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苗疆

作品:《别样江湖

    楚瑜霏一行四人踏入苗疆地界时,恰逢山雾初散。层峦叠嶂间腾起的水汽裹着奇异花香,将蜿蜒山路晕染成一幅流动的水墨画,连脚下青石板都浸着湿冷的潮气。两侧的密林忽然响起银饰碰撞的脆响,数十名身着蜡染织锦的苗疆人自树后现身——男人们头缠青布帕,腰间弯刀鞘上嵌着兽牙,寒光隐现;女人们裙摆绣满蛇鱼纹样,腕间银镯轻响,齐刷刷的目光像淬了霜,将四人牢牢锁在原地。


    为首的汉子猛拍腰间铜铃,“铛”的一声震得林间飞鸟惊起,翅膀扑棱的声响搅碎了山间的寂静。白悯烟正欲上前交涉,一道炽红身影已自人群后飘出,衣袂扫过地面时带起细碎花瓣,像一团移动的火焰,连空气都似被染上灼热的红。


    “Dail xid hxud niangs jox fangb Hmub?(何人擅闯苗疆)?”说话者是一位苗疆少女。她的上身只着一件红色抹胸,边缘用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余下的肌肤在斑驳日光里泛着莹润的蜜色光泽。她的下身是一条开叉的蓝色扎染云纹长裙,走动间能瞥见裹着银链的细长小腿,脚踝处坠着的铃铛随步伐轻响,勾人而妩媚。


    她乌发未梳,只在发间缀满细碎银片,随着她歪头的动作簌簌坠落,衬得那双上挑的凤眼愈发妖异。她的眼尾用胭脂点了细碎的花钿,笑时便像有蝴蝶在眼角振翅,偏眸中又淬着娇俏,锐利明媚得像林间猎刀。


    少女的目光掠过冷鹤晞、白悯烟、离乐时,不过是漫不经心的扫过,唯独落在楚瑜霏脸上时,骤然停住,便再也挪不开。


    楚瑜霏今日穿了一件玄色长衫,领口被山风吹得微敞,露出半截线条利落的锁骨,唇色偏淡,好一个中原俊公子的模样!就像一块被雨水洗过的暖玉,清润又带着锋芒。


    “这位阿哥倒是俊俏,倒配得上我苗疆。”少女忽然笑了,声音像山涧冰泉,甜丝丝又凉沁沁的。她径直走到楚瑜霏面前,指尖银戒泛着冷光,轻轻划过楚瑜霏的剑眉,用生涩却清晰的中原话问道:“这位阿哥,我叫阿朵筱蝶寒。你叫什么名字?”


    楚瑜霏下意识想躲,却被她眼神里的执拗定住。冷鹤晞站在一旁,指节早已泛白,拳头攥得发紧,指骨都在隐隐作痛,刚要上前,却被白悯烟不动声色地按住手腕——白悯烟递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可冷鹤晞看着那只触碰楚瑜霏眉骨的纤纤玉手,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在下楚瑜霏,途经苗疆,并无恶意。”楚瑜霏拱手作揖时,鼻尖萦绕着阿朵筱蝶寒发间的异香,是某种花香混着草药的味道,奇异得让人有些发晕。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蜷了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在抵抗那种莫名的眩晕感。


    阿朵筱蝶寒忽然凑近,吐气如兰,继续用中原话问:“阿哥既是途经,不如留下喝杯拦门酒?”她拍了拍手,身后侍女立刻端来竹筒,琥珀色酒液在筒里晃荡,泛着诱人的光泽。楚瑜霏正犹豫,阿朵筱蝶寒已仰头饮了半盏,将余下的递到他唇边,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唇瓣,语气带着几分笑意:“阿哥难道是怕我下毒不成?”


    周遭的苗疆人朗声大笑,楚瑜霏不好再拒,仰头饮尽。酒液入喉时是清甜的果香,咽下后却在丹田处燃起一团暖火,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蔓延。阿朵筱蝶寒盯着他喉结滚动的弧度,眼尾花钿仿佛更艳了些,转身用苗疆语对众人道:“这几位是我的客人,好生招待。”说罢又回头瞥向楚瑜霏,眼神里的占有欲毫不掩饰,“今夜有篝火宴,阿瑜阿哥可要来参加?”


