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雪归途
作品:《两相谋》 风起时,天地尽白。
官道上,一列铁骑破雪而行。
千人同进,马蹄踏出震地的低鸣,长枪林立,甲叶交错,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槽马的气息在寒雾里起伏,为首的是一名女子。
她身披一袭黑色斗篷,内里浅银甲沿肩贴体,线条干净利落;甲片在雪光里泛着冷意,边缘磨得细亮。
头发以一条红色素绳高束,斗篷一侧被风卷起,露出腕间那对峨眉刺——银质短锋,贴肉而藏。
刺柄包以旧皮,边角磨损,显然常年随身。风雪落在刃上,未及融化便被寒气逼成细霜。
诸青砚抬头望向前方的山口,雪幕浓得几乎连天光都被遮住,马嘶声被风卷远,整条官道只剩下风声与甲声。
副将策马上前,缩着肩膀喊道:“将军,再行个把时辰,就能到京郊驿站。”
话还没说完,一口风雪直灌进他嘴里,呛得他直咳嗽,忙一边“呸呸”地往外吐,一边伸手胡乱抹脸。
他揉着冻红的鼻尖,又嘀咕了一句:“这雪越下越狠,只怕路上要有人冻倒。”
诸青砚的目光仍落在前方,声音淡淡的:“让后阵走慢些,护好辎重。”
副将应了,又忍不住多看了诸青砚一眼,“您不披件大氅么?这天……可真是冷。”
诸青砚抬头望向雪幕深处,眉眼冷如霜雪。
“皇命在天,不容迟行。”
缰绳一紧,黑马长嘶。
诸青砚轻轻抬手,千骑随之再度启程。
马蹄踏雪的声音此起彼伏,整支队伍如一道铁流,稳稳穿行在漫天白雾里。
风更狠了,雪片横扫而来,几乎要遮去前路。诸青砚半眯着眼,视线越过飞雪,凝向前方。
就在那一瞬,她的神色一变。
雪地前方,有一块小小的隆起,风吹过,露出一点衣角。
诸青砚轻勒缰绳,引黑马长嘶。
“停。”
铁骑齐止,蹄声、甲声一并寂静。
副将眯着眼看向那片雪堆,皱眉道:“将军,那是不是个人?”
他话音刚落,便要催马向前。
“别乱动。”
诸青砚轻拨马腹,马蹄踏开积雪,径直越过副将。
前方雪面起伏,她弯腰拨开那层冰雪。
一截手臂露了出来,已经冻得发白,血色全褪,手指微微蜷着,指尖覆着一层薄冰。
副将跟在她身后,见状压低声音:“怕是已经……”
话没说完,那只手忽然动了。
雪堆轰然炸开,一道人影猛地翻起,带着一身雪尘扑面而来。
寒光一闪,风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叮”。
一柄双节链刃自雪雾中掠出,链声细碎,锋刃回转,如蛇信穿风。
诸青砚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把将副将扯到身后。
下一瞬,锋刃贴着她的袖口划过,将她的斗篷割开一角。
诸青砚袖口一翻,峨眉刺出鞘,寒芒一闪,将那一击硬生生格开。
她腕力极稳,身影未晃;对方却顺势翻身落地,雪屑飞扬间,露出一张银色铁面。
面具颧骨处刻着两道暗红的纹路,从眼角蜿蜒至下颌,像两道血泪,似笑似哭。
诸青砚眸光一凛,声线低冷:“风雪无霁,鬼面无声……你是江湖中的‘问雪阎罗’?”
问雪阎罗微微仰头,链刃在指间回转,金属摩擦声细碎而轻。
他声音隔着面具雌雄莫辨,似笑非笑:“既然知道,将军何不自裁,还辛苦我动手?”
下一瞬,他链刃一抖,铁环爆散,如群蛇嘶鸣,卷起漫天寒气。
诸青砚手腕一转,峨眉刺刃光破风,生生撕开那层白雾。
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在雪雾中闪烁,金铁相击的声响如惊雷滚动。
链锋擦过诸青砚的肩甲,溅出一串火星。
她身形一旋,峨眉刺贴地而出,寒光几乎掠过问雪阎罗的衣摆。
“谁派你来的?”
问雪阎罗轻笑一声,声音透过面具变得模糊不清:“问得好!可惜江湖无主,谁都使得动我。”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链刃陡然分作双环,左右齐落。
诸青砚退将峨眉刺交叉成十字,将两股劲力生生压断。
雪屑在两人之间炸开,她声音冷如刀锋:
“要请动问雪阎罗,不外乎黄金一掷或人情一债,今日是哪一种?”
