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
作品:《夫郎好香,却只想和我做兄弟》 第31章 彩帕
庄聿白拳头紧握, 恨恨砸在身侧的那包钱袋上。
里面是近日攒下的银钱。除了此前凑齐的1000文,还有这次吴家大单除去采买剩下的5.2两红包,再加上端午乡邻和学中订单马上会到账的2两多银子、孟知彰抄书的酬劳以及夏收粮食的银钱, 家中存款眼见抵达10银子两大关。
原以为要到秋季才能够到的10两银子, 没想到再过几日就要实打实揣进自己兜里。
庄聿白高兴,应该高兴,也值得高兴。可他现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堵堵的,嘴巴鼓鼓的,鼻间更是酸酸的。
“唉——”庄聿白不觉叹口气, 越发像个深闺怨妇。这不行。
自怨自艾不是庄聿白的风格。大不了——不, 过, 了!
孟知彰敲门进来, 一碗水轻轻端到庄聿白面前, 探下身问道:“哪里不舒服,我去请郎中来看看?”
刚才牛大有将吴家之事粗枝大叶地跟孟知彰复述一下,他们不仅没吃亏, 甚至算是便宜占尽,而且一路上庄聿白心情都不错, 可不知怎么了突然就这样了。
庄聿白不想说话,朝里翻了个身, 背对着孟知彰。
孟知彰将水放下,语气难得柔和, 也藏着些小心:“衣衫试过了, 很合身。”
庄聿白知道对方这是在示好。一味的躲避解决不了问题,他索性一骨碌爬起来:“孟公子,我们此前说100文钱一个月10倍奉还的契约,可还作数?”
孟知彰眸色一沉, 气定神闲道:“作数。”
庄聿白一口气提上来,鼻翼微张:“孟知彰,你何时娶亲?”
本来只是想像朋友般寻常问一问,谁知话一出口,语气却成了质问。
孟知彰眉心微颤,沉吟半晌:“你……问我?”
“哼!”庄聿白冷笑出声,“这事不问你,难道问我?”
无声的静,横亘在二人中间。
孟知彰选择了沉默。
庄聿白胸中更闷了。最烦这种人,人家跟你说话,你沉哪门子默啊!
“10倍银钱现在就可以还上。若孟公子一月期限内娶亲,最好提前告知我一声,我好给孟公子腾地方。”庄聿白像是下了最后通牒,说完朝里躺下,不想再跟这个人说一句话。
*
晚上就寝时间,庄聿白仍在床上躺着,脸朝里,衣衫裹得严严实实。
孟知彰像走到床边,正准备像往常一般帮庄聿白绑手脚。却见庄聿白猛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
“不睡么?”孟知彰原地定了一会儿,将手中布绳利落缠拢,归整放在枕边。
“我想起还有些淀粉要洗出来。”庄聿白急吼吼坐到床边,垂下一双脚满地找鞋。
洗淀粉?孟知彰静静看着他:“学中和乡邻订单所需淀粉,已经全部晾晒好收在灶屋。”
庄聿白下了床:“那该做面坯了,我去做些虾泥。”
孟知彰视线跟随:“虾,明日一早才会送来。”
“那……我去菜园看看菜苗是不是该分垄了……”
话一出口,庄聿白自己都觉得滑稽。正常人哪个会黑灯瞎火、顶着漫天星斗去种菜?
孟知彰站在门口,灯火从身后打过来,投下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院中细碎虫鸣此起彼伏,孟知彰眸心跟紧庄聿白,看了片刻,还是问出心中那句话:
“关于亲事,你有何想法?”
孟知彰,你在玩抽象吗?什么叫我有什么想法?你孟知彰成亲,关我庄聿白什么事!深更半夜,自己不睡觉巴巴跑来问我,是几个意思?
不过呢,既然你问了,好,那我答给你听。庄聿白将头发甩至身后,扬了下眉毛,摆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姿态。
“关于亲事,自然是先要恭喜孟公子。不过此事过于突然……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你想,准备什么?” 孟知彰像是锁定了什么关键信息。
庄聿白:“……”
这是什么不合时宜的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庄聿白心中翻个白眼,脸上却硬摆出一副笑模样。
“我准备什么?自然是准备搬走呀。你孟公子都要娶亲了,这个家我自然也住不长久……当然,原本你我约定的也只是一月之期。”
庄聿白极力找补,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看到孟知彰眼底竟划过一抹笑意,浅浅的,转瞬即逝。
“成亲,你自也无需搬走。”
孟知彰捕捉和理解关键词的能力,真的让人无力吐槽,庄聿白翻了个实实打实的大白眼:“孟公子,家中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难不成新妇娶进来,我睡你俩中间?”
“……”
孟知彰身后的手指动了下,面上不动声色轻咳一声。
庄聿白长嘘一口气:“我自然是会走的,不过也没那么急。关于我搬走之后去哪里,孟公子更无需挂心。你孟公子要娶亲,我呢,自然也有自己的春天要去寻找,不是么?”
“你的春天?”
“对。我的春天。”庄聿白不无挑衅地回击,难不成只许你孟知彰成亲,别人就必须孤独终老?庄聿白不知哪来的好胜心,脖颈一挺,“今日那吴家老太太觉得我人很好,还特意着人来问我的生辰八字什么的?”
“你,给了?”孟知彰声音有些颤,眸色更沉,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在庄聿白身上上下下打量,像是要将人扒开揉碎,细细验证哪句真哪句假。
庄聿白被看得有些心虚。话是他瞎编的,他确实心虚:“我若记得,自然就给了嘛!”
孟知彰目光灼灼,庄聿白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人尴尬的时候会变得异常忙碌。庄聿白下意识开始整理衣襟,整理头发。
“吴家姐姐们还真不少,我在厨房忙的时候,她们时不时就来端茶送水……”
怀里鼓鼓一团,庄聿白忘记是什么了,忙着整理衣襟的手顺势往里一掏,去见七八条五颜六色的绣花手帕,像变魔术一般翻落出来,喷了一地。
那场面称得上是,哗啦啦一池春水溅,扑簌簌满地桃花开。
庄聿白当场愣在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胸中自然是坦荡的,奈何此情此景却有种众目睽睽下内衣掉了一地的羞耻感。
“你今天去的是吴家么?只去了吴家?”孟知彰不知何时拈了一条在手上,桃粉色绸缎上绣着退红色桃花,花枝旁还飞着一只粉色小蝴蝶。
浓浓脂粉气,满满香艳风。
“当然是吴家,不然呢?金玉满堂的尾款我还带回来了,一分不少。”庄聿白将满地手帕胡乱捡起来,七手八脚往胸前衣襟里塞。
孟知彰手上那条粉色帕子被猛地抽走,陡然一空的手指却滞在半空。片刻,他手握成拳,背至身后。就这样不远不近不喜不怒不卑不亢看定庄聿白,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庄聿白莫名也来了气,向前一步梗着脖子对上孟知彰的眼神:“孟公子,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好像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孟知彰背至身后的拳头,攥得更紧了。
“对!你猜的没错。这些手帕是吴家姐姐们送的。吴家那群哥哥姐姐们,觉得我辛苦,给我递茶帮我擦汗,你看还有熏衣裳的香囊。”
庄聿白说错了词,别人是让他用手帕擦汗,但并没有给他擦汗。不过这句话和怼到眼前的那枚香囊,明显刺激到了孟知彰。
“他们给你擦汗?”话,是从孟知彰从牙缝挤出的。
“擦汗怎么了?”庄聿白嘴硬、脖子硬、话更硬,“他们还要给我喂茶喂水!是我不配么?孟公子……在生气?我不明白了,孟公子,你生哪门子的气?!”
眼前人此时像一个沉寂的黑洞,翻滚着吞噬一切的暗力。
“你不信?!”庄聿白猜不透孟知彰的眼神,但看出了对方不准备就这么善罢甘休,索性豁出去,抬高声量,“我明白了,你不会以为我去眠花宿柳了吧?话说回来,就算本公子我去眠花宿柳,也轮不到你孟公子管!”
明明是你自己不够坦诚,连自己娶亲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我。亏得我还把你当知己、当好兄弟!你不不仁休怪我不义。
庄聿白似乎找到了成功激怒孟知彰的点。便越说越激动。
“孟公子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你我只是单纯的金钱合作关系。你娶你的亲,这个我无权干涉。至于我,堂堂七尺男儿,身强体健的,有点那方面的想法,不也很正常?哪怕我哪一日醉死在花丛中,自与你孟公子没有一文钱关系!”
死寂。
沉默在房间内回荡,振聋发聩。
“……”
孟知彰额头青筋暴突,背后的拳头紧了又紧,半日缓出半口气,“我去洗些淀粉。”
“……!!!”
院中水声响起,一盆接一盆,没完没了的。
庄聿白坐在床边,愣愣听着。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过了。转念又一想,自己又没错。反思是不可能反思的。
“爱睡不睡,不睡拉到!你不睡,本公子自己睡!”庄聿白越等越生气,索性扯掉衣服,气鼓鼓自己趟去床上。原以为会气得睡不着,谁知头刚沾上枕头就着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天已大亮。旁边枕头却无半分动过的痕迹。
虽说睡了一觉,昨夜的气还是没全消。娶亲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藏着掖着不告诉我,别人送我几方手帕,你却要缠着刨根问底。孟知彰,你未免也太双标了!
庄聿白下床穿好衣服,手指划过衣襟时顿住,往里掏了掏,昨天的手帕全没了影子。
他原本也不在乎那些帕子香囊,有无对他来说没什么影响。只是孟知彰明里暗里拿这些帕子上纲上线,那他庄聿白也不是那么好人人拿捏的。你越上心,那本公子也就在乎给你看。
谁怕谁。
院子里没有人,水洗淀粉倒是晾得满满当当,想来这一夜的闷气全撒在面团上了。将情绪化成生产力,也没白浪费这无端生的气。这很孟知彰。这很好。
今天是肥堆翻堆的日子。果不其然,庄聿白在菜园看到孟知彰。海上起了风浪,肃穆庄严的海神,此刻正半裸双臂,挥着他的三叉戟同海浪搏斗。一叉又一叉,叉叉入骨。
庄聿白看得正起劲,眼角一抹俗艳之色闯进他的视线。
循影看去,自己那一方绿油油的菜圃旁,不知何时立了个花枝招展的稻草人,彩袖翻飞,衣袂翩翩。
远看就像一个过份招摇的媒婆。近看……近看稻草人不仅戴着香囊,桃粉色绸缎衣袖上绣着退红色桃花,花枝旁还飞着一只粉色小蝴蝶。
这孟知彰表达生气的方式,还真是不寻常。
第32章 远客
物尽其用, 孟知彰将庄聿白带回来的手帕子和香囊做成了一个稻草人,正花枝招展立在菜园里。
随他吧。庄聿白看了眼稻草人,暗暗翻个白眼转身回了家。他的气也还没生完。
未及到家, 抬头却见一老者在柴门边徘徊。
“请问找谁?”庄聿白上前招呼。
那老者见人来, 也忙笑着行礼问好:“小郎君是孟书郎家的?我是三省书院南先生跟前的,来给孟书郎送书和钱,顺便带几句话。”
三省书院来的,远客,自然也是贵客。庄聿白忙将人引至家中, 搬出竹凳, 还奉了杯茶。
“原本应月末过来的, 耽误了两天。这大半个月没来, 孟书郎家中越发齐整热闹了。”老者接过茶道了谢, 看着满院晾晒的淀粉等物件,不住笑对庄聿白点头。
“您老先坐,他这会在菜园忙着, 我去唤他来。”
庄聿白说着拿了块浸湿的巾帕在手上,出门去了菜园。
孟知彰日头地下忙了这半日, 想必满身满脸的汗,这副模样见外客, 会让人觉得礼数不周,万万使不得。客人是他庄聿白迎进门的, 哪怕是来找你孟知彰, 也算我庄聿白半个客人。
你孟知彰不能给我庄聿白丢面子。
“孟知彰!有人找!”
庄聿白冷冷唤了句。他原想走近些,可那个五颜六色彩旗飘飘的稻草人非要往他眼里撞,躲都躲不开。想起昨晚之事,庄聿白心中之气忽地又窜上来。
你娶你的亲, 我招我的蝶。我不妨碍你娶亲,但我带回的帕子,你凭什么给我扎成稻草人?!
