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孽海记

作品:《别样江湖

    暮春的临安城,总被一层温润的霞光裹着。丞相府朱红大门前的青石街道,被往来的马车与牛车碾出细碎的辙印,鎏金牛车的铜铃、官员们锦绣官服摩擦的窸窣,混着此起彼伏的“穆相万福”、“恭喜穆容冲大人”。连门前镇守的汉白玉石狮子,都似被这热闹哄得暖了几分。


    府内正厅更显喧闹。穆容冲身着紫底绣金蟒袍,玉带束腰衬得身姿挺拔,俊朗的面容上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手中白玉酒杯与宾客相碰时,声响清脆却不张扬。自一个月前,老丞相穆峰病逝,朝野暗流涌动,不少人等着看这位年轻继任者出丑,可穆容冲仅仅用了十五日,便以雷霆手段革除了三位贪腐御史,又将江南盐税积弊厘清,朝堂局势瞬间稳如磐石。


    他接管了义父留下的七绝门——那曾藏于江湖暗处、凭毒术与暗器令武林胆寒的门派,如今已化作他袖口下最锋利的暗刃,悄无声息地织着一张覆盖朝野的网。


    “穆相年轻有为,这等魄力,老臣当年在您这个年纪,怕是还在书房啃律法呢!”吏部尚书举着酒杯凑上前,脸上的谄媚几乎要溢出来,“有您在,我大宋定然国泰民安啊!”


    “尚书大人过誉了。”穆容冲浅饮一口清酒,目光却越过人群,飘向厅外的回廊。廊下缠满了新抽芽的紫藤罗,一身素粉衣裙的空谣正坐在竹椅上,怀中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阳光透过藤蔓缝隙洒在她身上,将她垂落的发丝染成浅金,她垂眸哄逗小婴儿时,嘴角弯起的弧度温柔得能化开水,怀中的小婴儿偶尔发出软糯的“咿呀”声,小手还攥着她的衣角,画面静谧得像一幅上好的工笔画。


    那是他们的儿子,穆棠棣。名字是穆容冲取的,取自《诗经》里“棠棣之华,鄂不韡韡(飞天小女小课堂:后面两个字念wěi wěi,是花朵明艳、光彩盛大的意思)”。


    穆容冲盼着家族兴旺,更盼着这孩子能承他所愿,长成顶天立地的栋梁。空谣总说这名字太大,可她每次喊“棠棣”时,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成婚三年,她从不插手他的事,也不管他身边总有莺莺燕燕相伴,她只把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连七绝门送来的文书,她都会先按轻重理好,待他回府时递到手边。


    穆容冲望着廊下的母子,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满足——权位在握,江湖尽掌,身边还有贤妻稚子,此生已然完美。


    宾客散尽时已近黄昏,穆容冲快步走向回廊,小心翼翼地从空谣怀中接过儿子穆棠棣。小婴儿刚碰到父亲的怀抱,便睁开圆溜溜的眼睛,小手挥舞着抓住了他蟒袍上的腰带,咯咯地笑出声来。


    穆容冲的心瞬间软成一滩水,低头在儿子温热的额间印下一个吻,声音放得极轻:“阿谣,今日宴上琐碎多,累着你了。”


    空谣站起身,伸手替他拂去肩上沾的落絮,指尖碰到他微凉的袖口时,又轻轻拢了拢:“你才是,应付了一天宾客,定然乏了。我让下人在偏院备了热水,你先去梳洗,晚膳我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蟹粉豆腐、 滴酥鲍螺??、冰雪丸子和拨霞供。”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连守在廊下的丫鬟都忍不住低头浅笑——谁不羡慕穆相夫妻这般举案齐眉的模样呢?


