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年

作品:《清宫年妃传

    腊月寒风卷着纸钱灰在紫禁城上空盘旋,孝惠章皇后的薨逝让整个京城陷入一片素白。


    溪亭跪在命妇行列中,望着乾清宫前如雪的白幡,忽然想起如意走时那满院缟素。刺骨的寒风卷着香烛气息,将呜咽声吹得断断续续。


    “侧福晋节哀。”兆佳福晋悄悄递来浸过薄荷的帕子,低声道,“十三爷嘱咐了,今日定要哭得真切。”


    溪亭接过帕子,在熏人的薄荷气中落下泪来。她望着丹陛上那个明黄身影,忽然明白天家丧亲之痛,原来与平民百姓并无不同。连续二十七日的哭临,让不少宗室命妇都病倒了。这日溪亭正强撑着跪在灵前,忽觉一阵眩晕。幸好兆佳氏及时扶住,往她袖中塞了块参片:“撑住,今日科尔沁亲王要来吊唁。”


    果然未时三刻,蒙古王公们身着素服入殿。溪亭垂首跪着,忽听见通译席传来熟悉的西北口音,溪亭仔细一看竟是年羹尧麾下的参将。对方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随即以指尖轻触帽缨——这是年家军中表示“有要事相传”的暗号。


    溪亭心头一紧,整日心神不宁。傍晚回府后,她独自在书房抄经,却屡屡写错字。这时胤禛走了进来,见她神色惶惑,便屏退左右。


    “今日在灵前,老八借蒙古王公在场,当众质疑西北军费。”胤禛的声音低沉而疲惫,“说他年羹尧在四川巡抚任上就奢靡无度,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溪亭手中的笔顿住了,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团。


    “告诉你兄长,”胤禛的目光深邃如潭,“速战速决。朝中的箭,已经搭在弦上了。”


    他起身欲走,又回头深深看她一眼:“有些话,本王不便明说,但你该明白。”


    溪亭怔在原地,忽然懂了。原来今日那参将的暗示,胤禛早已察觉。他选择通过她来传递这个警告,既保全了天家体面,又给了年家转圜的余地。


    待胤禛离去,她立即研墨铺笺,手腕却止不住地颤抖:


    “二哥钧鉴:今日灵前,八爷借蒙古王公发难,直指军费之事。王爷嘱兄速战速决,朝中箭已上弦。万望珍重,切莫授人以柄。”


    溪亭将密信夹入送往广济寺的经书中,手指止不住地微颤。西北战事正值关键,而朝中暗流汹涌,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即便是最深的哀痛,也掩不住权力的暗涌。


    国丧期间,诸事停摆,连带着弘时原定的婚期也延后了。


    李氏对此颇有微词,可也是敢怒不敢言,那些微词不过也就是搁自己院子里发发牢骚,可王府里总是隔墙有耳的,李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来院子里多说了几句话,还能被四爷拽去责备了几句,她心里这下是更苦了,好几日了闭门谢客,说是详读了孝惠章皇后的事迹,要好好斋戒几日以颂其功德。


    要说这话也就说给四爷听听,府里哪来的人会信。


    丧仪之余,命妇们常在偏殿歇息。溪亭与耿氏、钮祜禄氏年纪相仿,往来多了,倒比往日亲近几分。加之弘历、弘昼已到开蒙年纪,迁至前院由先生教导,两位格格闲暇多了,也常与溪亭做些针线、说说闲话。


    如意的早殇,在年府激起无声的波澜。虽也心疼女儿失怙,但年遐龄在给溪亭的家书中,字里行间皆暗示她当早日再得子嗣,延续年家荣宠。


    自那以后,溪亭对生育的渴望日渐迫切。只是她本就体弱,生如意时又伤了根本,太医私下嘱咐需精心调养年余方可再孕。


    如今她与胤禛之间,除却夫妻名分,更多了几分知己般的默契。自如意去后,胤禛常在她面前流露真性情,朝堂上的烦难、兄弟间的暗涌,都愿说与她听。这年入夏,溪亭不过随口提了句想喝酸梅汤,翌日胤禛便亲自领了位江南名厨入府。这份体贴让她既感温暖又觉惶恐。或许他织就的柔情密网,早已让她心甘情愿深陷其中。


    某夜胤禛与她闲谈,说起鲍叔牙荐管仲的典故,末了似是无意地提了句:"若无鲍叔牙,公子小白焉得成就霸业?" 这话如投石入湖,在溪亭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三日后,她借着让云竹给西北家书的名义,暗中另修一封密信,字字恳切地规劝兄长谨守臣节。


    待二十七日国丧期满,紫禁城渐渐褪去素白,弘时的婚事才重新提上日程。


    这桩康熙帝亲赐的婚事,选的是礼部尚书席尔达之女,于李氏面上自是无限风光。弘时年少气盛,难免在人前炫耀这门显赫姻亲。大婚之后,董鄂氏恪守妇道,规矩持重。然而弘时却嫌福晋过于端庄,渐渐冷落了正房。李氏心疼儿子,非但不加规劝,反以为董鄂氏不善笼络夫君。


    李氏一想,休不了你我还气不了你吗!立马以尽快为雍王府开枝散为名,给弘时又安排了两个小妾。弘时本人嘛当然很是受用,自俩小妾入府,再未踏足过董鄂氏房门。


    董鄂氏就是再端庄持重,可年纪摆在那里,也是渴望丈夫疼爱的,可她又诉苦无门,毕竟那是李侧福晋纳进门的又有个响当当的名头。董鄂氏从小也是在蜜罐子里长起来的,受了委屈,倒也不忍着,直接跑回娘家跟席尔达和夫人说起来,席尔达的夫人是个狠角色,直接放下狠话,弘时不亲自把人接回去,这事没完了!


    溪亭瞧着这事李侧福晋娘俩可大事不妙咯!


    果不其然,胤禛将这娘俩召进书房狠狠痛斥!李侧福晋的大宝贝弘时那是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赶紧老老实实的跑上门和董鄂氏一家认错,好说歹说把人接回来了,这闹心事才算过去了。


    这书信寄出去之后,倒是发生了让溪亭有些意想不到的事——年羹尧收到了胤禛训斥他的信。


    这其一是指责年羹尧给自己写信时落款只称职衔,不称奴才,且屡教不改;其二是在自己的母亲德妃乌雅氏六十大寿和儿子弘时新婚之喜,年羹尧不但没有送礼物,连个道贺信札也没有,毫无主属之谊;其三是前些日子的孟光祖案以及年羹尧过去写给自己的信中有“今日之不负皇上,即异日之不负王爷”这种居心叵测的语句。


    总之要求年羹尧将随任的十岁以上儿子、弟侄全部送到京师,侍奉年遐龄。


    虽说训斥的狠了些,看着兄长送子入京的请罪折,溪亭反倒松了口气——这般明面的敲打,恰说明胤禛尚未真正动怒。


    腊月里,年羹尧寄来的家书难得地只叙亲情,绝口不提朝政。溪亭捧着信在灯下反复细读。


    除夕守岁,溪亭对镜梳妆时,忽然发现鬓边一缕银丝。


    二十二岁的年纪,竟已尝尽生离死别。


    “主子...”云竹捧着胭脂的手微微发颤。


    溪亭却笑了:“无妨。”她仔细将白发藏进云鬓,就像藏起这些年所有的暗涌与伤痛。


    窗外爆竹声声,她望着镜中那个眉眼沉静的妇人,忽然想起初入府时那个在雪地里写字的少女。原来已经过去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