海神还在那挥着他的三叉戟。他回头看了眼提名带姓唤他大名之人,没急着回应,而是抬起健壮有力的手臂,擦拭下额头细汗,然后继续操起铁叉将手中活计收了个尾。这才不疾不徐款步朝庄聿白走过来。
阳光正好,带着些许微风。
五光十色的稻草人旁站着一位清秀俊朗的小郎君。一闹一静,竟生出活泼气息。小郎君站在绿意葱茏的苗圃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手里还捏着块打湿的巾帕,只是这脸颊仍然鼓鼓的,想必心中之气仍未平。
“有劳。”孟知彰走近,直接将手递到庄聿白面前,手心向上,等人家递帕子。
“什么?”庄聿白故作不知,眼角夹着怨气斜眸看他。
孟知彰不答。修长有力的手掌伸得更近了些,似乎对方若再僵持,他也不介意继续奉陪下去,哪怕到天荒地老。
冤孽!庄聿白心中虽暗骂。
他看了眼面前这托满阳光的手,赌气将巾帕搭上去。空出的手更是莫名其妙主动接过了铁叉,方便孟知彰擦汗、整理衣衫。
柔韧的葛麻布料将孟知彰额头、肩颈以及手臂上的汗水悉数吸净。健康的小麦肤色,阳光一打,金属色光泽随着肌肉曲线流转,男性荷尔蒙爆棚。
这幅爆棚的景色,尽收庄聿白眸底。
……好顶。
庄聿白被压制得有些喘不过气,此前的那种高原反应似乎又上来了。真是上头。
孟知彰当着庄聿白的面,将周身汗水慢慢擦净,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擦拭后,又微昂下巴,居高临下、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襟,一双眼睛始终落在眼前这个浑身长满尖刺的小不点身上。
高高在上的孟知彰俯视着眼前人,眼神中有睥睨,有玩味,也有试探,更有此刻的孟知彰尚不理解也没意识到的柔情。
用过的巾帕并没有交回去,孟知彰和铁叉一起拿在手里,正转身准备回去,那满身是刺的人又发了话。
“孟知彰,你等等!”
孟知彰顿步、回身,微转身体,正对着眼前人。
庄聿白故意躲开孟知彰的视线。额前一缕碎发被方才的巾帕擦乱,此时没有镜子,孟知彰自己是看不到的。乱着头发待客,太失礼。
“头低些。”两人身高原本差着一截,可这可气之人竟然还昂首挺胸站在自己面前,这是要闹哪样。庄聿白口中啧一声,“再低些。”
孟知彰接收到指令,玉山倾斜,直直俯下来。阳光从他肩窝打过,射得庄聿白眼前一晃。
恰此时,庄聿白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吹上他脸颊,很轻,很柔,却又那么清晰。
庄聿白陡然呼吸微滞,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玉山还欲倾得更近……额,可以了。庄聿白忙垫着脚尖,抬手去够那缕不听话的碎发,以免对方继续压过来。
可此时不听话的倒成了自己的手指,庄聿白也不知道怎么了,眼睛和手都不像是自己的,那缕头发理了三五次都没理好,不是偏了就是过了,像专门与自己作对。
庄聿白眉头微皱,抿着唇,细长的手指在孟知彰额头正理得兵荒马乱,此时一双温热的手掌附上来。
“这里乱了,是么?”声音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似乎一切不关己事。
触电一般,庄聿白猛地鸣金收兵撤回手。喉结哽了半日也没说出话,只匆忙别开视线,轻轻点下头。
二人从菜园回来时,院中远客正“视察”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庄聿白强行接过孟知彰手里的巾帕和工具,让他专心陪客人。
“柳叔来了!路上可还顺利。”孟知彰同来人问过好,又问南先生近况,任凭庄聿白像个勤快小助手似地忙前忙后。
“一切顺利!孟书郎近来可好?南先生今日可是一直念叨书郎你呢。”
柳叔全然没有客人的拘束,倒像是孟知彰的亲近长辈。方才一见面他就在打量庄聿白,见二人夫唱夫随地从院外回来,尤其是孟知彰对待这位哥儿的谨慎周全,越发坚定了他一个“过来人”的猜测。
“这位是书郎的夫郎吧?”
柳叔对庄聿白印象不错,人清爽,做事也清爽,是个很出色的后生。他冲孟知彰挤下眼,意思是你小子福气不浅,旋即又想到什么,不无遗憾叹了半口气。
“南先生听说马上娶亲,还在准备贺礼,不曾想书郎你已经完婚了。我回去告诉南先生,下次来时将他备好的礼物带来。”
……夫郎?孟知彰眸底起了些波澜,没承认,更也没否认。余光时时留意不远处的庄聿白,好在庄聿白此时跟本不在状态中。
庄聿白确实不在状态,柳叔提到“娶亲”二字时,他便已经开始宕机。至于后面二人说了什么,根本无暇顾及。什么夫郎不夫郎的,他也只是听到半句影子,并不甚明了。当然,他也不知道夫郎是个什么。
孟知彰给柳叔添了茶:“柳叔略等等,我们特备了一份端午节礼,烦劳给南先生带去。”
“是金玉满堂吧。临来时南先生特意交代了此事,怕我忘记,特意写了个条子贴在我水囊上。你家先生早修书与他,提到你家中新研制了一个了不得的吃食,南先生已经盼了好些时日了。”柳树笑着捋胡子,怕孟知彰不信,还特意把水囊掏出来,“南先生很是上心的。”
两包玉片两包金球,上面放着孟知彰亲笔写的“金玉满堂”。这是给南先生的。另有一包玉片,让柳叔路上消磨时间。
眼见中午,庄聿白非要留人用饭,说柳叔大老远来一次,他要亲手做一道面筋炒丝瓜请他老人家尝尝。柳叔原本要去私塾先生那里,一听这话果断留了下来。
除了面筋炒丝瓜,还有一道炝炒坛子肉、一份清炒小菘菜、一碟凉拌黄瓜。主食是孟知彰做的面饼。
新买的坛子肉,庄聿白挑出拳头大一块,切成均匀薄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片被猪油和时间浸润得刚刚好,瘦肉酥嫩,肥肉清透,葱姜八角爆香后下锅翻炒,香气瞬间激起,温润的肉香裹着高扬的调料香,将人的味蕾彻底打开。
饭间,柳叔频频竖大拇指,对坛子肉更是赞不绝口,等他尝过面筋,胡须眉毛简直要飞起来。
“这……这面筋果然名不虚传!”
第一筷入口便当即断定,南先生一定也会喜欢这面筋。向来饭量一般的柳叔,为了这口面筋竟然吃了两个饼子。
一时饭足汤饱,宾客两欢,柳叔正欲起身告别,忽然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真是老糊涂了。差点把要紧事给忘了。”
南先生先那边先得了消息,今年是新上任的学政,院试时间定在了八月初,让孟知彰早些做准备。这次送来的书籍,南先生特意交代让孟知彰细看看,如有什么问题,和往常一样先记下来,柳叔下次来取书时一并给到南先生。
柳叔走到柴门,停步又道:“你只管专心读书,考试时若找不到合适地方落脚,南先生的意思是可以直接住在书院里。他跟山长打声招呼的事,不麻烦。”
“劳烦南先生记挂。”孟知彰郑重行个礼。
“路费什么的,也不用担心。你只要前去赴考,其他的都有先生呢。跟南先生无需那些虚礼,更无需客套。明白?”柳叔絮絮念叨着,唯恐忘记什么嘱托,刚走又回身,对孟知彰笑道,“你家夫郎很不错。南先生见了也会喜欢。可以的话,院试时同往,带给南先生见见?”
送走柳叔,庄聿白终于没忍住:“孟知彰,我不是你表弟么,刚才那柳叔怎么一句一个‘夫郎’称呼我?”
孟知彰没答话,将柳叔给到的抄书银钱递给庄聿白:“一两银子又120文,辛苦收起来。”
庄聿白收了钱袋,嘴上不依不饶:“问你话呢。‘夫郎’是个什么?”
第33章 南时
柳叔走后, 庄聿白追在孟知彰身后,讨教“夫郎”是什么。
孟知彰背至身后的手指轻捻一下,他看着庄聿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
“我知道了。”庄聿白忽然茅塞顿开, 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洁白小虎牙, “在外人看来,我是你表弟。柳叔是府城来的,府城称呼表弟为夫郎,对不对?”
庄聿白强行将这个称谓的逻辑理顺,微扬脸庞, 似乎在等孟知彰表扬。
孟知彰看着身量单薄的眼前人。有些事, 他尚不确定能否现在明说, 他恐这副肩膀担不起太多。
孟知彰眉心微蹙, 没作回应。好在庄聿白很快被另外一件事情绊住。
“孟知彰, 看不出来啊,你竟然和赫赫有名的三省书院关系这么铁!”
池中待飞之人,与知名书院师生结识, 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庄聿白口中啧啧啧,眼睛上下扫视, 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日夜相对的读书郎。剑眉星目,矜贵自持, 粗衣布衫也遮不住那股由内到外的浩然君子气。
谦谦君子,大抵如此吧。
孟知彰转身正对着庄聿白, 虽未言语, 眼神中似乎满是“何以见得”“向来如此”。
柳叔的到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置气对峙的局面。
庄聿白变得有些兴奋,他知道三省书院在府城,府城自是眼下这小小孟家村不能比的,他刚逛过的暨县县城也难望其项背。他很好奇那里有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比如人文景致、小食果品、茶楼酒馆什么的。此时全然忘记昨晚的恩怨情仇,只缠着孟知彰给他讲。
“孟兄,府城有没有诸如什么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杂耍?”
“茶肆中的茶艺表演都是什么样的?听说每个茶肆都有茶博士?”
“那个,府城青楼巷馆的名妓……哎哎——知彰兄你别走啊!”
孟知彰面上不在意,实则暗松一口气,只要庄聿白不追着他提什么“成亲”“夫郎”之事,眼下问什么都可以。他将南先生带给他的书卷小心摆于桌案,拿出三省书院专用的空白书册。
“三省书院”,孟知彰第一次听说这名字,还是两年前早春的一个午后。
当时私塾先生在书房待客,孟知彰正根据先生交代带领学童诵读《大学》,正读到“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一小童来叫孟知彰,说先生让他去会客。
孟知彰自从县试和府试中连中两个榜首,先生每每有客来访,都会将他叫去应答一番。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
孟知彰不知道的是,这次要见的客人,将会影响乃至改变他的一生。
杏花始开,暖阳洒满庭院。
先生身旁一位鹤发纶巾的老者,正端坐明堂,对着从院中而来的孟知彰拈须微笑。
“知彰,这位是南先生。”
先生的引荐下,孟知彰冲这位南先生郑重施了一礼。
“晚生孟知彰,见过南先生。”
后来的后来,孟知彰才得知这位就是鼎鼎大名、曾主持元贞变法的南时。
人生境遇就是如此。南时先生是读书人的楷模,在文官清流中享有盛誉,多少人求见其一面而不得。而乡野出身的孟知彰,年少时不仅能亲自瞻其颜,还能得其指点迷津,解惑答疑。
当然此时的孟知彰尚不知道,眼前仙风道骨、悠游世外的南先生,清誉加身的背后是一段沾满血泪与无奈的过往。
代表大恒朝至高权力所在的德胜殿上,锈蚀的铜铃换了一批又一批。七年前那场不见刀光的腥风血雨,至今仍是大恒朝堂上不忍被提及的一幕。
以世家大族为首的守旧派集体上疏,一夜之间几十封奏疏递到景帝案前,桩桩件件全是新法祸国殃民的“铁证”。
恰逢此时京畿大旱,流民汇集京郊,景帝正为此寝食难安。出身萧氏一族的惠妃带着七皇子近身侍奉,母子二人离开勤政殿不久,一道新法触动上苍、降下大旱祸事的诏书便传了出来。
明眼人皆知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有规划的权力斡旋。显然,以南时为首的寒门变法派,终究抵不住世家大族的狠厉围剿。
一夜之间,新法付之一炬,此前所有政令紧急刹停,连底层百姓的额首称赞的保苗法、轻赋法等也全部废除。
岩岩元老,梗之于上;岳岳台谏,哄之于下。“罪魁祸首”南时锒铛入狱。历时三年的新法变革败下阵来,也为时下天灾背了锅。
南时勤学苦读数十载,一朝入得天子们,随后宦海浮沉多年,可谓呕心沥血、励精图治,原以为可以老当益壮如尚能饭否的廉颇,将元贞变法渐行渐稳推行下去。可谁料到头来竟落得个如此下场。
出狱后,南时便一味醉心山水,朝堂事似乎已成前世光景。那年早春,恰逢他的一名学生新任三省书院山长,便以山中景致奇绝和书院独有小食为由,特请他来讲学。
难抵美景美食诱惑,南时欣然前来。闲暇时他也周边悠游,这日便游到了周先生的私塾中。两人早年有过一段同窗之谊,再见已两鬓花白。
闲聊间,周先生频频提及自己那位十四岁便在童生试中连中两个榜首的得意弟子。南时会意,笑着指指他,“那我也见见?”