    接下来的三日,穆容冲愈发忙碌。白日在朝堂与大臣议事,夜里则在书房翻看七绝门的卷宗,偶尔还会密会几位江湖人士。自阆亮联盟覆灭后,武林盟主之位空悬数日,各大门派明争暗斗,却始终没个结果。


    穆容冲明白,七绝门虽有实力,却缺个名正言顺的由头,而“朝堂支持”便是最好的筹码。他暗中给武当、华山派送去书信,承诺若他当选武林盟主,便奏请皇帝减免各门派属地的赋税,又让七绝门交出了几种克制邪术的解药——这几步棋走下来,江湖上支持他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


    三日后的嵩山武林大会,穆容冲身着七绝门门主的红色劲装,站在聚义台上时,目光扫过台下各大门派的掌门,声音沉稳有力:“诸位,江湖与朝堂本非对立,若能共治,既能止纷争,又能护佑门派。我穆容冲在此立誓,若当选武林盟主,定保各门派安稳,绝不让朝廷苛待武林中人!”


    这番话恰好说到了各大门派的心坎里。此前朝廷虽不干涉江湖事,却也从不庇护,遇上山贼劫镖、官府刁难,门派只能自咽苦水。如今有穆容冲这位“丞相盟主”搭桥,利弊显而易见。于是,投票竞选武林盟主时,穆容冲几乎是全票通过。


    穆容冲接过武林盟主令牌的那一刻,阳光正好洒在令牌上,金光刺眼,他只觉得自己的雄心壮志终于找到了最圆满的出口。


    消息传回临安,皇帝赵旭龙颜大悦,不仅下旨嘉奖,还赏赐了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一时间,穆容冲成了大宋最风光的人物,朝堂上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思,江湖中提到他的名字,更是满含敬畏。


    日子就这么在风光与温馨中度过,穆棠棣渐渐长到半岁,已经能清晰地喊“爹爹”、“阿娘”了。每次穆容冲下朝回府,刚走到院门口,就能听见屋内传来儿子甜美的笑声。紧接着,小婴儿就会被丫鬟抱着跑出来,伸出小手要他抱。空谣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他的常服,笑着说“棠棣刚回来就黏你,倒是爱撒娇”。


    穆容冲处理七绝门的事要处理到深夜,空谣就会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进来,坐在桌边陪他。


    夫妻二人同心同德,日子过得愈发美满。


    然而,这份美满,却在一个阴天的午后,被彻底击碎。


    那日穆容冲处理完朝政之事,回府时路过书房,无意间瞥见书架后的暗格——那是义父穆峰生前存放绝密文件的地方,暗格的缝隙里,竟露出一角紫檀木的盒子。


    穆容冲快步走过去打开暗格。紫檀木盒子上刻着七绝门的图腾,他打开盒子,里面只放着一本泛黄的羊皮卷,封面上写着“秘辛”二字,字迹是义父穆峰的。


    他坐在书桌后,缓缓展开羊皮卷。起初的内容都是穆峰早年在七绝门的经历,比如如何收服叛门弟子、如何研制新的毒剂,并无特别之处。可翻到最后几页,他的手指突然顿住,瞳孔骤然收缩,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永安二十三年,腊月十三。夫人诞龙凤胎。本为喜事,然门中长老言此日忽有煟煌之天晖(飞天小魔女小课堂:煟煌是迅疾的意思,天晖是宋人对流星的称呼)划过夜空,故双生子乃不祥之兆,恐祸及七绝门。吾与夫人争执三日,弗能拗长老之言,遂忍痛将男婴送予城外渔户,盼其平安。女婴则弃于空寂派门前,愿其得善终…”


    “永安二十七年,冬。渔户染瘟疫,容冲为游方道士所救,流落街头。吾暗中观察半载,见其性情坚韧,武学天赋极高,遂以‘义子’之名接入府中,取名‘容冲’。吾知此举有愧于其,然念其可成吾之利刃,终未言其身世…”


    “永安XX年(吾未详计),秋。容冲与空寂派弟子空谣相恋,欲成婚。吾知空谣乃其孪生胞妹,欲阻之。岂料二人情意甚笃,吾无奈,只得成其心意。呜呼!兄妹连心,冥冥之中再续前缘,此乃天道弄人,亦吾之罪孽也…”


    最后几页的羊皮卷里的字迹逐渐潦草:“双生子兄妹结合,后代多先天不足,或畸形,或痴傻。吾本盼阿冲能成大事,却不料酿成此祸…嗟呼!此为吾之过也!”


