第299章 饭桌上没有主角的名字

作品:《禁睡区

    那声音像是一根生锈的铁钉,被强行从一块腐朽的木头里拔出,刺耳,却带着一种无可挽回的决绝。


    卷帘门后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囚禁着一整个被遗忘的季节。


    但很快,一丝白粥的清香,寡淡却执拗地从那黑暗中弥漫出来,驱散了经年累月的尘埃与霉味。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厨师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将一块干净的木板挂在门上。


    木板上用最简单的黑漆写着四个字:无名食堂。


    没有开业酬宾,没有鞭炮齐鸣,甚至没有一句招揽。


    食堂里只有最简单的桌椅,以及一口始终温着白粥的大锅。


    菜单也只有一种,同样被命名为“无名套餐”:一碗不算满的白粥,一小碟寡淡的咸菜,一双乌木筷子。


    唯一的奇怪之处,是那双筷子总是交叉着搁在碗口上,像一个拒绝的符号,又像一个等待开启的封印。


    老板的规矩更怪:“这饭,不卖给活人,只给‘那种人’吃。”


    起初没人明白“那种人”是谁,但很快,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整个城市里蔓延开来。


    每天清晨,总会有人在食堂门口放下一枚硬币,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块钱,然后默默走开。


    而食堂老板也从不多问,只是将那碗“无名套餐”端到一张固定的、靠窗的空位上。


    诡异的事情随之发生。


    每天第一份被端上桌的套餐,那碗白粥总会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凭空少掉半勺,就像被一个看不见的食客悄悄舀走了一口。


    而到了晚上,负责打扫的清洁工总会发现,那双原本交叉搁置的筷子,不知何时被并列摆放在了碗边,碗里的粥渍也被舔舐得干干净净。


    仿佛真的有人曾坐在这里,安静地、体面地吃完了这顿饭,然后才悄然离去。


    没有人拍照,没有人议论,甚至没有人表露出丝毫的惊讶。


    这座经历了末日洗礼的城市,以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接纳了这个新的日常。


    大家只是默认了:在所有人开饭之前,总有一个看不见的人,需要先尝一口。


    这股温吞的、近乎麻木的信念,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一缕几乎要消散的残影。


    林小树的意识碎片飘荡着,来到了城郊的公墓。


    他母亲的墓碑前,不知何时被开垦出了一小片稻田。


    秋风拂过,金色的稻浪此起彼伏,田埂上插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好孩田”。


    几个孩童在田边玩着湿润的泥巴,他们不堆城堡,也不捏小动物,而是一个个专心致志地捏着小人儿。


    那小人儿的造型出奇地一致:头戴鸭舌帽,身背方形包,跨坐在一辆简陋的两轮车上。


    “我们来给‘送饭叔叔’排队。”一个领头的男孩说。


    孩子们便将捏好的泥人一个个插在田埂上,仿佛一支等待出发的微缩军团。


    其中一个最矮的女孩,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自己的泥人放在队伍里,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它藏进了一丛最茂密的稻穗之下。


    她趴在泥人耳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念叨着:“你要一直饿着肚子哦,不然的话,那些鬼就不信你是真心想帮他们了。”


    嗡——


    一声几不可闻的嗡鸣在林小树的残魂深处炸开。


    这句话……这句话他曾对那个名为“陈三皮”的、属于自己的执念说过。


    那是他为了说服自己、也为了定义自己存在的意义而立下的根本戒律。


    如今,它却从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的口中,以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复述了出来。


    他怔住了。他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那个被藏起来的泥人。


    指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过去,如掠过一缕青烟。


    然而,就在他指尖穿过的瞬间,那块湿润的泥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意念,突然开始自行蠕动、塑形。


    它不再是那个模糊的小人儿,而是一个极其逼真的微缩雕塑——一个青年骑在侧翻的电动车旁,肩上挎着一个破旧的保温箱,神情疲惫而坚韧。


    那是他死前最后一刻的模样。


    片刻之后,一阵风吹过。


    泥像无声地崩塌,化作最普通的尘土,渗入那片名为“好海田”的土壤,再无踪迹。


    深夜,城市的另一端,桥洞下。


    几个流浪汉围着一只捡来的、坑坑洼洼的铁锅煮着速食面。


    面汤在浑浊的火光下翻滚,散发着廉价却诱人的香气。


    “哎,我说,”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用筷子搅了搅锅底,忽然提议,“咱们也学学城里那些饭馆,给哪位留一口?”