春日早阳打上满院杏花,明丽疏影中少年神采奕奕立于堂下。
南时拈着胡子频频点头,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年少时意气风发的自己。
十四岁两个案首收入囊中,问及为何未及时参加府试时,少年道,“家母亡故,三年守丧”。
南时得知少年家中已无亲人,替人抄书为生,心中不免唏嘘。又看了少年所作文章,直叹小小年纪便风骨初现、文心卓然。字,更是遒劲洒脱。
“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所望。”
南时口中喃喃,他背手走近少年身旁,却发现少年身材却比同龄人健硕魁梧得多,一副难得的儒将之姿,仰头笑道,“初次见面,未备礼物。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孟知彰立于一旁,得到周先生准许的眼神后,又恭敬向南时行了一礼,“学生听闻先生在三省书院传道授业解惑,想来家中藏书颇丰。”
“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们师徒二人都惦记我家垫桌腿的那几本书呢!” 南时捋着胡子呵呵笑起来,他背起手在厅内挪着步子,清癯矍铄,一袭半旧长衫,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家中之书,原可以挑几本相送。然书非借不能读,倒不是老朽小气,而是……”南时看着身旁的师徒二人,“而是我想到一个一举多得的好法子。”
三省书院筹备学院书库扩充,山长自然也就求到这位家中藏书如海的恩师面前。南时家中之书多为珍藏孤本,若全部扩充至书院,心中多少有些不舍。
“你的字,老朽很喜欢。我打算与三省书院山长择期挑选一批书籍出来,请你誊写抄录。抄书费用及所需笔墨纸张等,全由书院承担。假若你有喜欢的书,也可以自抄一份留存。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年眼神越发明亮,他退后半步,而后郑重跪地,向南先生行了一个大礼:“学生孟知彰,谢过先生。”
之后,每半个月南先生身边的柳叔便会来给孟知彰送来抄录之书,以及抄书之资。和录好之书一起带走的,还有孟知彰录书过程中遇到的“疑惑条-子”。当然,半月后柳叔便会将南先生的“解惑条-子”带给孟知彰。
春去冬来,这书一抄就是两年有余。而孟知彰,也成了南时名副其实的编外“条-子”学生。
条-子教学过程中,孟知彰逐步接触到圣贤书之外的大千世界。
孟知彰知道了科举跃龙门是步步走近那权力至巅,他原非长袖善舞之人,自然无意于那权力背后的功名利禄。但南先生告诉他,时代的尘埃落在每一个人身上,那都是背不动、跨不过的沉重巨石。每一道政令,在当权者不过文书诏令一纸,但下到百姓身上,却是一场割肉动骨的动荡浩劫。
比如赋税每加一层,百姓丢失土地、卖儿鬻女成为流民的概率就会攀升三层。若再遇上旱涝蝗灾,十室九空、饿殍满地的人间惨象,便会比比皆是。
孟知彰虽读圣贤书,也自认对窗外事知晓一二,但此前百姓疾苦似乎只停在冷冰冰书页上的文字,与他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时间尘雾。“黎民百姓”对他而言似乎也只是一个模糊又遥远的群体。
但南先生的话点醒了他。
“黎民百姓,是你是我,是我的父辈祖辈,也是你的后世子孙,是你身边的乡邻亲朋,更是你亲近之人,你心中最为在乎之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并不是谁弱谁有理,一味祈求上位者可怜是没用的。痴心上位者能感同身受,本身就是个伪命题,是个笑话。
上位者的视线根本看不到底层蝼蚁,即便听见或瞥见一眼,那也是被无数双手处理到变了形、走了样的景象,也只是为了达成某种政治目的,让上位者看到的“定制景象”。
你我读圣人书、食百姓俸,所能做的是尽自己所能,努力去靠近决策中心,哪怕只是将一些政令变得缓和,压在百姓身上时能让他们有喘息可能,也就不枉平生所学,不枉自己寒窗苦读这十数年。
“若能将惠及民生的举措上达圣听、形成诏令、遍行天下,看着黎民百姓因此衣暖饭足、安居乐业,也才是科举求仕的意义所在。”
孟知彰将珍藏的一沓沓解惑条子收好,仔细放回书架的木格中。
庄聿白听着孟知彰举重若轻地讲着与南先生的这段“忘年交”,听着眼前人的人生理想与政治抱负,他内心像被什么东西撞-击着,一下又一下,细看时似乎还萦绕着淡淡忧伤。但若让他描述这到底是股什么心绪,他一时又很难说清,只觉酸酸胀胀、朦朦胧胧。
孟知彰像是察觉出庄聿白眉心的情绪波动。
“南先生在京城生活多年,曾在回信中描述过那里的繁华。”
果然,换到这个话题,庄聿白的眼睛渐渐亮起来:“如何繁华?”
孟知彰将手负于身后:“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
庄聿白正听得激动,却听孟知彰长叹一声,无奈摇起头,口中直道:“可惜了,可惜。”
“可惜什么?”庄聿白一头雾水,眼睛瞬间瞪圆。
孟知彰余光看了眼庄聿白,神情不无遗憾:“府城繁华,虽不及京城,但新奇物件遍地,吃食小玩意等也是不胜枚举。只可惜琥珀兄吃不到,也玩不到了。”
“为什么?”庄聿白急了,站起来时险些将身后的椅子带倒。
孟知彰一把扶正椅背,一本正经看着庄聿白:“昨日,你不是说要搬走么?”
“我……”庄聿白一时语塞。
孟知彰:“对了,你何时走?我让大有去送你。”——
作者有话说: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所望。——先秦《周易》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先秦《大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先秦《周易》
岩岩元老,梗之于上;岳岳台谏,哄之于下。——清·梁启超《王安石传》
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第34章 玉佩
柴门响了, 乡邻来问订的金玉满堂何时好,他们等着端午探亲时,作为珍贵的节礼带上。
“明日午后, 到族长家统一领取。”
庄聿白看着孟知彰将人送走, 又好整以暇走回来,担心对方再提什么搬走不搬走的话茬,忙冲到簸箕旁一顿闷头忙活。
“孟兄,明日中午要将乡邻的准备出来对吧。那现在……坯片要切出来晾晒晾晒。”
“刚才说到哪了?”孟知彰知道庄聿白试图蒙混过关,但他却不准备善罢甘休。他专心挽着袖口, 视线并没落向庄聿白。
“什么刚才?”庄聿白心虚地摆上一副诧异表情, 觉得糊弄不过去, 忙又装作恍然大悟。
“哦, 刚才说……刚才说玉片。孟兄赶紧来帮忙啦!再不快些, 明天乡邻们的玉片就来不及了。除了乡邻,还有你学中同窗的呢!若误了时间,当心他们怪你。”
乡邻金球72包, 昨日他去吴家时孟知彰自己在家已经将金球做出来了。玉片做够124包就可以。庄聿白留出玉片所需淀粉量,剩下的淀粉则用干净的细麻葛口袋装起来放进米缸。随后小板凳一放, 将虾户送来的虾篓拎至石榴树旁,开始认真剥虾挑线。
整个过程, 庄聿白把自己搞得忙到飞起,并不是他多喜欢干活, 而是他怕自己一停下来, 孟知彰就凑过来提什么搬走不搬走的事。做金球玉片是正事,正常人看人家忙正事,都不会好意思来打扰吧。
其实庄聿白打心底并不想搬走。即便孟知彰娶了亲,那也是他庄聿白先来的, 总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何况成亲又怎么了?刘玄德不是说了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
所以,即便他孟知彰成了亲,我庄聿白也是他孟知彰最好的兄弟。
忙碌的一天总算过去,庄聿白全程埋头干活,一个眼神也不敢给孟知彰。
晚上就寝,一如往常伸出胳膊等孟知彰帮他捆绑上手脚,也只垂着眼皮,不敢对上人家的视线。
“成亲的日子还没定。”孟知彰吹熄了灯,床身轻微“吱嘎”声中平稳躺在枕上。
哪壶不开提哪壶。
“哦。”庄聿白应了声,他脸朝里,眼睛瞪得滴溜溜圆。身体随着床身轻微晃动,后背却越来越紧,半分不敢动。
“那边是后母做主,收了聘礼,却始终不定婚期。不知是家中不同意还是……还是他本人不同意。”
“哦。” 除了应着,庄聿白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活爹,这话题没完了是吧。
良久,背后身翻了个身,声音平淡如水,比此时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还冷静:“你怎么看?”
哈?我怎么看?庄聿白不作声,黑暗中忙闭上了眼。我看不见。
*
第二日牛大有一早就来帮忙,金球玉片全部炸制打包后,先用炭车将学中预定的金球和玉片送去私塾。孟知彰随车回来又将乡邻的送至族长家。
族长家早摆起几张长桌,十来个乡邻已等在那里,或揣钱袋,或拎粮米。族长家长子,也就是柳婶的丈夫,帮着孟知彰清点钱米等。
柳婶是个热心肠,前后跟着忙活。她见庄聿白体弱,便将他请至厢房,还端了杯茶:“那边人挤人的,有知彰他和大有他们跟着就好了。”
闲话间,柳婶特意提到上次庄聿白跟他说预防虫害的法子,说果然灵验,幸亏他发现的早,不然这次的菜又要遭殃了。
柳婶上下打量着庄聿白,眼中越看越喜欢。这孩子样貌气质倒在其次,主要是会做生意,还会栽瓜种菜,这样好的哥儿,可不多见。不,不是不多见,是根本没见过。
“你来知彰家这些时日,一直没得空问问你。”
柳婶只开了个头,庄聿白立马明白接下来会有什么问题等着。果不其然,柳婶给庄聿白添了茶,便将他今年几岁,家住哪里,是否婚配等一股脑问了出来。
庄聿白面上讪讪,大抵是人到了一定年岁都爱做这牵线搭桥、说媒保亲的活儿。他正想着怎么应答,只听门外轻咳一声。
“咚咚咚”几声敲门声后,孟知彰放重脚步走进来。
孟知彰先同柳婶问好,谢她帮忙照看庄聿白,然后一双探究又带着攻击性的眼睛直直落在庄聿白身上。
庄聿白被看得后背发紧。不等他搞明白孟知彰要做什么,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当着柳婶的面,便紧紧抓上自己手腕。
薄茧轻覆,温暖干燥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庄聿白被一股力从椅子上扶起来,更恰当地说,应该是轻而易举拉起来。
“忙好了。我们回家。”孟知彰道。
庄聿白余光瞥到柳婶,如他所想,对方的视线牢牢粘在自己正被孟知彰捉住的这截手腕上。脸上的表情阴晴难定,尴尬又热闹。
庄聿白有些难为情。哎哎哎!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试着扭动下手腕,谁知这铁嵌一般牢牢焊在自己手腕上。
他越来越不理解这孟知彰了。真是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当着外人的面,抓我抓这么牢,干甚!
“好的,表哥,我们回家。”庄聿白磨着牙应承孟知彰,甚至转过脸去瞪孟知彰,让他注意下自己的言行举止。这可不是家中床上,可以由着你绑住手脚。当着柳婶的面,俩人在这撕扯不清,多难堪。
谁知孟知彰却根本看也不看他。庄聿白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笑着同柳婶告别:“柳婶我们先告辞了。今日这茶,很好喝。”
厢房走至院中,孟知彰才将手放开。
“今日共得乡邻银钱784文,米粮98斤。”孟知彰将钱袋递到庄聿白手上,“已经清点过。”
“孟知彰,你抓我手腕做什么?很痛的。”庄聿白小声抱怨孟知彰,院子中还有其他人,他怕孟知彰再拉抓他,忙揣了钱袋跑去找牛大有说话。
牛大有将米粮帮忙送回来就离开了,庄聿白正打算将乡邻的和学中带回的1328文一起入账,此时门外来了人。
是吴家的赵管家。
今天是他们家老太太寿辰的正日子,管家刚忙完家中事就被安排来给庄聿白送东西,说是他们家老太太亲自交代的,一定要送他亲手交到小郎君手上。
赵管家笑着同庄聿白说明来意,便招呼小厮赶忙从车上搬东西。
先是搬出两匹素色布料,一匹月白,一匹天青,赵管家说虽不是什么名贵布料,做件衣服日常穿穿也是使得的。
又抬出来两个大食盒,打开后里面放着几个小食盒。
“这是家中做的几盒细面果子,小郎君也试试我们厨房的手艺;这两盒是外头采买的,自己吃或者送人都成。”赵管家将一个木质透雕食盒小心捧过来,“这一盒是宾客特意从府城“尘端食肆”订购的小食,有嵌字豆糖,也有荷花酥,每样放了些,也给小郎君和孟书郎尝尝鲜。”
庄聿白豆芽野菜吃了这许多天,忽然一堆好吃的摆在面前,哪能不心动,早一脸欢喜走上前去看。
孟知彰视线扫了眼庄聿白,先一步走到管家跟前,伸手将那些食盒接过来,打开盖子让庄聿白一样一样细细看。
花色各异的精巧果子,有寿桃蔬果形状的,有时令花卉的。包装最精巧的是嵌字豆糖,方寸间竟然嵌着一个比划繁复的“夀“字。齐整划一的蜜色扁圆豆糖,十枚一簇包进洁白雪笺纸,又落一枚“尘端食肆”绯红小印,清新可爱。
孟知彰将雪笺纸打开,拣了一枚让庄聿白尝尝:“尘端食肆的吃食很是难得。这豆糖南先生喜欢,有一次得了一份分了些与先生,我有幸尝过。”
庄聿白接了这枚带着某人手指温度的豆糖含在口中,确实好吃,清甜明亮,醇香有余。
赵管家见二人喜欢便放了心,他摸摸袖子似乎在积攒什么勇气,又笑道:
“还有我们家小公子也然给我代为谢谢小郎君,他为给老太太祈福在佛前跪着抄了两天经,虽辛苦些,但能为老太太尽孝心受再多累那也是应该的。今日强撑着在席间坐着,给老太太过完寿,回去好生将养了。但听说我要来给小郎君送东西,临来特意交代给小郎君带件东西。”
“你家小公子给我送东西?!”