    “嗡——!”


    穆容冲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羊皮卷从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瘫坐在椅子上,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冻结,连指尖都在发抖。


    兄妹?他和空谣,竟然是孪生兄妹!穆峰竟然就是他和空谣的父亲!


    那些过往的画面瞬间涌上心头——初遇时空谣含羞带怯;大婚时她穿着红嫁衣,羞涩地说“余生请多指教”;还有棠棣出生时,她抱着孩子,笑着说“你看他的笑容,跟你一模一样”…原来这一切,都是违背伦理的罪孽!


    更让他恐惧的是羊皮卷里的那句话——“双生子兄妹结合,后代多先天不足之症,或畸形,或痴傻”。


    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天空阴沉得可怕,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窗棂上,像是无数根细针,刺得他耳膜生疼。他想起穆棠棣粉嫩的小脸,想起儿子抓着他手指甜笑的模样…如果棠棣长大之后,变成了一个痴傻儿,或者有畸形的不足之症,那他该怎么办?


    不!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


    我穆容冲是谁?我是大宋的丞相,是江湖的武林盟主,是权倾天下的人物!我的人生必须是完美的!我的继承人,也必须是完美的!绝不能有任何瑕疵,绝不能让一个“残次品”毁了我的一切!


    这个念头像疯长的藤蔓,瞬间占据了他的大脑。他站起身,脚步踉跄地走向内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间,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路过客厅时,他看见丫鬟正抱着穆棠棣坐在软垫上,小婴儿手里拿着拨浪鼓,看到他进来,立刻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喊着“爹爹”,声音软糯得能掐出水来。


    可这声音在穆容冲听来,却像是催命的符咒。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冷,原本因慌乱而颤抖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空谣的声音:“夫君,我回来了。”


    穆容冲猛地回头,看见空谣提着一个锦盒走进来,脸上带着笑意:“今日街上新开了家胭脂铺,我买了些蔷薇粉,你看这颜色,是不是很适合我?”她说着,就想打开锦盒,可抬头看见穆容冲的脸色,笑容瞬间僵住,“夫君,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穆容冲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锦盒,放在桌上:“没什么,许是今日议事久了,有些累。阿谣,你刚回来,一路辛苦,先回房歇息片刻,我陪棠棣玩一会儿,晚膳时再叫你。”


    空谣虽有些疑惑,却也没多想——他最近确实忙,偶尔脸色差也正常。她点了点头,又俯身摸了摸穆棠棣的脸颊,柔声说:“棠棣乖,跟爹爹玩,阿娘去换件衣服。”说罢,便转身向回廊走去。


    看着空谣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穆容冲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走上前,从丫鬟手中接过穆棠棣,声音冷得像冰:“你们都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靠近客厅。”


    丫鬟们被他的语气吓到,不敢多问,连忙躬身退下,连脚步都放得极轻。


    客厅里只剩下穆容冲和怀中的穆棠棣。小婴儿似乎察觉到父亲的异样,不再笑了,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小手还在他的衣襟上轻轻抓着。


    穆容冲抱着儿子走到窗边,窗边下起了雨,打在窗纸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婴儿,粉嫩的小脸,长长的睫毛,连呼吸都带着奶香味,可爱极了。可一想到羊皮卷上的话,想到儿子可能会有的未来,他的眼神就愈发冰冷。


    “棠棣,别怪爹爹…”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爹爹不能让你变成残次品,不能让你毁了爹爹的一切。你放心,爹爹会让你走得很安详的…”


    说着,他伸出双手,缓缓扼住了穆棠棣的脖颈。


    小婴儿瞬间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小脸涨得通红,原本抓着他衣襟的小手拼命挥舞着,想要抓住什么。他张着嘴,发出微弱的“呜呜”声,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直直地盯着穆容冲,像是在问“爹爹,你为何要这样”。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刀,狠狠扎进穆容冲的心脏。他的手微微颤抖,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忍——这是他的儿子,是他曾经捧在手心的宝贝啊!可一想到自己的权位,想到朝堂上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想到江湖中对他虎视眈眈的门派,他的眼神又变得格外狠厉。