    其他人先是一愣,随即都点了点头。


    “留!”


    “该留。”


    于是,当他们分面时,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在自己的碗里少盛了半勺。


    最后,锅里不多不少,正好剩下了浅浅的一口汤、几根面条。


    就在那个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身下坐着的地面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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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某种回应,又像一声叹息。


    他们同时抬头,惊奇地发现,那口破铁锅滚烫的锅沿上,竟凝结出了一排水珠,正缓缓滑落,在干燥的泥地上洇开一行模糊的字迹:


    “谢谢,我不饿。”


    字迹刚刚成型,就被一阵夜风吹起的尘土掩盖。


    但所有人都看见了。


    他们知道,就在刚才那一瞬,那锅本已快要冷却的面汤,温度至少回升了五度。


    相似的奇迹,在康复中心那座纪念石碑前,以一种更为壮丽的方式上演。


    一夜之间,石碑前那片稻田竟全部抽穗、成熟。


    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低垂下来,在田间小径上空,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拱门。


    园方组织孩子们进行了一场特殊的收割仪式,准备将这些稻谷制成纪念粮,分发给那些仍在沉睡的“禁睡者”家属。


    可当第一把镰刀落下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稻穗被割断的截面处,流出的并非草木的汁液,而是一股浓郁的、如同牛乳般的液体。


    那液体一落地,便迅速凝固,化作一只只拇指大小的微型陶碗,每一只碗里,都不多不少,盛着半口米粒大小的白色凝结物。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在那些陶碗的碗底,看见了不同的、深刻的日期——那些日期,无一例外,都对应着历年来,第一位自愿参与“反向施食”实验的志愿者,陷入永恒沉睡的日子。


    当晚,康复中心的值班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一位盲眼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金色的稻田里,背对着他,用一种古井无波的语调低声说道:


    “你们如今吃的每一口饭,都是我们当年,没能咽下去的那一口。”


    林小树的残影,最终还是回到了他最初出发的地方——城中村那条熟悉的旧巷。


    只是,那栋接纳了他所有卑微与挣扎的出租屋,已经被夷为平地。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座小型的、只有一面墙的纪念馆。


    墙上挂着一张他放大后的工牌照片,照片下的标题写着:“最后的外卖员”。


    他看着照片里那个青涩、疲惫却眼神明亮的自己,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时,一阵孩童的嬉闹声从不远处的沙坑里传来。


    几个男孩正在玩一种新的游戏。


    “你的外卖到啦!超时赔付哦!”一个男孩背着空空如也的书包,模仿着骑手的样子,在一个土坡上“刹住车”。


    另一个扮演顾客的男孩,煞有介事地从他手中接过一捧想象中的“饭盒”,然后一脸认真地说道:“叔叔,辛苦了。我吃不完,帮你留了一口,你别饿着了。”


    说罢,他将那捧空气小心翼翼地放回“骑手”的空书包里。


    那一刻,林小???的胸口,那片由执念与回忆构成的虚无,猛地一震。


    一股前所未有的、细微却真切的触感,从他那早已失去实体的“指尖”传来。


    他发现……自己竟然能短暂地触碰到这个世界了。


    他缓缓蹲下,用尽了积攒的所有力气,在那片被孩子们视作“城市”的沙坑里,艰难地捏起了一粒沙。


    那粒沙,在他虚幻的指尖,仿佛有千斤之重。


    他将这粒沙,轻轻地放在了那个说“帮你留了一口”的孩子的掌心。


    正在玩闹的孩子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他摊开手掌,看着那粒不知从何而来的沙子,茫然地抬头望了望空无一物的天空,喃喃自语:


    “奇怪……刚才好像有人,摸了一下我的手。”


    秋意渐浓,风中开始夹杂着一丝预示着别离的凉意。


    整座城市,都沉浸在这种由无数细微善意编织而成的、平静而坚韧的新秩序里。


    人们开始习惯在饭前留出一个空位,习惯在深夜为某个看不见的过路人温上一碗热汤。


    时间在这种心照不宣的仪式感中流淌,仿佛一场漫长而温柔的等待。


    没有人知道在等什么,但所有人都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在路上。


    直到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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