这个庄聿白着实没想到,他设计让那吴用吃足了苦头,吴用恐怕恨骂自己还来不及,怎么还会让人给自己送礼物?
赵管家眉头皱了下,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从袖子中掏出一块掌心大小的环形玉佩:“这是我们小公子随身佩戴的缠枝牡丹和田玉佩,说送与小郎君当做谢礼。”
玉佩?!
一听玉佩,庄聿白更来了兴致。黄金有价玉无价,玉在古代都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虽不知吴用安的什么心,自己能拥有一块,也不错。他自打穿越过来,见过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最近赚的这些碎银子。
“我瞧瞧。”庄聿白刚想去接,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拦在面前,“……”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孟知彰抬手拦在半空,将庄聿白挡在身后,又冷眼对那管家道,“更何况你们家小公子身子柔弱不能自理,我劝他还是好好将养为好。至于这玉佩……我、家、夫、郎,不需要!”
孟知彰盯着赵管家,不知何时眸底浮上一抹狠厉。
他微扬下巴,眼神冷戾,甚至带着阴鸷,如雄狮俯视鬣狗,将“我家夫郎”一字一句砸在那管家脸上——
作者有话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明·罗贯中《三国演义》第十五回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先秦《礼记·玉藻》
第35章 节礼
夫郎?!
管家脸上笑意瞬间散了, 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通,只觉火燎燎地疼。
他素来八面玲珑,当即明白眼下状况, 心中只恨他家那位小祖宗不打听清楚再让人送这玉佩。人家小郎君是这孟书郎家夫郎, 自己再拿块玉佩递到人家孟书郎跟前,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幸好孟书郎是个读书人,换做旁人,自己这条老命估计都得交代在这。
“误会,误会!”赵管家忙将玉佩收回袖子里, “孟书郎海量, 都是误会。回去小老儿定会向我家小公子说明情况的。”
赵管家放下东西, 带人火速离开了, 似乎再晚一秒, 就会被孟知彰那刀锋般的眼神给凌迟了。
庄聿白还在门边傻傻目送人远去,他不理解为何对方听闻自己是孟知彰夫郎,就像听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惊慌逃散了。
“孟兄, 我是你夫郎这件事,很了不得么?”庄聿白关了柴门。
“是, 很了不得。”孟知彰说得诚恳。
庄聿白想到那块玉佩,心下不无遗憾:“那玉佩那么大一块, 我们收了,也能换不少钱呢。孟知彰, 你为啥拦我?”
孟知彰面色有些微妙, 深沉的眼眸一转,看定庄聿白:“你可知那吴家公子为何送玉与你?”
“不是说谢礼吗?哪还有为什么。这种纨绔公子哥好东西多了去了,哪会在乎这一块两块的玉,我们拿来将这玉用到更有价值的地方, 让它物有所值,不至于跟那吴用整日混在脂粉堆里,想必这玉也会感激我们。”
庄聿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且说得振振有词。不就是一块玉,怎么到你孟知彰眼里倒像是洪水猛兽。
孟知彰暗不可察皱了眉:“刚我说了‘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其中有一个离身的缘故,是遇到相悦之人,解玉相赠,用来——定情。”
孟知彰说得风轻云淡,一双眼睛始终留在庄聿白身上。
什么?!定情!!
庄聿白眼睛越睁越大。
“死基佬!我说呢,那日我在厨房帮他家老太太炸玉片,他贼眉鼠眼地围着我转来转去,果然没攒什么好屁!今日还让管家给我送玉来,这是要做什么?想跟我私定终身?给爷整笑了!他怎么敢的!”
玉,是坚决不能收的。这也没影响到庄聿白的心情,他晚饭故意只吃了七分饱,因为要给那几盒点心留点肚子。
这点小心思逃不过孟知彰。孟知彰都依他,还特意倒了盏茶,只强调天晚了,吃多容易积食。每样只许吃一块。
庄聿白点头应着,笑得见牙不见眼。书桌被征用来摆点心,各色小果子齐齐一排,和灯光下庄聿白的笑容一样治愈。庄聿白拣了一块荷花酥,轻轻咬了一块,酥香满口,松脆又细腻。
明日就初四了,庄聿白也计划着家中要送的端午节礼。他同孟知彰商量,私塾先生是要送的,然后是族长家、牛叔家、虾户家,当然还有货郎张家。端午节礼就是金玉满堂,每家两份,多少是份心意。
见孟知彰未反对,庄聿白又递了一枚嵌字豆糖给他:“这些小果子,我另外留了三盒,一盒给牛家叔婶尝尝;一盒留给货郎张家,他家娘子有身孕;一盒送柳婶家,今日乡邻订单也多亏他们帮忙。”
孟知彰没有接豆糖。
他背至身后的拳头下意识紧攥,青筋微凸,积攒了大半日的情绪,终于在此刻露出尖刺。
“今日柳婶要给你介绍她娘家亲友?”
庄聿白递出的豆糖停在半空,他琢磨着对方眉心那晦涩难明的情绪。
“孟知彰,你是读书人,是读圣贤书的君子,怎么还听人墙角?”
这就是承认事情属实,孟知彰眉心微皱,不觉上前半步,继续追问:“你是何打算?”
这人怎么没完没了!
“我能有什么打算?!终于忙完这几个大单,我打算好好睡两天!”庄聿白将人家没领情的豆糖塞进自己嘴里,嚼得咔吧咔吧响,“不起床那种。”
“那起床之后呢?”孟知彰站在原地,神色顿了下,声音极低极淡,带着昭然若揭的试探,“柳婶娘家在当地家境殷实,家中也有读书人。”
这人怎么还犯起轴劲儿!
“兄弟,相信我!单凭这金玉满堂,咱离‘家境殷实’也不远了。而且,我看好你。你好好科举读书,到时中个举人进士,也带我去见识下京城繁华。”
庄聿白踮起脚尖拍拍孟知彰肩膀,不知是不是灯影晃的,他在孟知彰眼尾看到一抹笑意,若有若无。
*
逢年过节不起床的愿望,仅限口头说说。第二天一早庄聿白便和萌孟知彰一起备好节礼,换好衣衫,准备“走亲访友”。
第一站,族长家。
私塾先生的节礼,昨日学中已经送到。虾户今早来过,还带了几尾圆滚滚的鲫鱼。庄聿白笑着递上两份金玉满堂,笑着接过鲫鱼时被溅了一脸水。货郎张明早会来取当日所需金玉满堂,到时将他的那份节礼一并送上。
除了两份金玉满堂,两人还带上昨日吴家送来的一盒果品小食,以及孟知彰早就备下的一小坛松针酒。
进门先见过族长。族长一向严肃,叮嘱孟知彰专心读书即可,秋日赴考之资,族中会给他想办法。但听闻二人一月时间不到已经攒了小十两银子,族长向来沉稳的脸上,一时难掩诧异。
“一个月,十两?”
这可是多少庄户人一大家子一年也攒不到的银钱!这两个后生,一月之内竟攒下这么多。
族长知道孟知彰沉稳持重,定不会说大话。可这实打实的十两银子……他捻着花白胡须,重新打量起孟知彰身边的这个小哥儿,竟不觉倒吸半口凉气。
单只看长相,若非生于这朴实本分之家,将来魅主惑上、祸国殃民也未可知。更何况还懂经营钻研。
孟知彰说过这是他母亲娘家的远房表弟。儿媳柳氏也多次提及,每次都是满心满口喜欢,还想着给她娘家内侄牵根红线。
族长平生见过不少人,若论姻缘,儿媳娘家内侄就算了。也不能说差得远。风马牛不相及,此时倒成了一个贴切的表述。
而孟知彰和淮南庄家的小哥儿定有婚约,此事族中内外皆知。他相信孟知彰这孩子定会守礼守序,不行出格之事。
出门时,族长原想交代些什么,话在口中斟酌再三,却换成:“夏收不用担心,还有这些族兄族弟们,大家都会搭把手的。”
临行,柳婶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串艾汁粽子和园中现摘的瓜菜装袋拎给二人,又拉着庄聿白衣袖送到门口,让他没事常来坐坐。
牛家的节礼,除了金玉满堂两份、果品一盒外,庄聿白还现做了一小坛虾油,拌面或者凉拌小菜都可以。又将那天青色布料也带了半匹,还有两尾扑棱棱的大鲫鱼。
牛婶从厨房迎出来,围裙上擦着手将人往屋里请,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口中埋怨:“你叔婶家也不是外人,这俩孩子,带这么多东西来做什么?”
庄聿白笑着接过牛婶递过来的茶水,开门见山,此次一为拜节,二是商议生意上的事情。
吴家的百十份寿宴回礼,加上学中和乡邻的端午节礼扩散,庄聿白预计节后这金玉满堂的订单恐怕会出现井喷。货郎张日常售卖可以维持,但这多出的订单一时恐应对不来。
有订单,就有钱赚,牛叔牛婶都替这俩孩子高兴。
“我们想请大有哥闲时来帮忙。工钱和此前一样,120文一天。若有还会按时长付加时费。不知叔婶意下如何?”
炭窑上的活计,就是装窑烧炭的那两日较忙,其他时间若没有像吴家寿宴这样的用炭订单,牛大叔能忙个七七八八,何况还有牛二有这小半个劳力。
老两口自然没有意见,他们向来信得过孟知彰。相处时日不多,孟知彰这个瘦瘦小小的小表弟,他们是发自心底喜欢。
牛大有自然也愿意。自从讨回兴二克扣的一两银子,他已经将庄聿白视作孟知彰之外最靠谱的朋友。
马上晌午,牛婶强行留二人吃饭。
孟知彰劝住牛婶:“改日再吃,这会还要赶着去趟山中。”
牛婶一听便懂了,她粗布围裙上擦擦手,“知彰你略等等。”又拍拍牛二有后脑勺,“去将那两串粽子拿来。”
牛大叔拎来一小篓炭火:“知彰,这柳条炭你带去山中,特意用小窑烧的。煮茶、熏香,比外头买的要好。这次只得了这一小竹篓。”
孟知彰将竹篓搭在腕上,又接过柳婶递来的两串红豆粽。
“这一串你跟琥珀回家吃。这一串送去山中。”
牛二有咚咚咚跑来,笑笑仰脸看着庄聿白:“多亏琥珀哥哥给追回的银子,阿娘才舍得花些钱买红豆来包粽子。”
“小兔崽子,刚灶台上那几个煮开口的粽子,是不是都被你偷吃了!”牛婶从后拧住牛二有耳朵,笑骂道,又指指院中枣树,同庄聿白说,“秋天这院中也能打不少枣子,到时牛婶给你做枣糕吃。”
一时笑笑闹闹离了牛家。窜了两家门,庄聿白觉得今日的社交KPI已经完成,他进门便开始宽衣解带,想舒舒服服先去床上躺一会儿。
不料却被孟知彰拦住。
“难道只有天黑之后才能去床上躺着不成?”庄聿白去推拦在自己身侧、阻止自己解绳扣的手臂。
……没推动。
庄聿白索性向旁一躲,手上动作并未停,一把扯开胸前衣襟,里面的月白色抱腹,顿时漏了半截出来。
“……”
见庄聿白的手还要将那截抱腹拽出来透气,孟知彰忙去扳对方肩膀:“我们还要去趟山中。”
或许一时忘情,孟知彰没控制好手上力度。
“啊呀!孟知彰你弄疼我了!”
庄聿白一喊,孟知彰吓得忙松了手。
庄聿白揉着肩膀,拿白眼横他:“孟知彰,你能不能掂量下自己的力气再捏我!你瞧瞧你那手臂,比牛婶家那棵枣树还粗!”
“……抱歉。我……”
不知是因为自己弄疼了人家,还是方才那截抱腹扰人心神,孟知彰的脸上竟少见地浮上一抹赧色。
“算了,看在我们是好兄弟的份上,原谅你了。这是我大度。你这种行为,换成两口子,就属于家暴。家暴你懂吗?”
庄聿白嘴里碎碎念,鼓气理好衣襟,又慢慢系上扣子:“刚你说去哪?山中?”