问雪阎罗收链的动作微滞,旋即低低笑出声。
“将军见识不浅。”
他抬手,指尖轻点那两道血泪纹,语气带笑:“这回嘛,金光闪闪,人情多多。不过诸将军,你话也太多了些。”
话音刚落,他链刃再起,铁环如蛇,一瞬间裹住诸青砚的手腕。
诸青砚不闪不避,峨眉刺反挑,顺着链势直逼他喉下。同时,袖口一翻,另一枚峨眉刺脱手而出,破风疾旋,直取问雪阎罗胸口。
问雪阎罗身形一震,后退了两步站在在雪中那张银面在风里微微颤动,一滴血顺着银面滑落,凝在那两道血泪纹下,似真似假。
下一瞬,链刃猛地横甩,借着这股劲,他的身影一闪,直接跃上旁侧的斜坡。
诸青砚没有再追,她抬头望向那雪幕的尽头,峨眉刺刃身寒光未敛,映出她凌厉的眉眼。
她指间一松,鲜血自掌心滑下,沿着指尖滴落在雪地上。
“既然没得逞。”她淡声道,“你便会再来。我等着。”
天色渐亮,雪势未止。
马蹄踏过冻硬的官道,一路向南。
云层裂开微光,皇城的轮廓终于浮现在地平线上,巍峨的城墙高耸入云,城门朱漆在雪雾中泛着暗光。
大军行至外城门,号角低鸣,士卒止步。
诸青砚收缰入城,一路自朱雀门至午门。
传宣太监已在殿前候着。
他低头呈旨,嗓音细而尖:“陛下命诸将军入殿复命。”
诸青砚下马,卸剑,抬步登阶,靴底带着未融的霜雪,步声在金殿前一声声敲得极清。
她单膝下跪,抱拳叩首,声音平稳:“末将诸青砚,奉诏回朝复命。”
高处帷幕后,皇帝的神色被阴影掩去,只能听见他轻轻的“嗯”。
殿中一片寂静。
刑部侍郎何方率先自列队中走出,朝她拱手:
“将军久违。北伐五载,终得全身而归,实乃朝中之幸。”
语气谦和,却字字带刺。
诸青砚抬头,神情淡淡:“侍郎过誉。”
刑部侍郎收了笑,语调转冷,“只不过,先将诸嵩北伐覆军一事,陛下当年仁厚,未曾深查。今诸将军复命回朝,臣以为,仍当覆案细问。毕竟父女一脉,若真有通敌之嫌,岂可轻释?”
一语落地,殿中气温似又低了几分。
御史沈仲趁势出列,拱手奏道:
“臣亦有所闻。诸将军自北境回京,路上风雪连旬,所过驿馆皆有马惊、灯灭、夜哭之异。民间传言,不祥。”
殿中一时无人作声。
烛影微晃,金阶上映着寒光,连殿角坠雪的声音都听得真切。
诸青砚俯身一拜,声音温和而稳。
“北地苦寒,风雪连旬,臣等久行边塞,所见不过寻常。若因天象生疑,怕是委屈了陛下赐命召臣回朝的恩典。”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御座的方向。
“臣从军多年,所仰仗者,为陛下天恩与国命;所凭恃者,为寸心报国与手中之刃。若天有雪,亦是昭示我大曜兵威未息,圣德所及,四方感应。”
殿中无人再语。
皇帝微微俯身,看不清神色,只听得袖下轻轻一动。
御史还想再争,殿外忽有脚步声急促传来。
“启、启奏!”
一名内侍跌撞而入,满身雪气,扑通跪倒在金砖上,声音颤抖:
“城北校场……出事了!”
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缓缓抬眼,语气低沉:“何事?”
“五名军官……被陈列于校场中央,胸骨尽碎,心脏被……被生生掏出。”
先前才言“将军不祥”的刑部侍郎与御史互视一眼,唇角微动,眼底浮起几分幸色。
“陛下,”刑部侍郎出列,低声叩首,“此事……怕非寻常凶案。校场为军属重地,如此异象,或与灾气相扰。”
御史亦俯身附和:“将军自北境归来,路途多噩,今朝一入京,城北便有此事,恐非巧合。”
皇帝指尖在案上轻轻一敲,良久,他抬眼淡淡道:“诸将军,你怎么看?”
殿中目光齐齐落在诸青砚身上。
她容色不变,缓步上前,单膝叩首。
“陛下明鉴。”她抬首,声音平稳而清,“臣自边关还朝,肩负军命,不敢染尘半分。今闻此案,震骇非常。臣愿即刻往校场缉查以明天听,靖国威。”
她语调一顿,又补上一句,声色恭敬:
“陛下所赐风骨,臣当以血雪之地,回敬青天。”
皇帝静静注视她,良久,才缓缓颔首。
“好,朕准了。”
校场在北城之外,诸青砚下马,抬眼望去,五具尸体笔直立在雪地中。
雪从他们的肩上滑落,露出僵硬的军甲与已经泛白的皮肤。
五人胸骨尽碎,胸口被生生掏出一个拳大的空洞,中心全是冰渣。
诸青砚走近一步,风从破开的胸腔掠过,发出极轻的“呜呜”声。
随行卫士忍不住作呕,纷纷低头。
校场一时死寂,只余风声。
然而片刻之后,远处传来马蹄声。
起初极轻,随即愈近愈疾,雪尘扬起,旗影晃动。
为首之人身着青骊色官袍,外覆旧氅,衣角带雪,肩上绒线被寒风掀起。
颜色极素,连腰间的佩链也暗得近乎乌青。
可当他抬头时,眉目却生得极干净。
那是一双极亮的眼睛,琉璃似的冷色,仿佛能映出雪光,又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他下马,脚步无声,手中卷轴轻晃,行至诸青砚面前,拱手一礼。
“刑部验尸官,沈霁行。奉陛下旨意,来辅将军缉查此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