    入夜后的吊脚楼浸在潮湿雾气里。楚瑜霏躺在床上,总觉得心口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痒痒的,挥之不去的是阿朵筱蝶寒眼尾的花钿,还有她指尖划过他的眉骨时的微凉触感。他翻身坐起,见冷鹤晞屋里还亮着灯——他知道冷鹤晞定是在担心自己,可此刻他心里乱糟糟的,竟没有过去看他的念头。正发怔时,窗外忽然传来银铃轻响,细碎又勾人。


    阿朵筱蝶寒披着狐裘披风立在月下,抹胸的红色在夜色里像一团跳动的血,她朝楚瑜霏招了招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阿瑜阿哥,随阿朵来,阿妹带阿哥看些好玩的奇景。”


    楚瑜霏听罢,竟鬼使神差地起身,丢了魂似的跟了出去,全然忘了冷鹤晞白日里担忧的眼神,忘了两人曾约好“江湖路远,同去同归”的誓言。只是走到吊脚楼门口时,他脚步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往冷鹤晞的房间扫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挣扎,随即又被那蛊惑感盖了过去。


    冷鹤晞本就心神不宁,被窗外的响动惊醒时,只看到楚瑜霏跟着那抹红色消失在竹林尽头。他心脏猛地一紧,连外衣都来不及披,抓起腰间木剑就追了出去。他的脚踩在露水打湿的竹叶上,发出的声响被夜风吞没,只有掌心的木剑硌得生疼——这把剑是楚瑜霏亲手削的,剑身上刻着的“鹤”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竹林尽头是一片开满曼陀罗的谷地,白色、紫色、粉色的花瓣在夜风中摇曳,香气浓得发腻,吸入肺里竟有些发晕。冷鹤晞躲在树后,看见阿朵筱蝶寒坐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楚瑜霏站在她面前,月光顺着他微敞的领口滑进去,照亮他脖颈处的肌肤。阿朵筱蝶寒忽然伸手,将楚瑜霏拉得弯下腰,两人的距离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连发丝都快要缠在一起。


    “阿瑜阿哥,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吗?”阿朵筱蝶寒的声音黏糊糊的,像融化的蜂蜜,“这个叫情花,闻多了,心里呀,便会住进一个人。”


    楚瑜霏的眼神有些发直,他抬手,指尖快要触到阿朵筱蝶寒的发丝,又猛地顿住——指腹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像是在抗拒这过于亲密的距离。冷鹤晞的心跟着提了起来,可下一秒,阿朵筱蝶寒就抓住楚瑜霏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阿瑜阿哥,你摸摸看,阿妹的心,在为你跳动着。”她的胸膛起伏着,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温热的触感,楚瑜霏的喉结滚了滚,竟没有抽回手,反而指尖微微用力,像是在感受那份跳动,捏住了她那团微微凸起的、小巧柔软的□□。


    冷鹤晞躲在树后,只觉得那画面狠狠烫在了他的眼里。他与楚瑜霏相识这么久,从初遇到相知,楚瑜霏从未对谁这般失神——往日里清亮的眼神,此刻只剩下被蛊惑的迷离,连嘴角都带着一丝自己从未见过的、贪恋的笑容。


    “阿瑜阿哥,你留在苗疆好不好?”阿朵筱蝶寒忽然踮起脚,嘴唇几乎贴上楚瑜霏的耳朵,声音又软又糯,“我让全苗疆的人为你种情花,让你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阿朵阿妹对阿瑜阿哥的心意。”


    楚瑜霏没有回答,却缓缓低下头,鼻尖快要碰到她的发顶,呼吸都洒在她的发间。


    “阿瑜!”冷鹤晞终于忍不住喊出声,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炸开,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楚瑜霏猛地回神,看见冷鹤晞时,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清明——那是熟悉的、带着担忧的温度。可这清明只持续了一瞬,他心口的蛊虫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他眉头微蹙,眼神又迅速沉了下去,染上一层冰冷的迷离。还没等他说话,阿朵筱蝶寒就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阿朵筱蝶寒转过头,笑得妖冶,对冷鹤晞道:“阿瑜阿哥自己愿意留下,难道你要逼他走?”她故意往楚瑜霏怀里靠得更紧,指尖在他的心口画着圈,声音里满是挑衅,“你看,他都没有推开我呢。”


    楚瑜霏确实没有推开她。阿朵筱蝶寒悄悄种下的同心蛊,早已在他体内扎了根,阿朵筱蝶寒的靠近就像磁石,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往一处涌,理智被搅成了一团乱麻。他看着冷鹤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手指却在身侧悄悄蜷缩,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最终只化作一句冷冰冰的话:“阿晞,你回去罢。”


    这六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冷鹤晞的心脏。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楚瑜霏为了救他,替他挡了一枚淬毒的暗器,躺了整整三天。那时楚瑜霏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却还笑着抓他的手说:“阿晞,等我好了,咱们去吃西街的荔枝糕,你肯定喜欢。”那个时候,楚瑜霏的眼神清亮,带着对往后的期许,与此刻的冷漠判若两人。


    “你一定是中了苗疆的蛊!阿瑜,你不清醒!快醒醒!”冷鹤晞的声音发哑,他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想拉楚瑜霏回来,“跟我回去!我带你找解药!”


    “解药?”阿朵筱蝶寒笑得更欢了,她抬手,掌心躺着一只通体碧绿的小虫,虫子在她掌心蠕动,看得人头皮发麻,“这‘同心蛊’,解了便会死,你想要他死吗?”