“对,山中。去给云先生和云兄送节礼。”
第36章 葡萄
云家, 庄聿白并不陌生。
云先生和云兄的名号,他早有耳闻。
上次牛大有提到这父子两人是来此守墓的“世外仙人”,而且孟知彰和这位云公子交情颇深时, 庄聿白原计划回家后盘问孟知彰一番, 谁知后面出定亲一档子时,就给耽搁了。
两人出了院门,一路向北往山中走去。
孟知彰手臂上搭着那篓柳条炭,手中拎着两份金玉满堂,此外还有四荷叶包金球。庄聿白猜测, 应该是云先生喜欢吃金球, 所以多送几包。
庄聿白:“听闻云先生父子在山中修仙?”
孟知彰:“守墓。”
庄聿白:“我们去探望, 需不需要带些纸钱?”
孟知彰:“不用。”
庄聿白:“听说你与那云公子交好?你怎么不带我去见他?”
孟知彰:“此刻, 就在去见他。”
……
林子越走越深, 庄聿白双脚踩上湿滑厚重的腐殖层,尘封的记忆一点点开始攻击他。
林高枝繁,浓密的树叶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 恨不能一丝一缕光线都漏不进来。那种浑身湿漉漉,像被生铁紧箍的失落感和绝望感, 又涌了上来。
耳鸣声中似乎还有忽远忽近的唢呐。
庄聿白打了个冷战,他甩甩头, 试图将耳中噪音甩掉,一抬头却发现孟知彰已款步走到前面。他忙紧走几步跟上去, 悄悄拽住人家衣角。
庄聿白仰头看向身侧:“孟兄, 你打得过老虎、豹子么?”
孟知彰目不斜视,放缓脚步,让身边人跟上节奏:“没交过手。”
庄聿白抿了抿唇,认真考虑接下来的话怎么说比较合适。
“倒不是我小看孟兄你的功夫, 而是这山中有……有恶犬!凶残无比,猛一看还像只大黑豹!”庄聿白说到激动处快走几步,走到孟知彰前面,边倒着走边同孟知彰比划,“我此前遇到过一次,与其缠斗了几十个回合,费了好大功夫才得以脱身。”
孟知彰风轻云淡看了眼前人一眼:“琥珀兄能与其缠斗几十个回合。想必,我也能与之较量一番。”
“所以你能打得过老虎、豹子的,对不对?”庄聿白停住脚步,仰脸看着孟知彰,满眼焦急。
孟知彰跟着站定,俯下身,一脸认真:“琥珀兄先打头阵,与之缠斗,待其体力耗损,我再上前,估计能很快制胜。”
庄聿白张张口,想说什么终究没能说出。他转过身去,继续慢慢向前走,脚下明显有些沉。
刚不应该说大话的,但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岂能收回?庄聿白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孟兄,没事的!等会那只恶犬若再出现,我保护你!”
孟知彰看着眼前人猛拍胸脯、一副慷慨大义的模样,淡淡道:“好。有劳。”
一时无言。
两人并肩沿着一条石径往前走,落叶踩在脚下,一路唰唰唰。
忽然庄聿白像是听到什么,他猛然站定,扯紧孟知彰衣袖,压低声音:“孟兄,你听见什么了么?”
“什么?”
“嘘——轻声些。”庄聿白警惕地四周看看,“我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跟着我们,就在不远。”
“哦?”
正此时,“嗖——”五丈之外的树丛中,响起一道迅雷惊穿密林的声响。
庄聿白慌了神。他定在原地,根本不敢动,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接着一声哨起。密林中那道声响,如失魂者找到方向,“唰——”直接冲二人窜来。
熟悉的速度,熟悉的动线,熟悉的声响……就是那只恶犬!
慌乱中,有那么一瞬,他甚至非常确定这声口哨,是从自己身旁传出来的!
庄聿白顾不上那么多,他闭上眼,无可无不可地猛拽身旁人胳膊。也不管什么礼仪脸面,搂紧身旁那个温热躯体便向上爬。
“孟兄!孟兄快跑!犬……恶犬来了!孟兄!”
闭上眼,视觉缺位时,其他感官会变得犹为灵敏。通过枯叶碎裂的声音,庄聿白听着恶犬一点点窜到近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此时,翕动鼻息,正在细嗅自己的气味。
隔着单薄的衣衫,庄聿白似乎感觉到冰凉凉的鼻头在自己小腿上蹭着。
庄聿白死死闭上眼,心鼓如雷,震得他整个人都要炸掉。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慢慢静下来。
果然,都说人的灵魂是轻的。庄聿白感觉此时自己的双脚荡在空中,轻飘飘,像片落叶,没有任何脚踏大地的实感。
原来死掉是这种感觉。脚下微凉,胸前温热……似乎还有人在头顶唤自己的名字。是神在唤我?
“琥珀,琥珀。”
声音越来越真实,细听还有些耳熟,很有几分孟知彰的影子。
“琥珀!”声音又起,比方才更真实。
庄聿白试着睁开一只眼。还是方才的树林景象,只是自己这腿仍飘荡在半空。
“恶犬走了。”语气带着安慰。
庄聿白确定这是孟知彰的声音。他愣了下,用胳膊撑开一些距离,往身边温热的这个躯体上看去。
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爬上了孟知彰,双臂挂住脖子,双腿跨缠在人家腰上。
“恶犬走了。”孟知彰一只手臂挂着炭篓、粽子、荷叶包等物。另一只手掌在下,稳稳托住庄聿白。
“真的吗?”庄聿白坐在强健有力的手臂上,眼睛四下看看,并没有半分要下来的意思,“会不会再折回来?”
“无妨。它主人来了。”
庄聿白随着孟知彰的视线看去,白石头小径深处,竹林掩映。一白衣少年正踏石、持剑,款步朝他们走来。竹叶萧萧,衣袂振振,行动间带着天然的凌凌之气,宛若不落凡尘的世外之人。
庄聿白正兀自晃神,身下手臂忽然一松。他双手下意识猛然抱紧,整个人紧紧贴挂在孟知彰身上,胸膛贴胸膛、颈窝合颈窝,结结实实、严丝合缝。
庄聿白心跳猛猛漏掉一拍时,孟知彰的视线落回来,正对上庄聿白的眼睛。树影晃动,一缕阳光从叶缝漏下,高挺英俊的鼻梁旁那黝黑一潭看不到底的冰泉,此时竟也染上几分柔情。
庄聿白不觉看呆。可不等他细看,恶犬随那白衣少年已到跟前。
黑犬见孟知彰不停摇尾巴,又想来闻嗅挂在他身上的那个人。
“恶犬!”庄聿白一时骑人难下。尴尬又惊恐的视线在孟兄、黑犬和少年间来回切换。
少年心下了然,他看着二人,嘴角噙笑,唤声“应龙!”
那黑犬闻声乖乖走回少年身边,卧在地上。威武大黑豹蜷成乖顺大黑猫,仍不时拿眼睛偷瞄庄聿白。
“琥珀兄就是这般,保护我的?”身下手掌微不可察地拍了拍。庄聿白丹田一紧,周身瞬间紧绷。他终于意识到此时自己是怎么当着外人面贴在人家身上。
“额……孟兄,抱歉。”庄聿白从孟知彰身上蹭下来,讪讪理着揉皱的衣服,又帮孟知彰拉下衣襟,示意他跟人行礼问好。
孟知彰将炭篓向前递了递,就算打过招呼。
清冷少年将剑收至身后,自然而然就将炭篓接过去,又向庄聿白点头致意:“这位,就是琥珀兄吧。久仰!在下云无择。”
庄聿白看着立在面前的少年,清冷俊朗,神采奕奕在,确定这是守墓,不是在修仙?
“云公子好!”庄聿白笑答。
三人拾阶而上,不一会儿,青竹密丛中忽闪出一座精巧院落。
“琥珀兄,孟兄,请!”云无择抬手推门,将人请进去。
青苔覆地,碎石铺路。迎门一架湘妃竹影墙,将俗世凡尘尽然挡去。举步弯进去,竟洞天别具。郁郁葱葱一架藤蔓,遮天蔽日,天然生长成一个雅致凉亭。
葡萄!
庄聿白寻枝探叶,循着藤蔓看去,叶片层层叠叠,缀满一串串豆大绿色果粒。棕色藤条缠拧着有小臂粗细,看树龄,至少十几年的老藤。
“云先生不在?”
藤架下,茶台一席,三人分宾主落座。
“阿爹往元觉寺找主持说话去了。”云无择笑道,“孟兄和琥珀兄来的巧,今早师父着人新送了几饼团茶,正好借着这篓新炭,不如一起试试。”
红泥小炉燃在一旁,云无择用竹夹将柳条炭齐整置于暖火上,又置一细吻白瓷水瓶于其上。柳炭质地坚硬,清脆金石之声。
“师父近来可好?”孟知彰指指带来的东西,“这几包素金球,请师父尝尝。”
说话间,云无择手中动作一气呵成,他先从一个竹制小盒中取出一块圆形小茶饼,木槌轻敲,碎茶置于茶碾内,细细研碎。到底是习武之人,举重若轻间,茶粉碾得极轻极薄,清滑细腻,如霞似雾。
茶粉着一小罗慢慢筛出,又辅以茶帚扫入一个白瓷茶盒内:“这一小盒,孟兄带去如何?”
孟知彰摇摇头:“品茶,茶、器、水、炭等皆有讲究,家中器具不全。下次要喝茶,不如直接来云兄这里讨,倒还方便些。”
“好,孟兄常来。琥珀兄,也一同来。”
云无择每提一次琥珀,都忍不住要笑看一眼孟知彰。
茶盏内挑入两茶匙茶粉,先用少许温水打湿,茶筅细磨至细腻膏状后,持瓶冲入半盏热水,悬腕轻击茶筅。碧绿茶汤在细竹间激荡,渐渐生出绵密白膏,叠霜累沫,越溢越多。
“泡茶的水,是刘叔去岁冬天在门前竹叶上收集的,还有一坛,就埋在院外的梅树下。前些时,阿爹开了这一坛。”
云无择手法自然娴熟,几个呼吸间,一盏茶递至庄聿白面前,不见茶汤,唯见皤然如积雪的一盏茶膏。
庄聿白道谢接过,品了一口,茶香浓郁,如清泉流淌,润而不涩,茶膏则像新打发的奶油,口感细腻柔滑。庄聿白不觉又喝了两口,当然更勾扯他心神的是头顶这架葡萄。
“云兄家能有这样一架葡萄树,着实令人心生羡慕。现在是夏季,葡萄已挂果,若想果实丰硕,现在可以适当修剪,控制藤蔓生长,减少不必要的养分流失,也更利于葡萄植株的养护。”
云无择认真听着庄聿白的这套葡萄养护理论,却将赞许的目光投向孟知彰。孟知彰若无其事只一味饮茶。
见庄聿白对修剪葡萄藤蔓异常上心,甚是有些势在必得时,云无择眉目间显出难色。
“恐怕要辜负琥珀兄的美意了。倒不是不信琥珀兄的技艺。而是此树乃父亲当年留与阿爹的,莫说修剪藤蔓,即使一片叶子落了地,阿爹都会亲自捡起来收好。”
庄聿白着实眼馋这架葡萄,不过他此时被另外一件事搞糊涂了,带着歉意和冒昧,还是问出了口:
“阿爹和父亲,不应该是一个人么?听闻云兄陪云先生在此为父亲守墓。一个人怎么会既有阿爹,又有父亲?”
