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绣坊深处》 暮春的苏州,总被一层化不开的湿雾裹着。
雨丝像极细的银线,从拂晓缠到日暮,把城郭里的青石板浸得发亮,也把锦绣坊后院那座漏风的绣棚,浇得满是潮腥气。
沈清沅坐在绣棚最靠里的角落,背后是块裂了缝的木板,冷风裹着雨星子钻进来,刮得她后颈发僵。
可她指尖的动作却半点没受影响,捏着根银红软丝,针尖刺破素绢的瞬间,连带着把窗外飘进来的雨丝都似要一并绣进布面里。
她面前的乌木绣绷上,一朵半开的白莲正徐徐舒展。
花瓣边缘用的是虚实针,近看能瞧见丝线排列的细巧,远瞧却像凝了层晨露,透着股清润的活气。
更奇的是,若把绢帕翻过来,背面竟也映着朵一模一样的莲。
只是颜色浅了三分,像被晨雾蒙住的影子,连花蕊里的金线都透着股朦胧的柔。
这是沈家传了三代的双面透绣绝技,针脚要藏在两层布面的缝隙里,丝线的配色得精确到同色不同阶,寻常绣娘连看都看不懂,却是沈清沅在这锦绣坊里,唯一能保住自己的依仗。
“清沅,歇会儿吧?这雨下得人心烦,线都滑手。” 旁边的春桃压低了声音,手里的针却没停。
明黄色的丝线在布面上歪歪扭扭地走了个错针,她慌忙要拆,指尖却被针尖扎出个小红点,血珠滴在布上,像朵难看的小痣。
沈清沅终于抬了抬头,把手里的银红丝缠回线轴上。
她的手指很细,指腹上有层薄茧,是常年握针磨出来的,虎口处还留着道浅疤。
她看向春桃,声音很轻,却带着点安抚的稳:“别急,拆的时候用镊子挑着线结,慢些就好。”
春桃点点头,眼眶却有点红。
她攥着沈清沅的袖子,指尖冰凉,话没说出口,目光却往绣棚门口瞟了瞟。
沈清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瞧见雨幕里晃动的竹帘,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春桃烦的不是雨,是这雨里藏着的人。
三日前,城南的张万堂派了管家周福来绣坊。
那周福穿着身油亮的锦缎衣裳,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从绣棚这头走到那头,目光像黏腻的蛛网,在每个绣女身上扫过。
直到停在沈清沅身后,看她绣完那方双面莲手帕,他突然笑了,声音又尖又细:“这帕子不错,是谁绣的?”
当时沈清沅没敢抬头,是老嬷忙上前回话:“是我们坊里的绣女,叫沈清沅。”
周福就蹲下来,用玉扳指挑起那方手帕,指腹在绢面上蹭了蹭,目光却落在沈清沅的手上:“手真巧。我们老爷最近正缺个会绣活的,你跟我回府,保准比在这儿强。”
沈清沅当时只觉得指尖发冷,连针都差点捏不住。
张万堂是谁?
苏州城里没人不知道。
他靠着勾结府尹,垄断了半数绣品买卖,不仅压低给绣坊的价钱,还常以选绣女为名,强抢有几分姿色的绣娘做妾。
去年隔壁云绣阁的阿莲,就是被他抢走后,不到三个月就没了消息,后来有人说,是因为阿莲不肯顺从,被他打断了腿,扔去了城外的乱葬岗。
自周福说了那样的话以后,整个锦绣坊的空气就变了味。
绣女们见了沈清沅,要么躲着走,要么就唉声叹气,连老嬷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层化不开的愁。
果然,没等沈清沅把白莲的最后一片花瓣绣完,前院就传来了周福那标志性的尖嗓,像根生锈的针,硬生生扎进绣棚里,“沈清沅呢?我们老爷有话,让她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搬去张府。”
绣棚里的针声瞬间停了。
十几个绣女都低着头,手里的丝线缠在针上,乱成一团。
春桃攥着沈清沅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靠门口的阿翠身子发颤,手里的绣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去年阿翠的姐姐就是被周福看上,逃了三次,最后还是被抓回去,如今连家都不敢回。
沈清沅深吸了口气,捏着绣针的手紧了紧,指腹蹭过绢面上的白莲,那细腻的触感让她想起母亲还在时的模样。
母亲也是这样,坐在窗前绣双面绣,阳光落在她的发上,连丝线都闪着暖光。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口。
周福正叉着腰站在那里,锦缎衣裳的下摆沾了点雨泥,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嚣张。
他身后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手里拿着根木棍,眼神里满是不耐烦。
见沈清沅抬头,周福冷笑一声,“我们老爷说了,瞧你这双手巧,进了府就是三姨太,吃穿不愁,不比在这破绣坊里做苦工强?识相点,赶紧收拾东西,别让我们动手。”
“我不嫁。” 沈清沅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
她父母当年就是因为不肯把传家的绣谱卖给张万堂,才被安了个 “通匪” 的罪名,在大堂上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含冤死在牢里。
那时候她才八岁,躲在老嬷身后,看着父母的灵柩被抬走,连最后一面都没敢见。
如今张万堂要她做妾,简直是往她心上捅刀子。
周福愣了下,像是没料到她敢拒绝,随即脸色就沉了下来,“不嫁?你一个孤女,吃着锦绣坊的饭,住着锦绣坊的屋,老爷肯要你,是给你脸!别给脸不要脸!”
