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汝觉得，自己大概是千百年来，最憋屈的一位准飞升者。


    别人家的祖师爷飞升，要么是霞举虹飞，仙乐阵阵；要么是雷劫加身，轰轰烈烈。轮到她，功德卡在九千九百九十九点，死活不肯圆满。师父羽化前掐指一算，说她尘缘未尽，需得入世，亲手积攒那最后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缘**德”。


    于是，她这位在终南山清修百年，符箓阵法、金丹大道无一不精的准仙人，只能捏着鼻子，揣着罗盘，一脚踏入了这红尘万丈，浊气熏天的人间都市。


    此刻，她正站在一栋摩天大楼的楼顶，夜风猎猎，吹拂着她身上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青布道袍。脚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河，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却略显呆板的都市轮廓。空气里弥漫着尾气、工业排放和各种信息电波混杂的“浊气”，让她灵敏的灵觉感到一阵阵不适。


    “末法时代，名不虚传。”她低声喟叹，垂眸看向手中那方古旧的青铜罗盘。


    罗盘天池中的磁针正疯狂颤动，并非指向南北，而是死死定在东南方向，针尖泛着只有她才能看见的、微弱的猩红光芒。这是“阴煞引路”，罗盘在指引她前往一处阴气异常浓重，或有邪祟作乱之地，也正是她积累功德的目标。


    沈轻汝足尖一点，身形如青烟般掠下高楼，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间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条背街小巷的入口。巷子深处，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之气传来，夹杂着寻常人难以察觉的怨念。


    她缓步走入，巷子尽头是一家挂着“暂停营业”牌子的酒吧后门。阴气正是从此处溢出。沈轻汝并指如剑，在空中虚划，一道淡金色的辟邪符纹一闪而逝，印在铁门上。门内传来一声细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啵”声，简单的障眼法被破了。


    推门而入，预想中张牙舞爪的厉鬼并未出现，反而是一片……狼藉的施工现场？


    酒吧内部已被掏空，露出原始的混凝土结构。但古怪的是，正中央并非吧台或舞池，而是一个直径约三米的幽深坑洞。坑洞边缘，架设着几台不断闪烁着蓝光的古怪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更令人侧目的是，坑洞上方，悬浮着一条不断扭曲、流淌的暗红色“河流”虚影，腥臭之气正是从中散发出来。


    “人工……忘川？”沈轻汝蹙起秀眉，这景象超出了她的认知。这绝非天然形成的阴地，倒像是被人用某种技术强行开辟出的阴阳通道，而且极不稳定，充满了“违章建筑”的粗糙感。


    几个穿着印有“幽冥科技”logo工装、戴着防护面罩的人正在仪器前忙碌，对沈轻汝的到来毫无察觉。他们身上没有活人的阳气，也没有死灵的阴气，只有一种冰冷的、机械的能量波动。


    “阴差？不像。”沈轻汝心下疑惑更深。


    就在这时，那人工忘川的虚影猛地一阵剧烈波动，一道污浊的、由怨气凝聚的水箭从中激射而出，直奔一名背对坑洞的“工人”后心。那水箭蕴含的腐蚀性能量，足以让寻常魂体瞬间消散。


    沈轻汝来不及多想，袖袍一拂，一张明黄色的“净天地神符”激射而出，后发先至，精准地拦在水箭之前。符箓无风自燃，爆开一团柔和却浩大的清圣之光，将那污浊水箭瞬间净化于无形。


    “什么人？！”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那些“工人”。他们齐刷刷转过身，面罩下的电子眼闪烁着红光，锁定了沈轻汝。没有质问，没有交流，其中两人抬手，掌心射出两道蓝色的能量束，带着禁锢的意图直扑而来。


    “魑魅魍魉，也敢放肆！”沈轻汝冷哼一声，不闪不避，并指凌空书写。指尖过处，金色的雷纹瞬间成型。


    “敕令，五雷！”


    轰隆！


    小巷上空并无乌云，却凭空炸响一声沉闷的雷霆。那两道能量束如同撞上无形壁垒，瞬间溃散。出手的两名“工人”身体猛地一僵，体表电弧乱窜，冒出缕缕青烟，踉跄后退。


    沈轻汝不欲纠缠，她的目标是稳定这个濒临崩溃的非法通道，以免酿成大祸。她一步踏出，身形已出现在坑洞边缘，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准备以自身灵力强行闭合这条“人工忘川”。


    然而，就在她的灵力即将触及那暗红色虚影的刹那——


    嗡！


    整个空间猛地一震。所有的仪器屏幕瞬间黑屏，下一秒又齐齐亮起，跳出同一个蓝色进度条，飞速加载至100%。


    酒吧内所有的灯光，包括那人工忘川的虚影，都在一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被某种更强大的存在夺走了能量。紧接着，一片由无数细密数据流构成的深蓝色光幕，如同瀑布般从虚空中垂落，占据了沈轻汝全部的视野。