第37章 粽子
庄聿白属实不明白为何一个人可以既有阿爹, 又有父亲。
但他话一出口,葡萄架下的气氛似乎出现某种微妙转变。
连蜷在云无择脚下的应龙,也察觉出主人情绪变化。它从地上抬起头, 疑惑地看看这尴尬局面的制造者庄聿白, 眼珠转了下,又默默将头趴回爪爪上,对着主人摇了摇尾巴。
云无择一口茶滞住。他有些不明白庄聿白为何会有这样的困惑。为何既有阿爹,又有父亲?就像为什么太阳东升日落、为何月有阴晴圆缺。这是自然而然之事,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庄聿白满眼真诚, 看来是真心想知道个缘由。刚还挂在孟知彰身上的哥儿, 此时竟会有此一问。云无择不无玩味地放下茶盏, 将目光投向孟知彰。
“云先生是云兄的阿爹, 是生养云兄之人。”孟知彰指腹摩挲着茶盏, 一本正经同庄聿白解释,“云兄之父已仙逝近二十年。”
孟知彰没说下去,庄聿白已听懂言外之意, 这是云先生与云兄永远无法弥补的人生憾事。
但庄聿白立即明白自己言语有失。他忙起身向云无择行了一礼:“抱歉,云兄。我并非有心。”
“琥珀兄, 无妨。”云无择新制了盏茶给庄聿白。无心者,无罪。
云无择, 原名骆无择。其父骆瞻,陇西武将世家骆家之后, 庆鸿9年二甲第八名进士出身。死于庆鸿9年。
云无择, 庆鸿10年生人。作为遗腹子,他并未见过父亲。父亲的印象,也只限院外日日祭拜整理的那座坟冢,和院中这架从牙牙学语到少年初长成, 始终陪伴自己的葡萄树。
当然云无择这段潮湿又悲伤的身世,庄聿白是很后来才知道的。后来他还知道了更多,包括骆瞻与云先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过往,包括骆瞻在人生最志得意满时却身死异乡、令人扼腕的短暂一生,包括未亡人云先生独自将云无择抚养长大,却从不许他离开自己视线太久
此时庄聿白的逻辑链条中,云先生与云无择的父亲还是高山流水的好兄弟。好到可以隐居山中为之守墓,一守二十年,并让自己亲生的孩子称其为父亲。
从山中回来后,庄聿白着了魔似地想要帮云家修剪葡萄树,这样就可以得到些葡萄藤回来扦插。有了葡萄苗,便有一片葡萄树……一个葡萄世界的构想,在他脑海中慢慢成型。
虽看不出是什么品种,但近20年的老树,生命力和挂果率仍如此高,若扦插回来好好培育一番,几年时间拥有一座葡萄园不在话下。
梦想是好的,不过云无择也提到,哪怕落片叶子,云先生都会当宝贝一样捡起来。若是给这棵葡萄树修枝剪条,云先生定会心疼。
“孟兄。”庄聿白笑嘻嘻凑到孟知彰身边,递了一只红豆粽过去。
孟知彰猜到来意,并没接,声音淡淡:“何事?”
庄聿白露着两颗小虎牙,眼珠骨碌碌转着,欲言又止,将粽子往孟知彰手上又递了递。
孟知彰看着这只粽子,微微扬下眉。庄聿白会意,忙将粽子收回来,扯去缠绳,剥开叶片,三两下,棕绿色粽叶上托着一枚晶莹亮润的角粽,米香豆香混着粽叶的清香。
孟知彰视线一直落在庄聿白身上,眼尾的那抹泪痣,似乎较刚来时红了些。他伸手接过粽子,玉白色粽肉内隐着一抹红豆的红,他轻轻咬下一口:
“你想见云先生?”
“对!关于葡萄藤,我想和云先生谈谈。”庄聿白眼神诚恳而认真,想起那个即将成为现实的葡萄王国,心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过眼下连个葡萄叶子还没摸着,冷静。冷静。
“需要我做什么?”孟知彰对上庄聿白的视线。
心思一下被猜透,庄聿白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不过孟知彰这健硕的胳膊放在这,天然打蛋器,不好好利用下岂不亏?
云无择那盏茶的做法提醒了庄聿白,他要带一道温柔的菜去和云先生谈——雪绵豆沙。
庄聿白看来,不管云先生与骆先生是何种关系,能毕生为其隐世守墓,连所送之树的叶片都视若珍宝,骆先生离开后,云先生这二十年来的酸楚有几分,哀伤有几分,午夜梦回时那份潮湿心境下欲哭无泪的伤痛又有几分,恐怕只有云先生自己知道。
庄聿白相信,云先生守着的不只是一个亡人,更是曾经的曾经,两人伯牙子期、相濡以沫的过往。
若庄聿白能以其他方式更好地帮云先生守护住曾经的这份感情,或许他自己葡萄园的梦想也能成真。
此时家中没有茶筅,一双竹筷,一只瓷盆,五枚鸡蛋,手指搓蒜捏出蛋黄后,庄聿白请孟知彰开始手动打发蛋清。
孟知彰坐在石榴树旁,悬肘挥臂。庄聿白去牛婶家借来半碗豆沙馅的空档,半盆蛋清已完美打发,细腻润白,筷插不倒。
庄聿白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开发利用孟知彰的这个打蛋功能。
打发后的蛋清加入淀粉,慢慢搅拌顺滑。起锅热油,豆沙搓成小团,裹上厚厚蛋清湖,入锅缓缓烹炸。“云团”浮于“海面”,周身染上金黄色即出锅装盘。
“孟兄,尝尝如何?”庄聿白先为孟知彰夹了一只。
“外壳如云似雪,绵软蓬松;内里馅实沙密,细腻甜润。云先生应该会喜欢。”
“云先生喜欢,那你呢?”庄聿白也拈了一块,视线避开孟知彰,追问,“你,喜欢么?”
*
庄聿白和孟知彰在院中石榴树旁分食雪绵豆沙时,货郎张已踩着斜阳走在回家的路上。
端午节是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街巷人越多,生意自然就越好。像货郎张这般走街窜巷赚辛苦钱的,更没有休息的资格。
明日便是端午。货郎张今日比往常散摊早了些,日头还高,他已经大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喜气洋洋,边走边不时地往那货担上瞅一眼。
上面放着一兜新买的过节之物。
近来生意好,除了日常开销外,家中竟然也能存下些银钱。虽不多,有结余,日子才能过得更有盼头。趁着过节,货郎张买了些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让阿爹阿娘还有粟哥儿高兴高兴。
货郎张到家时,他家夫郎粟哥儿正在烧制艾草灰。满院狼烟四起,拖着沉重身子的一个人,就在那烟火中弯腰“咳咳咳,咳咳咳”。
货郎张吓得魂掉了一半,忙扔下担子,冲进烟雾中将人扶出来,又搬了个凳子让粟哥儿先在风凉处坐下。
“早起不是说了么,这艾草不急,等我回来再烧。你怎么……”货郎张拿了湿帕子帮人擦着被烟气熏得灰一块黑一块的脸颊,满眼心疼。
粟哥儿将巾帕接过来,腼腆笑了笑:“我想着你在外面走这一天也是辛苦,便擅自做主烧来试试,谁知弄得满院是烟。”
货郎张忙去倒了碗水让粟哥儿压一压口中烟气:“你没烧过,弄不惯的。暂且歇歇,这里交给我。”
艾草是用来煮粽子的,艾草碱水粽是货郎张家每年端午必做食物。往年采摘芦苇叶,包上杂米,每人吃上一只,这个节就算过了。
今年不一样了,自从有了这金玉满堂的营生,货郎张顿觉生活有了底气,今年的粽子自然也扎实有底气。货郎张买了黏米,更包了些梅干、杏脯。
粟哥儿最近爱吃酸,做些水果馅粽子,哄他开心。
货郎张将买来的那一兜东西拿给粟哥儿,自己则去料理那堆正在冒烟的艾草灰。他用树枝向下挑起草堆,空气疏通后草叶尽燃,烟气自然也就散了。
粟哥儿坐在那里看货郎张忙着。公婆去了田中,为眼前的夏收做准备。烧艾灰这些事情原本也不用粟哥儿动手,是他自己过意不去,总想着多为这个家多做些什么。
家中活计多,公婆年纪也大了,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自己多做一件,张郎就能少做一件。张郎右腿有伤,从前服兵役时留下的,平时不显,到了阴天下雨这腿疼的毛病就会出来闹人。可他这货郎生意又必须脚走步量。疼,只能忍者。
每日在外风吹日晒,对所有人笑脸相迎赚取一家人的用度。这份辛苦货郎张不说,粟哥儿都看在眼里,也放在心上。
货郎张原名张斗。张家原就穷困,温饱都难以维续。前几年张斗又去服了兵役,家中日子更艰难起来。
福祸相依,好在他战场负伤换回来一点抚恤金,一家人这才置办了三亩地。全家口粮算看似有着落,不过勉强度日。若哪一年是小年,收成不好,饭桌上顿顿野菜的日子也是常有的事。货郎张一晃二十好几,别说娶亲,连媒婆路过他家门前都得绕着走。
有一年西边闹兵荒,不少人往这边逃。一天清晨张老汉像往常一样打开院门,谁知门外竟躺着一个哥儿,奄奄一息,只剩半口气。
倒不是什么大问题,饿的。老两口将人扶到家中,喂了半碗米糊糊,人算是救了回来。
那哥儿缓过些精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扑簌簌落,求二老能收留他。他会做许多事,裁衣制屡,酿酒绣花他都可以,哪怕洗衣做饭,给他口吃的就行。只求收留他,就当养一只会说话的猫儿狗儿在家中了。
这可让张家犯了难。家中日子本不宽裕,哪还能再多张口?
穷苦人更懂穷苦人的难。可……可见其生,哪忍见其死。
张母扯起衣袖偷偷拭眼角,张老汉叹息一声比一声重,心中也不是滋味。老两口不约而同看向儿子张斗——
作者有话说:宋代只有甜粽,且喜欢往粽子里加枣子、栗子、杨梅或果脯等材料。感觉很好吃~
“菰叶裹黏米”“或夹之以枣、或以糖,近年又加松、栗、胡桃、姜、麝香之类。近代多烧艾灰淋汁煮之,其色如金。”——北宋·吕原明《岁时杂记》
不独盘中见卢橘,时于粽里得杨梅。——宋·苏轼《皇太后阁六首》之五
第38章 茶坊
货郎张看看二老, 又看看眼前只剩半口气的哥儿。骨瘦身轻,整个人过于单薄,若离了他们家, 想必撑不过三天。
货郎张点了头。人留下。
老两口跟着松了口气。日子再难, 不就是口饭的事,每人筷子下面省一省,也就有了。再不济,他们多去山上挖些野菜。
粟哥儿是个知恩图报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就要下床干活。张母劝住了他。既然留下了, 就是一家人, 只管放宽心养身子。
张家虽穷, 但他们碗中有一口吃的, 绝不会让粟哥儿的碗空着。老两口真心待自己, 粟哥儿也早将这里当成自己家。
粟哥儿手脚勤快,田间地头的活儿虽差些,但院里院外、灶前厨下都收拾得十分妥帖。
村中有心人也发现张家收养了哥儿。模样标致, 也勤快利落,手上还有别人不会的技艺。素日从未有过往来的人也开始有事无事登门来闲话几句。
老两口看得明白, 这是有人看中了粟哥儿,想帮忙说亲。若能帮着物色个好人家, 也算这孩子造化。所以张家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默认的。
粟哥儿心中也明白。但他不等老两口张罗, 自己先开了口。
他要嫁入张家, 和张家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老两口一听,惊了。若说他们没动过这个念头,也是不可能。只是觉得自家太过穷苦,起心动念的那一刻, 自己就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按了下去。
以粟哥儿的容貌品性,附近十里八乡想找个条件好的人家不成问题,没的埋没在他们家。二人合计,若粟哥儿愿意,等他身子养好了,或者全家一起攒些路费送他回去,或者在当地寻个舒心人家,他们都依着粟哥儿。
粟哥儿原本无处可去,是张家收留了他,这岂非上天安排的缘分?他看上张家良善和睦,心中有了盘算。当然,主要是货郎张的本分厚道,让这个孤苦无依之人寻到久违的安稳、踏实。
粟哥儿月份大了,身子重,不方便弯腰。货郎张就凑在粟哥儿身边,将买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给他看。
包粽子的黏米买了3斤,梅干、杏脯是在相熟的铺子买的,多给了些,另外又买了8斤米,近日家中可以少吃几顿杂粮粥。
粟哥儿抬手给货郎张擦了下额头,方才烧艾草蹭上了灰。
货郎张嘿嘿傻笑两声,忽想到什么,让粟哥儿等等,忙擦了擦手折回货担,从中取出一个小包裹。
“等你空了,给自己做身衣裳。你手巧,给我缝补的衣衫,都非常合身。”货郎张挠挠头,不敢看粟哥儿的眼睛,“我看着好看,价格也不贵,就留下了。”
粟哥儿打开,是一块石青色细葛布料,果然有些生气:“怎么又乱花钱!”
“过节,平时绝不乱花的。”货郎张作着保证,又将一只红红的虎头帽放在粟哥儿手上,“等孩子出生,天也凉了,到时戴上,暖和又好看。”
“不是还有几个月呢,何必急在这一时就买了。”粟哥儿嘴上说不要,早将那虎头帽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寻常市面做工,不过一双虎耳朵捏在手里,软糯糯,毛茸茸。可爱。
自从货郎张接了“金玉满堂”这档生意,家中笑声越发多起来。现在每日能多赚个三十多文,日子明显宽松不少。温饱渐渐有了保证,还时不时能买几只鸡蛋补下身子。一切都在越来越好。
增丁添口原是喜事,等娃儿出生了,穿衣吃饭都是钱,可如何是好。一开始张家着实犯愁。谁知时来运转,竟将“金玉满堂”的生意送到他们门前。可见上天垂怜本分人。
跟着这孟书郎和小郎君好好做这“金玉满堂”的生意,小郎君说的什么饥饿营销,虽然这个词听着奇怪,但道理是对的。反正今后小郎君让咱怎么做,咱就怎么做。
粟哥儿将虎头帽仔细收起来:“短短小半个月,家中已经多攒下一二百文钱了。等孩子出生后,我再接些裁剪缝补的活计,想来日子定会越来越好的。”
趁着天没黑,一家人合力将粽子包好。
“咕嘟咕嘟”二三十枚角粽在艾草汁水中慢慢煮着,四溢米香中萦绕出果脯的甜香。
粽子先敬神佛,再好好选出一串明早送与孟知彰和庄聿白尝尝鲜。
“这都是菩萨保佑。让我们遇到孟书郎和小郎君这两位贵人,不然哪有眼下这样舒心日子。单说这粽子,往年哪能凑齐这些粮米来包。”张母双手合十,朝上敬拜,口中念佛不止,“求菩萨保佑孟书郎和小郎君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粽叶经艾灰一煮,其色如金,阳光一打,精巧又好看。
第二日一早,货郎张来取当日份金玉满堂时,将一串9枚角粽送与孟知彰和庄聿白。
“自家包的艾粽,请两位尝尝。”货郎张笑着念道,“祝小郎君顺心甜蜜,祝孟书郎金榜高‘粽’!”
