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作品:《昭昭韧雪》 【第十八章生死时速】
破庙一夜,于江心如同死过一回。
她不再哭泣,也不再嘶喊,只是沉默地靠在墙角,抱着自己的破虏刀,眼神空茫地望着庙外灰暗的天空,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萧正南那句“活着讨回真正的公道”像一根细刺,扎在她濒死的心上,让她连自我了断的力气都暂时失去了。
霍昭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心中充满了担忧与痛楚。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只能默默陪伴。
萧正南不知何时已离开,只在庙内留下了一些清水和伤药。霍英带着几名旧部守在庙外,如同沉默的礁石,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窥探与风险。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庙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霍昭警惕地握紧昭雪剑,却见进来的是去而复返的萧正南,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那日在于江心重伤时出现,后来又神秘消失的青衫客,林先生。
林先生手中提着一个包袱,神色凝重。他对萧正南微微颔首,然后将包袱放在地上打开。
里面是几套粗布棉袄,一些干粮,还有……两把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锈蚀的腰刀。
“换上这些,即刻出发。”萧正南言简意赅,目光扫过霍昭和依旧失魂落魄的于江心,“韩擎逃脱,此地已暴露。朝廷的缇骑和各方势力的眼线,很快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样聚拢过来。”
霍昭没有多问,她知道萧正南的判断不会有错。她拿起一套明显小一号的棉袄,走到于江心身边,轻声道:“江心,我们该走了。”
于江心毫无反应,依旧抱着刀,眼神空洞。
霍昭咬了咬牙,开始动手帮她更换外衣。于江心如同木偶般任由她摆布,只有在触碰到她左肩伤口时,才会因疼痛而微微蹙眉。
换好衣服,霍昭又将那柄锈蚀的腰刀塞进她手中,低声道:“拿着,防身。”
于江心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握住了那冰凉的刀柄。
两人收拾停当,萧正南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林先生会护送你们一程,至雁门关外三百里的黑风隘。之后的路,靠你们自己。”
霍昭看向他:“你不跟我们一起?”
萧正南淡淡道:“我有我的事。”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间掠过霍昭的脸,“记住,雁门别院,看到的未必是真的。真正的囚笼,往往无形。”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消失在破庙外的晨雾中,干脆利落。
林先生对霍昭做了个手势:“走吧。”
霍昭扶起依旧浑浑噩噩的于江心,跟着林先生,从破庙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霍英看着孙女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带着人默默清理掉他们留下的痕迹,也向着另一个方向遁去。
接下来的路途,枯燥而压抑。
林先生是个极好的向导和护卫,他总能避开官道关卡,选择最偏僻难行但也最安全的路径。他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赶路,偶尔会指点霍昭一些野外生存和反追踪的技巧。
于江心则像一具行尸走肉,机械地跟着走,给她吃就吃,让她睡就睡,但眼神始终没有焦点,对外界的一切都缺乏反应。只有在她偶尔无意识摩挲那柄锈蚀腰刀时,眼中才会闪过一丝极快、极深的痛苦。
霍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可奈何。她知道,心结还需心药医,而于江心的心药,或许就在雁门。
越往北走,天气愈发酷寒。风雪成了常态,天地间一片苍茫。人烟也越来越稀少,偶尔遇到的村落也都显得破败而警惕。
十日后,三人抵达黑风隘。这是一处位于两山之间的险要隘口,过了此地,便算是真正进入了北境边关的地界。
隘口处有官兵设卡盘查,气氛明显比内地紧张许多。
林先生在隘口外的一片松林中停下脚步,对霍昭道:“我只能送你们到此。前面关卡盘查甚严,你们这副模样,混不过去。”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黑铁令牌,递给霍昭:“拿着这个,去隘口东侧三里外的‘老兵酒馆’,找一个叫‘老瘸子’的人。他会帮你们想办法过关。”
霍昭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一个模糊的“北”字刻痕。“多谢林先生。”
林先生摆了摆手,目光在于江心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叹了口气:“前途艰险,好自为之。”
说完,他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松林深处。
霍昭握紧令牌,看了看身旁眼神空洞的于江心,又望向北方那巍峨连绵、如同巨龙脊背般的山脉,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江心,我们走。”
老兵酒馆坐落在黑风隘东侧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几间低矮的土坯房,门口挂着一个破旧的、被风雪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毫不起眼。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酒、汗臭和羊膻味的热浪扑面而来。酒馆里光线昏暗,坐着几个穿着破旧皮袄、眼神浑浊的顾客,默默地喝着酒,对进来的霍昭二人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霍昭走到柜台前,柜台后坐着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皱、左腿明显有些不便的老者,正拿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酒杯。
“打酒还是住店?”老者头也不抬,声音沙哑。
霍昭将那块黑铁令牌放在柜台上,推了过去。
老者擦拭酒杯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令牌,又看向霍昭和她身后魂不守舍的于江心,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精光。
他拿起令牌,用手指摩挲着那个“北”字刻痕,沉默了片刻,将令牌收进怀里,低声道:“后院,左手第一间房。晚上别点灯。”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霍昭,继续低头擦他的酒杯。
霍昭依言,带着于江心穿过嘈杂的酒馆大堂,来到后院。后院比前面更加破败,堆满了杂物。她们找到左手第一间房,推门进去。房间里只有一张土炕和一桌一椅,布满灰尘,但总算能遮风挡雪。
夜幕降临,酒馆前堂的喧闹声渐渐平息。
霍昭与于江心和衣躺在冰冷的土炕上,都没有睡意。于江心依旧望着漆黑的屋顶,不知在想什么。霍昭则竖着耳朵,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约莫子时左右,房门被轻轻敲响。
霍昭立刻握紧腰刀,低声道:“谁?”