    他加大了手上的力气,紧闭上双眼…


    小婴儿的面色从通红变成青紫,眼睛一点点失去光彩,最后轻轻呜咽了一声,便口吐白沫,两眼一翻,气绝身亡,再也没了动静。


    “啪嗒——”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响。穆容冲猛地回头,看见空谣站在门口,手中的蔷薇粉锦盒掉在地上,胭脂洒了一地,像一滩刺目的血。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穆容冲的双手,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穆…穆容冲,你…你在干什么?”空谣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泪水瞬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穆容冲心中一惊,连忙松开手。穆棠棣小小的身体软软地瘫在他怀中,嘴角溢出白沫,眼睛还翻着狰狞的白眼,却没了任何神采。


    “空谣,你…你怎么来了?”穆容冲的声音有些慌乱,他下意识地想把穆棠棣藏在身后,却又无处可藏。


    空谣没有回答他,只是疯了一样冲上前,一把抢过穆棠棣的尸体,紧紧抱在怀中。当她的手指触到儿子冰凉的皮肤,看到他脖颈上那两道清晰的红痕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穆棠棣的小脸上。


    “穆容冲!你做了什么!!!你都干了些什么???”她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恼怒,声音喑哑得几乎要撕裂,“他是你的儿子啊!是我们的棠棣啊!你为什么要杀他?!虎毒尚不食子,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她抱着穆棠棣,一遍遍地喊着“棠棣”,哭声凄厉得让人心碎。客厅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她的哭声和窗外的雨声,交织成一曲悲凉的调子。


    穆容冲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的痛苦和挣扎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想上前扶她,想告诉她原因,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怕,怕空谣知道他们是兄妹后,会彻底崩溃,会恨他入骨。


    “我…我只是一时糊涂…”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一时糊涂?”空谣冷笑一声,泪水流得更凶,她抱着穆棠棣,慢慢站起身,眼神里满是冰冷的绝望,“你掐着他脖子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怎么会是一时糊涂?!穆容冲!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你说啊!!!”


    穆容冲浑身一震,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能低下头,沉默不语。


    “你说话啊!”空谣上前一步,几乎是怒吼着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们的儿子?!这究竟是为什么???”


    穆容冲终于忍不住,猛地抬起头,大吼出声:“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能接受我的儿子是个残次品!我是丞相,是武林盟主,我的儿子必须是完美的!我不能让他毁了我的一切!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能让天下人负我!阿谣!你不要妇人之仁好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们其实是一对孪生兄妹!我们是兄妹!!!你听到了吗?!”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空谣的心上。空谣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寒冷——原来在他心中,所谓的权位和名声,比他们的儿子还要重要,比他们的感情还要重要!


    他们是兄妹又如何?她和他在一起这么久,冷暖自知,其实穆容冲待她根本就不好!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麻醉自己,让自己觉得他待她至柔至暖,她是幸福的、是备受众人艳羡的!


    “呵呵,完美?”空谣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幽怨,“穆容冲…你所谓的完美,就是牺牲自己的儿子吗?!你所谓的理想,就是建立在骨肉分离的痛苦之上吗?!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父亲,更不配做人!你会遭天谴的!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她说着,失魂落魄地抱起穆棠棣小小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就往冲。


    “你不能走!”穆容冲连忙上前拦住她,声音狂怒中带着莫名其妙的恐慌。他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地朝她半威胁半恐吓地吼道:“空谣!你若是敢踏出丞相府一步,就再也不是丞相夫人和武林盟主夫人了!你给老子回来!回来!!!听到了没有?我让你回来!!!”


    “让开!”空谣厉声喝道,眼神里满是决绝,“穆容冲,从你掐住棠棣脖子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彻底完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要离开这里!我再也不要看到你这副面目可憎的虚伪嘴脸!”