临出门时,粟哥儿教他的话,他仔细记住了。粟哥儿见识得多,懂得也多,粟哥儿怎么说,他都照做。果然小郎君一听,很开心。
庄聿白早将准备的节礼放在那里,两份金玉满堂,一盒各色小果子,还有一小罐虾油。货郎张一见连忙推辞,“孟书郎和小郎君已经帮了我们很多,怎好再收这些东西,万万使不得。我家夫郎会埋怨我的。”
“不收,就是拿我们当外人了。一点心意而已。” 庄聿白笑着将东西塞到货担上,又问,“张兄也有夫郎?关系还这样好?”
过节收礼物,竟然还担心自家表弟埋怨自己。
货郎张一时愣住,他家那位怀有身孕这事早就告诉过孟书郎和小郎君的。前几日小郎君不是还让我给我家夫郎带好么,怎么现在倒问起我有无夫郎之事?
货郎张正不知这话该怎么接时,却听孟书郎下了催客令。
“时间不早了。张兄,不远送。”
*
果真如庄聿白预料,端午还没过完,金玉满堂的订单已纷至沓来。
有来孟家村走亲访友的四周乡邻,数量尚可控,最多三五份。学中同窗介绍来的订单,数量相对多起来,但辛苦些也能勉强供应。难的是城中来的大单,两天竟接了三个大单,体量虽不及吴家寿宴,加起来也有个七八两银子。
此外还接到一个特殊订单。三省书院的南先生亲笔书信一封,要订制金玉满堂10份,还特意交代一笔,若可以,玉片多多益善。月中来取书时柳叔会一同带回。
好在现在正值夏季,牛家的炭火订单只需维持日常产量。牛大有有时间隔三差五就来帮忙。
这日两人在城中刚完成一个大单,正驾炭车在城内闲逛,边逛边买些家中所需之物。庄聿白想到什么,若有所思问牛大有:“大有哥,这城中可有什么茶楼聚集的街道?”
“有。”牛大有应了声有,虽不知庄聿白为何要找茶坊,还是直接将车掉头往东驶去。
城东几条街富人较多,茶肆酒楼林立。牛大有此前也给这条街上的几个馆肆送过炭,不过也仅限烧火取暖的后厨粗炭。
茶楼烹茶的炭都是特制细碳,牛家的平日送的炭火虽好,直接烹茶却使不得。
两人沿街走着,行人交织中,各色茶坊的幌子挑了满天满眼。不多远,却见前方一个不算起眼的小茶坊前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不少人,争先恐后不知在抢些什么。
庄聿白拉住一位正急切切往前挤之人,问道:“小郎君,请问这是去买什么?”
那人道:“小郎君还不知道么?缘来茶坊在府城斗茶大会上的获胜之茶,新到了一批货。数量有限,先到先得。不说了,上次我就没抢到。”
庄聿白又打听一番才知其中原由。
此地斗茶之风盛行,尤其文人雅士云集的府城,每到春秋学子前来赴考之时,都会举行盛大的斗茶会。获胜茶馆向来受人追捧。这缘来茶坊今春就这府城斗茶大会上斩获第十名。
斗茶大会上能挤进前十位的茶馆,一来自身实力原就很强,二者文人学子皆会慕名前去品茶,有了读书人的加持,哪怕不在斗茶会期间,日常也高朋满座。
不过这缘来茶坊情况比较特殊。多年来斗茶前十名皆是府城茶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县城小馆能挤进前十,这还是头一家。
据说是茶好。都传茶坊掌柜今年早春日日去寺里拜佛,诚心打动了佛祖。佛祖便送了他一味难得的好茶,这才在斗茶大会上获胜。
这种神佛之事,庄聿白自是不信。茶坊内正有茶博士在重现当时斗茶时的那道茶。庄聿白不觉下了车,走到近前观看起来。
茶博士是个清秀小生,碎茶、碾茶、箩茶、击茶、点茶……一套动作下来,气定神闲,动作娴熟,观赏性极佳,惹得众人纷纷喝彩。
庄聿白此前看过云无择制茶,再看这茶博士手法,娴熟归娴熟,却总有种“穿大人衣服、学做大人模样”的感觉。
现场掌声不断,更有不少人学那府城习俗,纷纷向茶博士近旁的大托盘内投掷香囊、花朵等。
此时,阵阵叫好声中,却传来一道不合群的声音:
“缘来茶坊不过如此!若秋季斗茶大会还是这般水平,莫说前十,前一百名中也寻不到贵坊的名字!”
全场哑然,登时将目光投向场内站着的这个琥珀发色小哥儿身上。
牛大有停好炭车,也忙跟进茶馆,却见庄聿白正被茶馆老板并茶博士等人簇拥着请去楼上雅间。
第39章 茶炭
茶坊内, 庄聿白仔细看着茶博士的制茶表演,视线不时偏一偏,落在一旁煮水的炭炉上。
炉上坐着一只长嘴大铜瓶, 瓶内“咕嘟咕嘟”的水沸声, 有节奏地在茶坊内铺陈开。瓶下的橙红色炉炭,明亮柔和,如一抹深秋的柿子在燃烧。能看出炉炭是细细挑选过的,只是炭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
茶博士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茶台上,一顿击茶点茶之后, 将新制的茶汤分入小盏, 一一将茶分入小盏请在场宾客试饮。
“好茶!气质如兰!斗茶大会第十名的茶, 果然名不虚传!”
“我听说这是佛祖亲赐的茶, 岂能不好!我今日有口福了。”
“是茶博士技术好, 茶膏绵密,茶汤清爽。人,也清爽!”
茶坊里外挤满凑热闹的人, 议论声在铜炉水沸声烘托下,就没停过。众人边品茶边交流, 喝到惊艳处,便开始翻找自己身上物件。不一时, 茶博士近旁的大托盘里掷满各色香囊和应时花朵,偶然还能看到一两块玉佩。
庄聿白也试了试, 只一口, 嘴角便染上笑意。眉眼也弯了。稳妥起见,他又喝了一口。
众人叫好中,庄聿白喊出那句“缘来茶坊不过如此”的扫兴之话。不合时宜,更惹众怒。一块巨石砸进静潭, 四林先是皆惊,旋即掀起轩然巨浪。
茶坊常客和这茶博士的忠实粉丝一听,火冒三丈,顿时将庄聿白团团围住,开启死忠粉的“控评”模式。
“不过如此?!这位小哥儿好大的口气!你知道斗茶大会是何等盛会?你可知夺得第十名是何等荣耀!竟敢说‘不过如此’,真是无知小儿口出狂言!”
“少跟他废话。喂!说你呢,你属螃蟹的么!敢在这里横行霸道是要吃些苦头的!”有火气大之人,已迫不及待挽袖摩拳。
“瞧他这穷酸相,估计平时也喝不到什么好茶。他这般哗众取宠,不过是想骗几两茶罢了。”
场内正乱成一团。有人高喊“掌柜的来了!”
人群自觉分出一条路。一中等身量的瘦削男子,锁着眉头在众人注视下走来,身后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小厮。面上十分不悦。
那掌柜的原在招待几位老主顾,正说到秋季再去府城斩获更佳名次之类的话。小厮却没眼力见,这个档口来报有人闹事,来人口出狂言,说秋季斗茶大会上根本不会有缘来茶坊的名号。那掌柜一听登时拉下脸来,猜测是附近茶坊来闹事。
自从今春府城斗茶大会以来,茶坊中生意教此前好了十倍不止,同行嫉恨也在情理之中。
以免事情闹大,掌柜赶紧带人下楼,走近却见乌泱泱的人群围住一个瘦小的哥儿。他上下打量一番,见此人虽通身粗衣布衫,气质却卓然清绝。不是熟客,更不像对家。
掌柜眼神微敛,上前朝庄聿白一抱拳,语气不冷不淡:“在下周青,是这茶坊的掌柜。我瞧这位小兄弟眼生,不知当众称我缘来茶坊不过尔尔,不知是有意来砸场子,还是好心来赐教?”
众人见掌柜出来,且发了话,声讨闹事之人的气势便更足了。
庄聿白看了看茶坊内局势,这是别人地盘,对方人多势众、来势汹汹,还有一众帮腔之人,自己若不能一招击中,今日恐难脱身。
他此时竟突然想起孟知彰的好来,还有一点点后悔没把人带在身边。孟知彰不仅能说还能打,哪怕不动手,站在一旁给自己撑撑场面也可以。
“周掌柜好。赐教不敢。”庄聿白笑着一拱手,走近半步,对着满脸不悦的掌柜只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便不再吭声。
不是赐教,那就是砸场子了!
周青满脸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庄聿白,又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将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哥儿扫视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身后众小厮见掌柜脸色有变,立即围上来,准备将这不懂事的小哥儿用武力“请”出去。正提衣挽袖,却见掌柜对小哥儿郑重一抱拳,满脸堆笑:“小郎君,若肯赏脸,请雅室一叙。”
周青亲自引路,将庄聿白往楼上请去。留下满茶坊之人一个个面面相觑。难道掌柜想用怀柔之策稳住对方,再做打算?
一时进得一个清雅茶室,分宾主落座后,周青请茶博士单独制作了一盏茶,自己亲自捧与庄聿白,笑道:“敢问小郎君尊姓大名?”
“琥珀。”庄聿白没客气,接过茶盏喝了一口。
茶是好茶,不过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将茶盏置在桌上,只微笑看着对方。
周青心中暗吸一口凉气。这茶是茶坊最顶尖茶饼所做,茶博士的技艺也不错,但来人的表现,尤其方才在楼下说的那句话,让此时的他心中一下子没了底。
今春多亏了元觉寺的春茶,自家茶坊才有底气去斗茶大会上试一试。谁知竟一发中地,拿了第十名回来。这是满暨县都没有的荣誉,别说暨县,满东盛府都可以算是小有一些名气了。
一个不入流的县城小茶坊能在东盛府崭露头角,有称赞之言,自然也有各类贬损之语。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周青正多方设法提升自家制茶手艺,希望在秋季时再次拿得名次。
周青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小哥儿。他打量对方,知道对方也在揣度自己。他正了正坐姿,故作不在乎地道:“方才在楼下,小郎君说这是元觉寺新制的兰因茶,却用世俗井水烹制,岂非暴殄天物?”
庄聿白不动声色点点头:“正是。”
周青笑笑,低头慢慢抿了口盏中茶汤,片刻后方道:“能喝出所用之水为井水,小郎君确实是懂茶之人。不过周某想说的是这并非元觉寺的兰因茶。小郎君到底年轻,认错了茶在所难免。不过来了都是客。我周青愿意交小郎君这个朋友。”
庄聿白不置可否,他端起茶盏也喝了一口,嘴角噙笑,并没有接掌柜的话,而是故作不经意地说:“听闻周掌柜常去元觉寺上香?”
周青不知对方为何会有此一问,眉宇带着谨慎:“陪拙荆去庙里还愿。”
“元觉寺茶园旁的那一大片兰花,周掌柜想必见过的吧。”庄聿白眉眼湾笑,看似温和谦逊,外人若想看透他的心思却并不容易。
“听说是寺中住持闲暇时亲自在打理。众人皆有心想去观赏,又恐扰了住持清修,皆在上香途中远远瞻望一二。”周青确实没猜透眼前这位小哥儿的意图,“小郎君也喜欢元觉寺的兰花?”
“非也。”一抹笑弯上庄聿白眼角,“贵茶坊这道制胜茶,最与众不同的一点是什么?”
周青抬起视线看着庄聿白,又低头看了眼盏中茶,脱口而出:“气质如兰……”
“对!气质如兰。”庄聿白笑了,“正因为元觉寺住持爱兰,也只有元觉寺茶园中的茶,才会有此独特的兰花香。”
周青恍然明白过来,他忙敛衣起身,对着庄聿白深深行了一礼,郑重道:“求小郎君,教我。”
“周掌柜言重了。”庄聿白拱手行了一礼。
他知道心中正盘算的生意,这是成了一半。
“一道茶,好与坏,在茶,在水,在器,也在炭火,最后才是这功夫。”庄聿白现学现卖,将在云无择家的那次品茶之所见所闻,尽数用在此处。“一等茶,用二等水,所烹之茶的上限就是二等。一等兰因茶,却用市井河渠之水,不是暴殄天物又是什么?与明珠暗投又有何异?”