他上前一步,粗粝的手就要去拽沈清沅的胳膊,“今天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周管家慢着。”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是绣坊的老嬷。
老嬷手里拿着个竹篮,里面放着刚晒好的丝线,篮子上还沾着水珠。
她脸上堆着笑,皱纹挤在一起,却快步挡在了沈清沅身前,把她护在身后,“您看这孩子,年轻不懂事,说话冲了点,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只是她这几日染了风寒,昨儿还咳了半宿,怕是会过了病气给老爷。不如容她养几日,等病好了,我亲自送她去张府,您看行吗?”
周福瞥了眼老嬷,又低头看了看沈清沅。
沈清沅确实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连眼眶都透着点红。
他琢磨了会儿,觉得也不差这几日,反正这苏州城里,还没人敢跟张万堂作对。他啐了口,唾沫星子溅在地上的雨水里,“算你们识相,就三日,三日后我再来,要是人没准备好,仔细这绣坊的门。” 。
说罢,他甩着袖子,带着家丁骂骂咧咧地走了。
绣棚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阿翠捡绣绷的时候,手还在抖。
春桃眼圈红红地拉着沈清沅:“清沅,这可怎么办啊?张万堂那人…… 他不会放过你的。”
其他绣女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有的说让她逃去乡下,有的说找个媒人赶紧嫁了,还有的叹着气说:“唉,要是当年沈老爷还在,张万堂也不敢这么嚣张。”
沈清沅没说话,只是对着老嬷深深福了福身,“谢老嬷。”
老嬷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没多说什么,只是朝她使了个眼色,转身往自己的小耳房走。沈清沅会意,跟在她身后。
老嬷的耳房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还有一张小桌。
桌上放着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还剩半碗冷掉的粥。
关上门后,老嬷从床底下摸出个布包,布包是用粗麻布做的,边角都磨破了,她把布包塞到沈清沅手里,“这里面有五两银子,是我攒了好几年的,你拿着。还有张地图,是去城西破庙的路,那庙虽然破,却还能遮风挡雨。”
沈清沅捏着布包,只觉得沉甸甸的,不仅是银子的重量,还有老嬷的心意。她愣住了,声音有点发颤:“老嬷,您…… 您为什么要帮我?”
老嬷的眼圈红了,她拉着沈清沅的手,指腹蹭过她虎口的疤,“你爹娘当年救过我的命啊。二十年前,我还是个流落街头的乞婆,快饿死的时候,是你娘给了我一碗热粥,还把我带回府里,教我绣活。后来你爹被张万堂陷害,临死前把你托付给我,说清沅还小,你帮我护着她,别让她再受委屈。我答应了他,就不能食言。”
老嬷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铜制绣绷。
绣绷只有巴掌大,边缘被磨得发亮,上面还留着几根没拆干净的丝线,是沈母当年常用的。“这个你拿着,就当是你爹娘陪着你。夜里走的时候,记得走后门,我会把锁撬松。”
沈清沅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她重重地给老嬷磕了个头,额头碰到冰冷的地面,却觉得心里暖得发疼,“老嬷大恩,清沅此生不忘。等我以后有能力了,一定回来报答您。”
“快起来,别耽误了时辰。” 老嬷扶她起来,又叮嘱,“城西破庙近来住着个外地来的商人,看着不像坏人,要是实在没去处,或许能求他帮衬一把。只是你要小心,别轻易信人。”
沈清沅把布包和铜绣绷紧紧抱在怀里,点了点头。
她看了眼窗外,雨还在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像块沉甸甸的墨布。
回到绣棚,沈清沅把东西藏在床板下,又装作没事人一样坐回绣绷前。
只是这一次,她再也没心思绣活,指尖的丝线总是缠错,心里像压着块石头,又沉又慌。
她能听到绣女们的窃窃私语,能感受到她们担忧的目光,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自己必须逃,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不连累绣坊里的人。
这一夜,雨下得更大了。
风裹着雨,砸在绣棚的竹帘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有人在外面敲门。
沈清沅缩在床角,怀里抱着那方双面莲手帕,听着外面的更鼓声。
一更,二更,三更…… 每一声更鼓,都像敲在她的心上。
终于,三更天的最后一声鼓响落下。
沈清沅悄悄爬起来,从床板下摸出布包和铜绣绷,塞进怀里。她没敢点灯,借着窗外的微光,摸索着往后门走。
绣棚里的其他绣女都睡着了,只有春桃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地说着梦话:“清沅,别去……”
沈清沅的脚步顿了顿,心里一阵发酸,却还是咬着唇,继续往前走。
后门果然没锁,只是虚掩着。老嬷站在门后,手里拿着件蓑衣,见她来,连忙把蓑衣披在她身上,“夜里冷,披着这个。路上小心,别回头。”
沈清沅看着老嬷花白的头发,看着她眼里的不舍,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句,“老嬷,您多保重。”
老嬷摆了摆手,催促她快走。
沈清沅咬着唇,最后看了眼锦绣坊的灯火。
那灯火在雨夜里摇曳,像颗微弱的星,然后她转身,冲进了无边的雨幕里。
城西的路很难走。
泥泞的小路被雨水泡得发软,每走一步,绣鞋都会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着沉甸甸的泥块。冰冷的雨水顺着蓑衣的缝隙往下灌,打湿了她的里衣,冻得她牙齿打颤。
怀里的铜绣绷硌着胸口,有点疼,却让她心里多了点底气,这是她爹娘留下的东西,有它在,就像爹娘在陪着她一样。
她照着老嬷给的地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地图是用粗纸画的,上面用墨笔标着路线,还写着几个字,“过石桥,左转,见老槐树即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她终于看到了那座石桥。
石桥是用青石板铺的,桥面上长满了青苔,滑得很。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刚想左转,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站住!谁在那儿?”