“老瘸子。”外面传来那老者沙哑的声音。
霍昭打开房门,老瘸子闪身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和一个水囊。
他关好门,将包袱放在桌上,低声道:“这是两套边军辅兵的号衣和一些干粮。明天一早,有一队往雁门运送箭矢的辅兵车队会经过隘口,领队的什长是我旧识,你们混进去。”
他指了指于江心:“她这个样子不行,太扎眼。想办法让她看起来……正常点。”
霍昭看着于江心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苦涩。这该如何“正常”?
老瘸子似乎看出了她的难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霍昭:“兑在水里,给她喝一口,能让她暂时清醒几个时辰。但药效过后,会更虚弱。慎用。”
霍昭接过纸包,心情复杂。
老瘸子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房间。
霍昭看着手中的纸包,又看看于江心,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纸包里的药粉倒入水囊,摇晃均匀。
她走到炕边,扶起于江心,将水囊凑到她嘴边,轻声道:“江心,喝点水。”
于江心毫无反应。
霍昭狠了狠心,捏开她的嘴,将掺了药的水强行灌了进去少许。
药效发作得很快。没过多久,于江心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她眨了眨眼,看向霍昭,脸上露出一丝迷茫,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之色重新浮现,但至少……她“醒”了。
“我们……在哪里?”她声音干涩沙哑。
“在黑风隘,准备混进雁门关。”霍昭简单解释了一下情况,没有提药的事情。
于江心沉默了片刻,挣扎着坐起身,看了看自己身上粗布的辅兵号衣,又摸了摸腰间那柄锈刀,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呵……边军辅兵……于江心……你也有今天……”
霍昭心中酸楚,握住她冰冷的手:“江心,振作点,我们快到雁门了。”
于江心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着,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麻木的辅兵。
第二天拂晓,果然有一支小小的辅兵车队来到酒馆外休整。老瘸子出去与那领队的什长低声交谈了几句,塞过去一点东西,那什长瞥了霍昭二人一眼,点了点头。
霍昭与于江心低着头,混入了那群同样穿着破旧号衣、面容麻木的辅兵之中,帮着将几捆箭矢搬上一辆破旧的骡车。
盘查时,守关的官兵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车队和这些面黄肌瘦的辅兵,便不耐烦地挥挥手放行了。
顺利通过黑风隘,真正的北境风光扑面而来。天地更加辽阔,风雪更加狂野,空气中仿佛都带着刀锋般的锐利和一种苍凉的血腥气。
车队沿着蜿蜒的官道,在冰雪中艰难前行。越靠近雁门关,气氛越发凝重。沿途看到的巡逻骑兵数量明显增多,而且眼神警惕,盘查严密。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明显是江湖人士的身影,在远处的山脊上若隐若现。
霍昭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雁门关就在前方,父亲可能被囚禁的别院也在那里。而等待着她们的,不知是希望,还是更深的陷阱。
五日后,雄伟的雁门关轮廓,终于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那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关城,扼守在两山之间,城墙高耸,旌旗招展,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散发着沉重肃杀的气息。
然而,当车队逐渐靠近关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关楼前旗杆上悬挂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件残破的、染满暗红色血迹的……将军战袍!
战袍的心口位置,有一个明显的箭孔,边缘焦黑。虽然破损严重,但依旧能辨认出,那是镇北军高级将领制式的战袍!
而在那旗杆下方,似乎还钉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什么。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霍昭的心脏!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过去!
车队缓缓前行,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霍昭看清了那木牌上的字——
“逆臣霍镇原之物,悬此以儆效尤!”
轰!!!
霍昭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崩塌!
父亲……父亲的战袍……被悬挂在关楼前示众?!“逆臣”?!
那血迹……那箭孔……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父亲他……难道已经……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只冰冷而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
是于江心。
她也看到了那件血衣和木牌,原本被药物强行压制的崩溃情绪,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充满了一种近乎疯狂的、要与这世间一同毁灭的恨意与绝望。
她抓着霍昭胳膊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字音:
“看……看到了吗……这就……是……他们……的……手段……”
霍昭反手死死握住于江心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她抬起头,望着关楼上那件在寒风中孤零零飘荡的、染血的战袍,望着那刺眼的“逆臣”二字,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刺骨的恨意,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心底最深处,轰然涌起!
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冰凉。
也,彻底燃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