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作品:《日月同辉

    傅叔源心气高,又努力,很快跟上其他同学的进度,还多次获得夫子的夸奖。伴随着学业上的进步,他跟岑家孩子的关系也不像前些日子那么敌对。


    即便渐渐融入这里,傅叔源还是会刻意把自己当外人,除非有说话的必要,其余时候都像游魂一样安静地飘荡。如果不是大家一块参与的活动,或者有特别的事要找他,几乎所有人都会忽略他的存在,除了岑肃羽。


    在大家庭中,年纪较小的孩子往往因为无知遭到年纪较大的孩子的嫌弃,岑肃羽就是被嫌弃的那个。她能不能参与家里其他姐姐的活动,完全看她们的心情。如果被她们拒绝,岑肃羽就只能去找傅叔源玩。从这个方面来说,傅叔源比家里的姐妹们要好得多,不论岑肃羽什么时候找他,也不论岑肃羽找他做什么,基本不会被拒绝。


    某天,岑肃羽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时,突发奇想,问傅叔源:“你能不能把姨娘勾脸的东西拿出来?我想玩。”


    傅叔源严肃地看着她:“不行!勾脸,那是唱戏用的,你又不唱戏,用不着勾脸。”


    岑肃羽不依:“可是我就想玩。”她回忆之前姨娘勾完脸的模样,向往道:“姨娘勾完脸可好看了,我也想变好看。你难道不想我变好看吗?”


    傅叔源装聋作哑。


    岑肃羽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不能玩的话,那你能玩吗?”


    傅叔源忽然沉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岑肃羽也意识到不对,坐直了身子:“我没什么意思。怎么了吗?”


    她不能玩的话,那他能玩吗?言下之意不就是他们不一样嘛!他从前以为岑肃羽年幼无知,没有世俗的偏见,今日才知道,她只是更聪明,更会隐藏而已,她的想法和别人的想法一样,都觉得他要比他们低一等。


    这些日子处处谨慎,不惹任何人生气,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找到合适的机会提起他的过往来羞辱他。万万没想到,第一个这样做的人不是他千防万防的人,居然是岑肃羽。更可气的是,她不是为了刺激他,而是单纯在最不设防的时候,口无遮拦,讲出了心里话。


    是,岑肃羽是千金小姐,他是戏园子出身的,他们生来便不平等。他早该认清真相,而不是等岑肃羽在无意的玩闹时戳破他的幻想!


    傅叔源指着门口:“出去,我这里不欢迎你!”


    岑肃羽从没见他这么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着头走了出去。


    说不委屈那是假的,傅叔源被人欺负的时候,是她挺身而出。现在傅叔源渐渐不受欺负了,就完全不把她当回事儿了,仅仅为了一句无心之失,便把她从房间里撵了出来。


    委屈一阵,也想开了。岑肃羽帮傅叔源,是本着侠义心肠,现在大家不排挤他,她的目的便达到了。至于傅叔源因为她说错话不理她,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完全可以这样做。她不会因此生气,同样也不打算为此道歉。少傅叔源一个朋友,对她来说,并不会有什么影响。没有他,还有别的朋友,还有别的事儿。


    傅叔源跟她差不多,起初很生气,气着气着,也就释怀了。


    他不能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岑肃羽,既然这种身份上的差异是的确存在的,他自己都承认,为什么岑肃羽不能承认呢?何况,君子论迹不论心,不论岑肃羽心里怎么想,在几乎所有人都瞧不起他的时候,她站了出来,支持他,帮助他,带他融入到这个大家庭里面,单凭这件事儿,他都应该原谅岑肃羽。


    他都想好了,如果岑肃羽来找他,他就跟主动岑肃羽道歉。没想到,岑肃羽看到他跟没看到一样,完全不理会。这么好几次,傅叔源决定自己应当大度一点,找机会和岑肃羽讲开,可他刚朝岑肃羽走过去,岑肃羽便起身,走到岑瑶华身旁了。他死了心,决心不再理岑肃羽。


    等到下次见面,岑肃羽意识到上次自己的举动不妥,带着歉意的微笑,想要主动走过去和他说话时,碰到他冰冷厌恶的眼神,又退缩了。再下次见面,傅叔源决心纠正自己的错误,岑肃羽却又不理他了。


    僵了一个多月,眼看要过年了,傅叔源和岑肃羽还是谁也不理谁。


    除夕夜熬年,岑父和母亲、家里的两个姨娘围着八仙桌打牌,孩子们也夹在中间看牌,七嘴八舌地说话。


    主位毋庸置疑坐的是岑父,岑父右手边是母亲,二人中间夹着岑博知,左手边是裴姨娘,中间夹着岑青云。岑青云快到出嫁的年纪,最近一直跟着裴姨娘学习管家管账,是以跟裴姨娘的关系更亲近些。裴姨娘的另一侧坐着岑瑶华,岑肃羽坐在裴姨娘和岑瑶华后面,傅姨娘坐在最下首的位置,两旁并未坐小孩子。


    玩了好几圈,岑父看傅叔源还没来,问傅姨娘:“你弟弟呢?大好的日子,怎么不见他来?”