    冷鹤晞的脸色瞬间惨白,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指尖冰凉。阿朵筱蝶寒则死死攥住楚瑜霏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里——楚瑜霏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转头看向阿朵筱蝶寒,眼神里竟带着几分担忧:“阿朵阿妹,不必吓他,我只会为了你而死。”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往冷鹤晞那边扫了一眼,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只是很快就被蛊虫带来的执念覆盖。


    “吓他?”阿朵筱蝶寒挑眉,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想抢走你,我难道还不能吓他么?”


    冷鹤晞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阿朵筱蝶寒的银戒硌着楚瑜霏的皮肤,留下淡淡的红痕。扎得他眼睛发酸。


    冷鹤晞忽然想起楚瑜霏曾说,他最怕疼,连针灸都要疼得龇牙咧嘴,可此刻皮肤被硌得发红,却连一声疼都没说,反而还在为那个阿朵说话。


    “我不走。”楚瑜霏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冰珠砸在石板上,“阿朵阿妹不会害我的,留在苗疆,挺好。”他甚至抬手,轻轻拂开阿朵筱蝶寒颊边的碎发,动作自然又温柔,那是冷鹤晞从未见过的模样。只是楚瑜霏在为阿朵筱蝶寒拂发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的潜意识似乎在艰难地抗拒,却无济于事。


    冷鹤晞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楚瑜霏的侧脸,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可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看向自己时的温度,只剩下对旁人的温柔。山风吹过曼陀罗花丛,卷起浓郁的香气,呛得他喉间发甜,他猛地转身,踉跄着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身后传来阿朵筱蝶寒低低的笑声,还有楚瑜霏没有反驳的沉默。冷鹤晞走到竹林深处,再也撑不住,扶着树干,捂住嘴唇,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滴落在青石板上,与露水融在一起,红得刺眼,像极了楚瑜霏衣襟上沾着的曼陀罗花瓣。


    他知道楚瑜霏身不由己,知道蛊虫有多歹毒,可亲眼看着他对别的女子展露温柔,看着他说出“留在苗疆挺好”,那份理智无法控制的酸楚,还是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夜雾越来越浓,裹着他单薄的身影,远处的篝火宴已经开始,隐约传来苗疆人的歌声与银饰的脆响,热闹得像另一个世界,与冷鹤晞格格不入。


    冷鹤晞缓缓滑坐在地上,抬头望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亮。他想起也是这样的月夜,楚瑜霏买了一坛桂花酒,拉着他在屋顶对饮,酒液洒在衣襟上,满是甜香。那时的楚瑜霏朗声说道:“阿晞,往后江湖路远,你我可要同去同归哦,谁都不能丢下谁。”那时的月光落在两人的脸上,温暖得像要焐进骨子里,可现在想来,不过是一场易碎的梦。


    而现在,楚瑜霏却将要被蛊虫困在这里,永远陪伴那位苗疆女少主,把“同去同归”的誓言抛得一干二净。


    篝火宴的歌声越来越近,阿朵筱蝶寒带着楚瑜霏回来了。楚瑜霏的玄色长衫上沾了几朵艳红的曼陀罗花,像是溅上去的血,触目惊心。此时,他的目光扫过冷鹤晞时,却没有丝毫的停留,仿佛眼前的人只是个陌生人。他径直跟着阿朵筱蝶寒走向主位,阿朵筱蝶寒坐在铺着狼皮的座椅上,忽然指着冷鹤晞,用苗疆语对众人说道:“这人想抢我的心上人呢。”


    苗疆人的哄笑声像潮水般涌来,冷鹤晞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他没有看楚瑜霏,也没有看阿朵筱蝶寒,只是握紧了腰间的木剑。剑身上的“鹤”字硌着掌心,刺得他心如刀绞。这时,楚瑜霏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阿朵阿妹,别闹了,他只是我的旧识,我的心里从来没有他,只有你一个人。”说这话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收紧,指节泛白,连呼吸都微微滞了一瞬——像是连自己都在抗拒这句违心的话。


    “旧识”两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冷鹤晞。他终于抬头看向楚瑜霏,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声音喑哑:“旧识?楚瑜霏…你…你好狠的心!你…你有心吗?”


    楚瑜霏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可心口的蛊虫又传来一阵钝痛,他终究还是避开冷鹤晞的目光,对阿朵筱蝶寒道:“阿朵阿妹,我们去那边坐罢,这里太烦了。”说罢,他搂着阿朵筱蝶寒的纤腰,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看冷鹤晞一眼。只是转身的刹那,他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痛楚,像被风吹灭的烛火,转瞬即逝。


    冷鹤晞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篝火的光芒映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他此刻的心,一半是过往的温暖,一半是如今的寒凉。远处的歌声还在继续,银饰脆响不断,可他只觉得,这苗疆的热闹,从来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