是张府的家丁。
沈清沅心里一紧,下意识地躲到了桥洞下。
桥洞很小,只能容下一个人,她屏住呼吸,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雨水顺着桥洞的缝隙滴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冰凉刺骨。
“刚才好像看到个人影,怎么没了?” 一个家丁的声音传来。
“管他呢,说不定是只猫。赶紧巡逻,要是让那沈清沅跑了,周管家饶不了我们。” 另一个家丁说。
脚步声渐渐远了。
沈清沅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她不敢多待,连忙从桥洞下钻出来,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约莫一刻钟,她终于看到了那棵老槐树。老槐树很高,枝桠茂盛,即使在夜里,也能看到它粗壮的树干。
老槐树旁边,就是那座破庙。破庙的门是虚掩着的,门上的漆已经掉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
沈清沅推开庙门,走了进去。庙里很暗,只有几缕月光从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落在地上的灰尘上。她刚想找个地方坐下,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她心里一紧,猛地转过身,手里紧紧攥着怀里的铜绣绷,这是她现在唯一能用来防身的东西。
月光下,一个男人的身影站在庙门口。
他穿着件玄色长衫,衣角沾了点泥,手里拿着把油纸伞,身姿挺拔。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正静静地看着她。
沈清沅的心跳得飞快,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敌是友。她咬着唇,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声音带着点颤抖,“你…… 你是谁?”
男人没说话,只是缓缓走进庙里。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地上的灰尘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走到沈清沅面前,目光落在她怀里的铜绣绷上,又移到她苍白的脸上,最后落在她膝盖上的泥渍和血迹上,刚才在石桥下躲家丁时,她的膝盖不小心磕到了石头,流了点血,现在已经结痂了。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开口说话。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却很沉稳,“雨这么大,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在这里?”
沈清沅没敢回答。她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张万堂派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他。她只是紧紧咬着唇,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警惕,他收起油纸伞,放在门边,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到沈清沅面前:“你的膝盖流血了,先用这个擦擦吧。”
沈清沅看着那块帕子。
帕子是白色的,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草,针脚很细,一看就是上好的绣品。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接。她知道,在这乱世里,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心。
男人见她不接,也没勉强,只是把帕子放在旁边的石头上。他又看了眼沈清沅怀里的铜绣绷,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却没再多问。
他转身走到庙的另一角,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然后闭上眼睛,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沈清沅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稍微松了点气。她走到男人对面的角落里,坐下。怀里的布包和铜绣绷还紧紧地抱着,她不敢放松警惕。
雨还在下,庙里很静,只有雨声和风吹过屋顶破洞的声音。
沈清沅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觉得又冷又累。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老嬷,想起了锦绣坊里的绣女们,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过张万堂的追捕。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男人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沈清沅愣了一下,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声回答:“沈清沅。”
男人 “嗯” 了一声,没再追问。
庙里又恢复了安静。
沈清沅靠在墙上,渐渐觉得眼皮越来越重。
她实在是太累了,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加上今夜的奔波,让她几乎撑不住了。她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在她睡着之前,她似乎听到男人又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沈家…… 双面绣……”
只是她已经来不及细想,就坠入了梦乡。梦里,她又回到了小时候,母亲坐在窗前绣双面绣,父亲在旁边看书,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春天的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