周青忍不住频频点头:“上次斗茶时,位列第九第八的两家茶肆,我也去品尝过。茶本身远不及这兰因茶,但烹煮出来的汤色及茶膏却明显高出几分,当时我也怀疑是水的问题。”
庄聿白清楚记得上次云无择烹茶用的是竹叶积雪之水,若让一家茶坊全部效仿,也不现实。庄聿白给出一个折中建议:“元觉寺附近有条枕霞溪,溪水清冽,周掌柜下次去上香可以带回些试试。”
道理很简单,原汤化原食。周青醍醐灌顶,早起在菩萨面前烧的那炷香灵验了,眼前小哥儿不就是菩萨派来帮自己的仙使么。
周青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起身上前就要去握庄聿白的手,忽一眼瞥见庄聿白眼微那枚红色泪痣,忙又将手收回去。太唐突了。
“感谢小郎君提点!除了这水,是否还有其他?刚提到了炭火。”
周青讲到了重点,也说到他自己的心结。
一般的取暖炭火无法用来烹茶,一来烟大,二来加热不均,会使茶的味道大打折扣,所以烹茶多用专门的茶炭。周青自家选用的茶炭在暨县算上乘,原以为这就可以了,谁知一山更比一山高。
斗茶会上,各家所用之炭五花八门、争奇斗艳,看得周青眼花缭乱。他也派人四处去打探各家所用炭火,谁知稍有名气的茶坊用的都是按需定制的茶炭,外界根本买不到,更无从得知如何制作。
周青是个爽快人,话已经聊到这个份上,他便将自己眼下的顾虑倾囊相告。
庄聿白坦言:“今日能路过贵茶坊,你我缘分当真不浅。我朋友家中世代制炭,周掌柜说的那种茶炭,他家炭窑中就在烧制。”
“果真?”
菩萨今日显灵了。周青当即双手合十,高举过顶,向上好好磕了个头。
此时楼下的牛大有见庄聿白迟迟不出来,以为出了事,正闹吵吵要上楼来救人,却听楼上一叠声请他。
庄聿白清了清嗓子:“周掌柜,这位就是我说的那位朋友,牛氏炭业第三代传人,牛大有。”
周青如见救星,忙上前向牛大有施礼,左一声“牛掌柜” 右一声“牛掌柜”称呼得十分亲热:“不知贵窑中所烧茶炭是何形制,银钱几何?是否有样品可供一试?”
牛大有一脸懵,他无助地看向庄聿白,刚要问什么是茶炭,衣角早被庄聿白扯住。
庄聿白笑答:“七日后,我们将炭带来。看过炭,再议银钱。”
第40章 制炭
庄聿白带着牛大有离了茶坊, 已经看不到茶幌下遥遥招手作别的周青时,牛大有这才深舒一口气。
“琥珀,方才你说七日后带茶炭去那茶坊……可咱窑上根本不烧茶炭。”
虽不知前因后果, 但牛大有还是看明白了庄聿白在茶坊同那周掌柜谈茶炭生意。他提着一口气, 努力配合庄聿白。可庄聿白拍着胸脯称七日后送上样炭时,牛大有差点一口气呛到自己。
“此前不烧茶炭,接下来,咱就烧了。”庄聿白眼神明亮,自信地拍拍牛大有的肩膀。
“可是……可是家中没人会烧茶炭。”牛大有急得额头冒汗, 他大手一抬胡乱擦了把。琥珀答应别人的事, 就是自己的事。牛大有挠着头, 七日内带样炭来议价, 可七日去哪变出这茶炭来。
庄聿白调皮又自信地冲牛大有眨下眼睛:“放心, 我会。”
“你会?”牛大有知道庄聿白不会说大话,可连他父亲这种和炭窑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把式,都不敢轻易尝试烧茶炭。琥珀一个从来没进过炭窑之人, 恐怕连自己这点制炭的技能都能有,何谈会烧茶炭。
“没关系的, 我城中认识一些烧炭的,实在不行……”牛大有憋了半天, 终于想到一个他认为可行的解决方案,“实在不行, 我去买一篓回来, 先把眼前这个坎迈过去。”
庄聿白笑笑,不置可否,也没急着辩白,只催牛大有加快赶车:“天不早了, 得加快速度了。难得进一次城,咱这次要采买的东西还有许多。”
二人到家时天已擦黑。
牛老汉担心二人在路上遇到什么事,一趟趟来孟知彰家看视,后来索性留下等消息。除了腊肉、时蔬等日常所需物品外,牛老汉看着孟知彰和牛大有将炭车上的石碾、石臼、罗筛等物一件件往下搬,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孩子手头也不宽裕,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知彰,你这是要开磨坊,还是准备炮制药材?”
牛大有帮着将一篮鸡蛋放到厨房:“爹,琥珀打算做茶炭。方才在城中已经找到买家,是一家生意红火的茶坊。”
“不是我做茶炭。是我们一起,做茶炭。”庄聿白纠正下主语,天色着实已晚,并未多做解释,取了一包霜糖给牛老汉,笑着说,“牛叔,这是给牛婶的。明天开始,我有些制炭方面的事情要好好请教您,希望牛叔莫嫌烦。”
庄聿白并没做过什么茶炭,但他研究过古代香炭。不管熏香还是品茶,都是追求精巧生活。令各类茶肆趋之若鹜的斗茶大会,对茶、器、水、炭等的要求自然更是精中求精、巧中寻巧,无所不求其极。所以把握住精巧二字,这茶炭也就成功了一半。
庄聿白动了研制茶炭的心思,还是缘起上次帮牛家带去山中、给云无择烹茶煮水的那一篓柳条炭。
香碳的制作皆需挑选质地坚硬的硬木炭,耐烧、无味无烟、防爆裂,敲击时有金石铿锵之声,甚是悦耳。香碳如此,茶炭亦然。
柳条炭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柳条炭放入石碾,进行初步破碎。碾压成碎块后再用石臼捣磨成粉。柳条炭质地坚硬,这两步需要花费很多力气。好在庄聿白有帮工。
之后碳粉过筛,细罗筛出细薄如烟雾的碳粉备用。
接下来起锅煮水,糯米大火烹煮至黏糊状。再将糯米糊倒入碳粉中,趁热揉捏成团,并反复敲击捶打。炭团起韧劲后压成一厘米厚的炭饼,用模具印花成型。
庄聿白选了一款兰花模具,与那缘来茶坊去参赛的兰因茶相呼应。
脱模后的炭饼,一枚枚摆在薄纱上,缓缓阴干。洁净容器进行窖藏,烹茶时取出铺于炉内。
兰花炭烹兰因茶,枕霞水飨痴茶人。庄聿白似乎看到这款兰花炭在秋季斗茶大会上大放异彩的光景。
金玉满堂近日的生意异常红火,家中原本已经非常忙碌,庄羽白又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茶炭研制。孟知彰担心庄聿白身子撑不住,大部分时间便不去学中。
庄聿白身子骨原本单薄,再加上那场骇人听闻的“祭河”……孟知彰每每想到这样阳光之人当初是如何从那人间地狱爬出生天时,眼神中便不觉浮出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阴鸷和狠厉。
幸好没落下什么病根,但若自己不知保养,长此以往劳心劳力,恐非长久之计。孟知彰决定亲自看着些。
孟知彰在学中告了长假,先生也只交代几句,让他当心身体,不要累着之类的。院试在即,倒不是先生对自己的学生不上心。一来他相信自己学生的实力绝对没问题,二则有南时这个老顽固时不时给孟知彰“开小灶”,他这个先生自然一百个放心。
孟知彰一边在家中读书,一边帮庄聿白料理家中事务,主要是把“用力气的事情”全部做掉。包括但不限于:洗衣做饭、洗面筋、炸制金玉满堂、碾压木炭、研磨碳粉……以及将在桌案前的睡着的庄聿白抱回床上。
茶炭的制作并非一蹴而就。第一次做,中间出现反复很正常,庄聿白控制不同变量来摸索最佳配比和制作流程。
每次试验之后,他都会伏案半晌,写写画画,每日还会写研制心得,将研制过程中遇到的小问题或者小惊喜,通通记下来。
这不,写了大半日,此刻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孟知彰在一旁椅子上温书,火苗簌簌晃动几下,他下意识去看桌案上的灯,这才发现半日没动静的小小发明家竟然进入梦想。
灯光打在庄聿白白皙如瓷的脸庞,倔强的鼻梁越发高挺。别看个头不高,脾气倒是硬得很。自己认定的事情,十头牛大有家的驴子也拉不回来。
孟知彰眼神柔和,微微摇了摇头。庄聿白细长睫羽,随着晃动的灯光落下两簇茸茸阴影,倒像是扫在孟知彰脸上。孟知彰多看了一眼,喉结便不觉滚了滚。
月照中天,如水月辉透过窗棂悄悄爬进来。孟知彰原想叫醒对方去床上睡,伸出的手刚要拍上庄聿白的肩膀,他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将滞在半空的手又收了回来。
孟知彰围着熟睡之人转了两圈,似乎在研究着什么,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良久,他轻轻俯下身,小心翼翼将人抱进怀中,脚步轻缓,慢慢将人抱回床边,像抱一个极轻极软的泡沫,唯恐自己呼吸重些,或者手上动作大些,便能见人吹破弄碎了。
孟知彰单膝跪在床侧,将人轻轻放在枕上。完好无损。庄聿白继续睡着,梦中像是在嚼什么好吃的,口中咕叽,双唇软软动了下。
孟知彰愣在那里,他站在近旁看了片刻,起身端了盆温水回来,手背试过水温,拧出一条不凉不热的帕子,开始帮熟睡之人清洁擦拭。
庄聿白脸颊不知何时蹭上一点墨,修长的手握着巾帕轻轻擦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动作极轻极柔,就像修复一幅极其珍贵的古画。
还好,人仍在沉沉睡着。孟知彰坐在床侧,将庄聿白的右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手指修长细软,指甲饱满莹润。只是握笔的指肚总是黑黢黢的。
写字就写字,不知为何每次都要和纸笔墨汁来较劲。
孟知彰嘴角不觉弯出些弧度,他仔细擦拭着手心中的手指,从指根到指腹,再到弧度弯得刚刚好的指甲。
每次睡前孟知彰都会配合地将庄聿白的手脚绑上,晨起之后,他再将绳帛解开。所以每天晚起赖床的庄聿白醒来时都会在床上摆“大”字。
今晚,孟知彰没有捆绑手脚。他吹熄了灯,像往常一般躺在外侧枕上。早就习以为常的就寝流程,今日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孟知彰自己也说不好,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正想着,一条胳膊搭了过来。
黑暗中孟知彰清醒地睁开眼睛。等他意识到此刻正发生什么时,呼吸一下停滞,心跳也漏了两拍。不知缓了多久,孟知彰决定将那个搭在自己胸前的胳膊轻轻放回它主人身边。
几个呼吸不到,那条胳膊又伸了过来,这次不同上次。
这次这条温软的胳膊,直接搂住了孟知彰的脖子。
之后每一个夜晚,庄聿白每次在案前书写,孟知彰都会坐在近旁看书,不远不近,翻书的力度都仔细拿捏,唯恐吵到逐渐昏睡之人。只恐夜深花睡去。不,只等夜深花睡去。
*
五天后,庄聿白将一篓兰花炭带至牛叔面前。
牛老汉烧了一辈子的柴炭,从未想过炭还能做成这样形状。他拿了一块放在手中反复摩挲,越看越喜欢:“这茶炭真是不错,哪成想黑黢黢的炭棍竟能变成这俊巧模样!当真好!燃起来的炭火也会通透明亮。”
“牛叔不点着试一试,就知道炭火如何?”庄聿白也学牛老汉的模样用指甲轻轻弹了下这兰花炭,声清如玉。
“好炭只需听声。你这兰花炭,错不了!”牛大叔招呼妻子一起来看木炭,“这琥珀别看年纪小,是有些真本事的。”
牛婶向来嫌弃牛大叔像个闷葫芦,今日竟说出这么多夸赞人的话,真是难得。当然更难得的是知彰这位表弟。将来也不知是哪个有福气的人家娶了去。
牛婶看看自己儿子牛大有,用力摇了摇头,哪怕十层亲妈滤镜加持,自家儿子也配不上人家。
一抹亮光晃过来,牛婶视线偏了偏。
夕阳余晖从枣树叶丛中漏下,碎了一地。光影中,孟知彰和庄聿白正说着什么,一静一动,额头越抵越近。
牛婶叹了口气,这俩孩子真的就没可能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