    傅姨娘说:“他脾气古怪,不愿意见人,您别管他。”


    岑父说:“那可不行!咱们一家子全在这儿,独他不在,底下的丫鬟婆子们恐怕要嚼舌根子,说我们排挤他了。”扭头对身旁的岑博知说,“你去喊他过来,说是我的吩咐。”


    岑博知不愿意,摇头道:“我不去,我跟他说不上话,让小妹去吧。小妹跟他关系好,小妹一劝,他肯定就来了。”


    岑肃羽也不愿意去,低着头靠在裴姨娘的背上,假装自己困得快要睡着。裴姨娘肩胛向后,推了推岑肃羽:“正好你困了,出去走走,清醒清醒。”见岑肃羽不愿意,回头道:“好孩子,快去吧。你若去了,明儿我就把你喜欢的镯子送你,这个交换可以吧?”


    岑瑶华说:“不行,你不能只给她,我也要!”


    裴姨娘说:“好,也给你一个。”


    母亲问:“什么镯子呀?”


    裴姨娘说:“翡翠镯子。是我娘家陪嫁的嫁妆,并不值钱,不过看起来好看。”


    母亲看岑肃羽一眼:“还是个小小的姑娘呢,就想着要打扮了,以后不知还要怎么样呢。”对身旁的岑父说:“家里的女孩子们读了几年书,差不多也够了,明年该让她们在家里学着织布绣花,这才是女孩子家的正经事儿。”


    岑父自己是学而优则仕,自然也希望自家的儿子女儿都要有学问。为了不使周氏反驳,说:“一个月五两银子请了夫子,只教家里的两个男孩子,岂不亏了。”


    裴姨娘含笑和岑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又推推岑肃羽:“你若实在困了,回家睡去,熬年用不着你这样的小孩子在这里。等要放烟花了,我派丫环去喊你。”


    母亲道:“熬年求的是长命百岁,她若去睡了,明年多灾多病,你后悔可来不及。”


    裴姨娘道:“哪有这么邪乎?真这样的话,每年熬年的时候都不睡觉,岂不能长命百岁了?”


    岑肃羽眼看着要吵起来,连忙道:“我不睡,我出去走走。”


    裴姨娘欲说什么,到底没说,朝着窗子喊了几声刘妈,让刘妈提着灯笼,陪着岑肃羽一块儿出去走走。


    夜已经深了,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外面的丝竹管乐却飘飘渺渺,不绝于耳。岑肃羽仰起头,蓝色的夜空上满是星星,简直是说不出的好看。她指给刘妈看,刘妈说:“这么多星星,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逛了一圈,快到傅姨娘的院子时,岑肃羽对刘妈说:“手炉里没炭火了,你回屋里添点。”支开刘妈,岑肃羽提着灯笼,去傅姨娘的院子。


    傅叔源房间的灯亮着,里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完全不是他们想象的冷清。丫环们叽叽喳喳讲着自己家里过年的事儿,傅叔源也隔三差五地插上一嘴,说到有趣的地方,大家都哈哈大笑,亲密得像一家人一样。岑肃羽吹灭了灯,靠在墙根偷听。


    她们问傅叔源:“从前熬年的时候,你跟傅姨娘都在做什么?”


    她说了一句“我不能玩的话,那你能玩吗?”,傅叔源便把她撵了出去,这会儿丫环这样问,只怕也要被撵出去。岑肃羽马上环顾四周,还没找到躲藏的地方,便听到傅叔源说:“戏班子还不出名的时候,我们是一个班子都是一块儿熬年的,吃了年夜饭,师傅给我们唱戏,我们也给师傅们唱戏,直唱到大家都累了、困了,这才回屋睡觉。


    “等戏班子稍微有了名气,便没这么清闲了,每年过年都会被乡里的富绅请去,在庙前空旷的地方搭台子唱戏,几乎一乡的人——不管男人女人,还是老人小孩——都要过来听戏,底下搭灶台做饭卖饭的,卖各种小玩意的,耍杂技的,干什么的都有,那才叫做热闹呢。不像这里,冷冷清清的。”