    穆容冲看着她眼中的恨意,心中一阵剧痛。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儿子,更是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无怨无悔陪着他的女子。他伸出手,想抓住她的衣袖,指尖却只碰到一片冰凉的空气——空谣早已抱着穆棠棣小小的身体,决绝地转身,一步步迈向门外的雨幕。


    空谣的嘴角勾起一抹绝望的冷笑,她伸手拔掉了发间繁复华丽的钗簪,长发披散在肩上,她动手扯掉了身上华贵的外袍,踢掉了脚上精美的鞋子,转过身决绝地瞪着穆容冲:“我空谣,从来就不在乎做什么丞相夫人,也不稀罕当什么武林盟主的贤内助!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穆容冲!你的眼里只有权势和名利,你这个人好可悲,好可怜呐…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坏事做尽,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


    空谣的话字字珠玑,穆容冲一时怔然。他赢了权位,赢了名声,赢了整个江湖和朝堂,却最终,输掉了自己的妻子,输掉了自己的儿子,输掉了曾经拥有过的,最珍贵的幸福。


    空谣抱着穆棠棣冰冷的、小小的尸体,赤着脚在雨地里踉跄前行。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脚底被碎石划出一道道血泡,她却浑然不觉,心中只剩一片死寂的冰凉。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隐约出现一座青灰瓦檐的建筑,是城郊那座早已鲜有人至的静心尼姑庵。


    庵门紧闭,铜环上锈迹斑斑。空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叩响门环,“咚咚”的声响在雨幕中格外沉闷。片刻后,侧门吱呀开启,一位身着素灰色僧袍的老尼探出头,见她抱着襁褓、浑身是泥与血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女施主,何事至此?”老尼的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


    空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怀中紧紧护着穆棠棣的小小身驱,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子:“师父,求您收留我…求您,让我在庵中了此残生。”她说着,缓缓掀开襁褓一角,露出穆棠棣青紫的小脸与脖颈上的红痕,“这是我的孩儿,我…我只想陪着他,为他日夜诵经祈福,赎尽罪孽。”


    老尼望着那毫无生气的男婴,又看了看空谣眼中破碎的绝望,轻轻叹了口气,侧身让开道路:“阿弥陀佛,施主既是心死至此,便进来罢。只是庵中清苦,且需断尽尘缘,施主可曾想清?”


    “想清了。”空谣抱着穆棠棣的尸体站起身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凡尘俗世,于我而言已是炼狱。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所谓的丞相夫人空谣,弟子只求做庵中一钵一僧,伴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老尼引她至后院一间简陋的禅房,又找来干净的布巾与僧袍。空谣小心地为穆棠棣擦拭小脸,换上柔软的素布衣裳后,将他轻轻放在禅房的木榻上,目光一寸寸描摹着儿子的眉眼,泪水无声地淌落在衣襟上。


    直到暮色四合,她才亲手将穆棠棣埋在庵后那棵常青树下,立了一块无字木碑——她怕任何字迹,都会惊扰了孩儿的安宁。


    第二日清晨,空谣跪在佛堂前,看着老尼手中的剃刀落下,乌黑的长发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如同她碎成齑粉的过往。她双手合十,对着佛像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凉的青砖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弟子空寂尘,愿以余生,赎己之罪,祈孩儿安息。”


    从此,静心庵多了一位沉默的尼僧。每日清晨,她会提着木桶去常青树下浇水;黄昏时分,她会坐在树下诵经,声音轻柔得像在对孩儿低语。禅房里没有任何装饰,只在案头放着一个长命锁——那是她为儿子穆棠棣打造的项链,如今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偶尔有香客来庵中祈福,人们见她眉目间残留着昔日的温婉,却总带着化不开的悲戚,忍不住上前搭话,她也只是淡淡颔首,低头诵金。只有在无人的深夜,禅房里才会传出压抑的呜咽,直到晨光熹微,一切又恢复成死寂的平静。