    数据流疯狂刷新、重组，最终凝聚成一个巨大无比、带着古典阎罗殿浮雕纹饰的……认证界面。


    界面上方，是用一种她从未见过、却莫名能理解的方正字体写着：


    【检测到高权限古典术法协议介入。】


    【‘幽冥-轮回’系统子单元（编号：BH-07）权限冻结。】


    【最高权限者：励渊，身份验证通过。】


    【警告：检测到未登记空间异常，判定为‘违章阴阳节点’。启动紧急处理程序。】


    沈轻汝僵在原地，维持着施法的姿势，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古典术法协议？系统？权限？违章节点？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她百年清修，熟读道藏万卷，也没见过这等阵仗。这感觉，就像她准备用桃木剑降妖除魔，对方却掏出了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并告知她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


    数据流光幕再次变化，阎罗殿浮雕的背景淡去，浮现出一个极其逼真的三维人脸模型。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容，五官伟岸，却透着威严与冷漠。最奇特的是他的双眼，并非血肉之躯，而是如同最深邃的星空，瞳孔深处有无数细碎的蓝色代码如星河般流转、生灭。


    他的影像“看”着沈轻汝，声音通过不知名的扩音设备传来，不带任何人类情感，却又拥有掌控一切的压迫感：


    “身份：沈轻汝，古典派天师传承，修行年限一百二十七载，功德值九千九百九十九点，状态：准飞升。依据《三界和平共处与技术融合基本法》及《非科学现象管理暂行条例》，你已介入‘幽冥科技’管辖事务。”


    沈轻汝：“？？？”


    她感觉自己百年修炼出的道心，在此刻裂开了一道缝。对方不仅知道她的名字，连她的功德值都一清二楚？还有什么三界基本法？非科学现象管理条例？她下山是来积功德的，不是来接受普法教育的！


    那自称“励渊”的虚拟影像继续用他完美的音色宣告：“BH-07节点属非法凿穿阴阳壁垒，程序判定，予以抹除。”


    话音落下，根本不给沈轻汝任何反应时间，周围那些原本停止工作的仪器再次亮起，发出比之前强烈数倍的能量波动。无数道蓝色的光线从仪器中射出，交织成一张大网，将那条不稳定的人工忘川虚影连同整个坑洞完全笼罩。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也没有法力对冲的轰鸣。在沈轻汝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条怨气冲天的暗红色河流虚影，就像被橡皮擦擦掉的铅笔痕迹一样，从底部开始，迅速而安静地分解成最基础的数据流，然后被蓝色光网吸收、吞噬。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那让她都感到棘手的阴煞之源，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气息都没有留下。


    原地只剩下一个极其普通又空荡荡的坑洞，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高效，冷酷，不留任何余地。


    这就是科技的力量？这就是……现在的“地府”办事风格？


    沈轻汝看着那空荡荡的坑洞，又抬头看向光幕中那张毫无波澜的俊脸，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了上来。她辛辛苦苦找到的功德线索，就这么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抹除”了？还用的是这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


    “阁下何人？为何毁我功德？”她极力克制怒气，面若冰霜。


    光幕中的励渊，代码流转的双眸似乎微微聚焦，落在了她身上。那目光，像是在扫描一件有趣的古董。


    “励渊。‘幽冥科技’首席执行官，现任阎罗殿主事。”他顿了顿，似乎在调取数据，“至于你的功德……沈天师，根据条例，非法节点产生的能量扰动，不计入正规功德体系。你的行为，属于无效干预。”


    沈轻汝一口气堵在胸口。无效干预？！


    她还想争辩，励渊却似乎已经失去了对话的兴趣，或者说，他完成了既定的程序。“节点已清除，闲杂人等，退散。”


    那面巨大的数据光幕开始变得模糊，励渊的影像也逐渐淡化。


    “等等！”沈轻汝上前一步，“你……”


    她的话没能说完。


    就在励渊影像即将彻底消失的最后一瞬，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代码双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数据湍流。他的影像重新凝实了微不可查的一瞬，目光似乎穿透虚空，落在了沈轻汝手腕——那串从不离身、由九颗温润木珠串成的手链上。


    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动，像是确认，又像是某种被触动的古老记忆。


    但这变化太快，快得让沈轻汝以为是错觉。


    随即，一道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细微蓝色数据流，自即将消散的光幕中逸出，以沈轻汝完全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了她的手腕，最终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个如同电子纹身般的蓝色印记——那是一个由齿轮与判官笔交织构成的抽象徽记，中央是“幽冥”二字的小篆。


    印记形成的同时，一道唯有沈轻汝能听见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想赚取‘有效功德’？沈轻汝，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声音落下，数据光幕、励渊的影像、乃至周围所有幽冥科技的设备和“工人”，都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巷恢复了寂静和黑暗，只有那个普通的土坑，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沈轻汝低头，看着手腕上那个散发着微凉气息的蓝色徽记，尝试用灵力抹除，却发现那印记如同生长在她的神魂深处，纹丝不动。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一张废弃的广告传单，啪地贴在她的小腿上。传单上印着炫目的字体：“幽冥科技——给您死后的世界，一个全新的选择！业务咨询请拨打……”


    沈轻汝站在原地，青色的道袍在都市的夜风中微微拂动。她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红尘，再看看手腕上那枚象征着未知与麻烦的印记，只觉得师父说的“尘缘”，恐怕比她想象的要复杂、离奇得多。


    这最后一点功德，看来是不太好攒了。


    她的飞升之路，似乎拐上了一条通往“赛博地府”的诡异岔道。而那个用代码定义阴阳的阎罗殿主事励渊，就是这条岔道上最显眼的那块……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