    一个丫环附和道:“这里可不冷清,你去花厅瞧一瞧,他们主子凑到一块儿吃呀喝呀玩呀笑呀,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冷清的是我们这里,不但回不了家,还要帮她们守着火盆和茶炉,生怕火灭了、茶凉了,她们回来又不高兴了。我自己想想,也觉得这日子怪可怜的。”说罢起身要去傅姨娘的屋子,看炉火还旺不旺。


    众人都笑起来。另一个丫环道:“亏是人家提了一嘴引出你这番话来,要不还记不起去看火炉呢,还不快谢谢人家。”


    那个丫环行了礼:“多谢了。”


    话音未落,便被其他的丫环推到了傅叔源的怀里,里面笑骂起来。


    岑肃羽听里面的话越来越不成体统,连忙悄悄溜了。走出去没多远,身后忽然传来簌簌的脚步声。


    黑夜里看不清人影,看走路的模样,岑肃羽觉得那人是傅叔源。想到他方才对丫环何等宽容,对自己又是何等严苛,她冷哼了一声,转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傅叔源本来决心跟她说开,见她这个态度,脚步便慢了。细想一会儿,终究还是跑了过去:“许久以前的事儿了,你还没忘吗?”


    岑肃羽并不说话,只一味地往前走。


    傅叔源拉住她,嗫嚅半天,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口。从前,他跟别人道过无数次的歉意,如今身份好些了,他也有了倔强的资本,他不愿意道歉。何况,这件事儿,并不完全是他的错,岑肃羽多少也有错。为什么岑肃羽不能先跟他道歉呢?


    他不说话,岑肃羽将手腕从他手里挣脱开:“我得回去了,刘妈找不到我,会担心的。”


    傅叔源道:“那我送你回去,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见岑肃羽的灯不亮,从怀里拿出火折子,点亮其中的蜡烛,顺势接过灯。


    这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二人谁也不说话,总觉得怪怪的。


    岑肃羽说:“我爹说让你过去跟我们一块儿熬年。”


    傅叔源点头:“可以呀。你不打算让我过去,所以装模作样地往这边走了一趟,是不是?”


    岑肃羽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我去找你了,你在跟别人说话,说得挺开心的,我想没有必要打扰你,就走了。”


    傅叔源反复回想自己跟丫环们说的话,不觉红了脸颊:“确实闹得有些过分了,所以我才要出来走走,正巧碰见了你。一码归一码,跟她们聊得开心,不代表不能跟你们一块儿熬年。”


    话说到这里,道歉仿佛顺理成章,傅叔源正要开口,却听到岑肃羽说:“我听到你和她们说你从前的事儿,为什么她们问你的时候,你都没有生气?难道我问的比她们过分吗?”


    傅叔源不语。


    岑肃羽追问:“所以,你觉得我的问题确实比她们过分?”


    傅叔源仍旧是不语。


    路对面,刘妈匆匆走了过来,把手炉塞进岑肃羽手里:“姑娘别乱跑呀,要不是猜对了地方,我得提心吊胆地找半天呢。”


    岑肃羽道:“天怪冷的,别在外面说话了,回去熬年吧。”


    她带着傅叔源走进来,母亲瞧了他们一眼,仍旧不理傅叔源,对岑肃羽说:“我还以为你要回去睡一觉再来呢,想不到居然是去办正事儿了。这丫头心里还挺有主意的,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这么悄没声地把人带过来了。”


    岑父不接话茬,指着小孩子凑成的小牌场:“傅叔源,他们几个在那儿打牌,你跟他们一块儿玩吧。”朝岑肃羽招招手,抓了一把手边的碎银子:“你请她过来,有功劳,这是赏你的。”


    岑肃羽接了银子,全放在裴姨娘手边。岑瑶华还在裴姨娘身旁,岑肃羽照旧搬一把凳子坐到岑瑶华的身后,远远地看着裴姨娘手里的牌。


    傅姨娘拉拉岑肃羽的衣袖:“我这儿还有一个位置呢,别老黏着你亲姨娘坐,也坐坐你不亲的姨娘这儿。”


    众人都笑起来,岑肃羽便坐到岑瑶华旁边,紧邻着傅姨娘的位置,傅姨娘揽过她的肩膀:“好孩子,姨娘桌面上的吃的,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别客气。”又朝傅叔源招招手,“你若不想跟他们打牌,也过来坐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