    问菩萨为何倒座,叹众生不肯回头。


    空谣走了之后,穆容冲总是站在丞相府的回廊失神,眼神空洞。这天,一阵冷风刮过,他才猛地回过神,却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闷得发疼。他抬手抹了一把脸,雨水混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他知道空谣的性子,她曾经对他说过,若他负了她,她就会去城郊外的尼姑庵彻底削发为尼,永不回头。他知道她言出必行的性子,知道她一旦做出决定,就永远不会改变。


    可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必须要找到她,必须把她带回来。不知道这是否因为爱,还是由于要失去她的恐惧。他不想失去她,因为她是他的所有物,不管是他的妹妹还是妻子,他要她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枣红马在雨地里疾驰,马蹄碾过积水,溅起高高的水花。穆容冲坐在马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金线,脑海里却不断闪过空谣抱着儿子穆棠棣的模样,闪过儿子最后那充满恐惧的眼神。他猛地闭上眼睛,试图驱散那些画面,可越是用力,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


    半个时辰后,他策马停在了静心庵外。穆容冲跳下车,快步走向庵门。庵门紧闭,他伸手叩响铜环,“咚咚”的声响在雨幕中格外刺耳。


    片刻后,侧门开启,还是那位老尼。她看到穆容冲,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却还是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我要见空谣,”穆容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让她出来见我!!!”


    老尼摇了摇头,语气平静:“施主,庵中并无名为‘空谣’的女子,只有一位法号‘空寂尘’的尼僧。她已剃度出家,断了尘缘,施主还是请回罢。”


    “空寂尘?”穆容冲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哈哈哈!好一个断了尘缘!你让她出来!我有话要与她说!”


    “施主,”老尼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几分坚定,“出家人不打诳语,空寂尘尼僧不愿见您,还请施主莫要扰了庵中清净。”


    穆容冲看着老尼坚定的神色,心中的怒火瞬间涌了上来。他抬手就要推开老尼,强行闯入,却在这时,他听到庵内传来一阵轻柔的诵经声。那声音温柔冷清,却带着一种死寂的平静,正是空谣的声音。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诵经声顺着雨幕传来,像是一把钝刀,缓缓剜着穆容冲的心。他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再也无法向前一步。哀莫大于心死,他知道,空谣是真的永远不会再见他了,那个曾经对他柔笑、对他永远无条件温和乖巧的女子,已经死在了他亲手制造的悲剧里。


    老尼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施主,尘缘已了,执念无益。还是请回罢。”


    穆容冲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庵内那片模糊的灯火,久久没有动弹。雨越下越大,打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浑身冰凉。他痴痴愣愣地站在庵门口,直到天快亮时,他才缓缓转身,踉跄地跨上马背。


    庵内的诵经声渐渐远去,可穆容冲却觉得,那声音像是刻进了他的骨头里,日夜不停地回响。从今往后,他将永远活在愧疚和恐惧里,那些他曾引以为傲的权位和名声,终将变成困住他的牢笼,让他永世不得安宁。


    这是一道女娲炼石、亡羊补牢、悬崖勒马也弥补填满不了的天崩地裂。


    丞相府梧桐的荫蔽掩住了日色,长廊里阴凉而幽静,空谣曾经最喜爱的那只金丝雀正在笼中“吱吱喳喳”地歌唱,仿佛在倾诉它的寂寞和痛苦。


    可他的爱侣不是笼子里的金丝雀。笼子里的金丝雀,即使打开了笼门,也还会因为留恋主人,选择再次飞回他的手掌心。可空谣已经永远飞走了,飞到了天涯,飞到了海角;飞到了天堂,飞到了地狱。而笼中这只天真烂漫的金丝雀,却还耽溺于这盏精心打造的黄金牢笼里,忍受着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寂寥与落寞。


    静心庵内,法号为空寂尘的尼姑依旧坐在常青树下诵经。她面前的无字木碑上,雨水不断滴落。她神色虔诚,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与过往告别,也像是在为自己的余生悲凄地叹息…


    一场幽梦同谁近,恨海情天有情痴。东厢月,数日风雨,遥看绒花若飞絮。


    倘遇观音先跪奏,今世永不坠红尘。且停且忘且随风,缓行浅看冷从容,策马踏花奔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