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作品:《清宫年妃传

    康熙四十九年冬十二月,夜雪如絮,扑簌而下,覆盖了紫禁城的金瓦红墙,也淹没了雍亲王府的平安居。


    胤禛踏雪归来,宫里的炭火气似乎还黏在蟒袍上,但一颗心早已浸入彻骨寒冰。刚进院门,便见一抹小小的身影蜷在门廊下,肩头耸动。是他的静怡。


    “好孩子,天塌下来也有阿玛顶着,冻坏了身子怎么好?”他快步上前,将女儿冰冷的手拢入掌心,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静怡仰起泪痕交错的小脸,仿佛找到了唯一的浮木,猛地扎进他怀里,泣不成声:“阿玛……弟弟,弟弟他……怕是不行了”。


    胤禛身形几不可见地一晃,眸底翻涌的悲恸被强行压下,只化作喉结艰难的一滚。他抬头望向墨色天幕下纷乱坠落的雪。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不怕,阿玛在。”


    胤禛拉着静怡进了屋子里,一屋子太监婢仆个个面露悲色,侧福晋李氏,跪坐在弘昀的床边,已经泣不成声,福晋乌拉那拉氏强撑着迎来,为他解下浸透寒气的雪帽与大氅。胤禛步履沉缓地走到床边,握住那只瘦弱的小手——比窗外积雪更冷。


    弘昀的眼睫颤了颤,似有所待,艰难地睁开一条缝,干裂的嘴唇嗫嚅着。胤禛俯身贴近,温热的吐息拂过孩子冰凉的耳廓:“好孩子,再给阿玛说一遍好不好?”


    “阿玛……儿臣……冷……”


    胤禛紧紧攥住那只小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渡过去,眼眶终是承不住那滴重若千钧的泪。他重重点头:“阿玛抱着,就不冷了。” 话音未落,掌中小手的最后一丝力气悄然散去。胤禛指尖颤抖着探向鼻息,触手一片虚无的冰凉。福晋乌拉那拉氏先反应过来,哭着喊着弘昀的名字,一时间平安居哭声一片。


    胤禛被人搀出,立于庭中。风雪愈发狂放,扑打在他脸上,他却分不清,这彻骨之寒,是来自天地,还是来自心底那片再也捂不热的荒原。


    弘昀夭折的哀报次日便呈递御前。


    乾清宫内,康熙看着眼下乌青、面色苍白的儿子,眉头微蹙:“弘昀是个有灵性的孩子,可惜福薄。你是朕的皇子,大清的亲王,江山社稷需要你振作。”


    他轻呷一口温茶,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天家威严:“你子息单薄,如今膝下唯弘时一子。开枝散叶乃国本大事,朕想着,借此机会冲冲喜,也好驱散府中阴霾。”


    “皇阿玛隆恩,儿臣心领。”胤禛声音低沉,“只是弘昀新丧未久,儿臣此时迎新人入府,恐于礼不合,也寒了逝儿的心。”


    康熙摆摆手,带着帝王特有的务实:“他是年前走的,朕为你指婚在年后,任谁也挑不出错处。”他目光掠过胤禛,似能洞察他内心深处每一丝权衡。


    “去年,致休的湖广巡抚年遐龄所属佐领划归于你,年家如今算你门下。书香世家,教养出的女儿想必不差。朕意,将年遐龄的幼女指给你做侧福晋,你意下如何?”


    刹那间,胤禛脑中掠过年羹尧在四川的军报,以及年家盘根错节的汉官人脉。他撩袍跪地,叩首:“儿臣……谢父皇隆恩。”


    康熙满意地颔首,目光投向窗外,“今岁瑞雪频仍,来年必是丰年。


    康熙五十年甫一开春,圣旨降下,将年遐龄幼女年氏指婚雍亲王为侧福晋。


    年遐龄有二子三女,长子年希尧今年新迁大名道,次子年羹尧更是官至四川巡抚,虽说这老年大人已经致休,可这年府的两位公子更是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三个女儿也是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女与次女已然出嫁,此番被赐婚的是小女儿,名曰溪亭。


    年府上下,荣耀与忧虑交织。年遐龄宦海沉浮数十载,深知天家恩威难测。幼女年溪亭,自小体弱,被他如珠如宝地养在深闺,原想寻一稳妥书香门第,平安终老。如今圣旨一下,前路便是莫测的王府深院。


    “爹爹,女儿不怕。”溪亭声音轻柔。


    年遐龄看着小女儿芷溪纤弱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他屏退左右,书房里只余父女二人。烛光下,他往日精干的面容竟显出几分老态。


    “溪儿,”他唤着她的乳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雍亲王……天潢贵胄,府邸深沉。为父在朝数十载,深知那并非寻常人家。你此去,为父……实在放心不下。”


    他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眸,后面的话几乎难以启齿——雍亲王性子冷峻,府中已有福晋、侧福晋,子嗣接连夭折恐非吉兆……这些阴暗的揣测,他如何能对即将出阁的爱女明言?


    溪亭察觉到了父亲未尽的话语中深藏的忧虑。她没有回避,反而上前一步,轻轻握住父亲微颤的手,声音轻柔似水,却隐蕴着一股沉静的力量:“爹爹的担忧,女儿懂得。女儿虽久居深闺,身体孱弱,却也读史书,明事理。天家富贵,亦是天家规矩。女儿不会畏惧,也不会莽撞。既是皇上赐婚,女儿便代表着年家的风骨与体面。请您放心,女儿必谨言慎行,不骄不馁,绝不辱没年家门楣。”


    年遐龄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老眼微湿。


    “好,好……我儿有此心智,为父……甚慰。”他深吸一口气,终是将所有担忧与不舍压在心底。


    到底说起来与皇室结亲,从哪说也是天大的好事,更何况是康熙帝亲自指婚来的荣耀,年家还是十分受用。自打赐婚的旨意下来,这年府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筹备,好在终于到了这良辰吉日了。


    康熙五十年秋,雍亲王府张灯结彩,冲散了积年的沉闷。


    李氏在平安居里听着外面热热闹闹的,心里自是不大痛快,一是弘昀去了不到一年府里就进了新人和她平起平坐,二是她封侧福晋的时候,没这么大排场,只因她是由妾拔升为侧福晋,而溪亭因着是皇帝赐婚,雍王府这才设了酒席。要真是一点疙瘩没有,那是假的,李氏叹了口气,想着这不到一年的光景,府里来了娘家有权有势的新人,从前不起眼的钮祜禄格格和耿格格也遇喜了,好像所有人都已经快要忘了弘昀这个孩子了,只有她还一遍一遍提起,像是故意扫兴一般。


    想到这,她又想起小儿子,略带担忧的问道,“弘时睡了吗?”


    一旁的贴身婢女兰心,瞧见自个主子有些担忧的眸子,便知道她是又想起弘昀了,柔声道,“主子宽心,小主子已经安置了,嬷嬷们都好好守着呢。”


    李氏这才舒展眉心点点头,兰心点了助眠香,劝道,“主子也早些安置了吧,免得头疾犯了。”


    李氏又幽幽开口,“今夜他们应当都开心坏了吧,府里有喜事下人们和格格使女都能拿赏钱,还有爷,他纳了新人又是皇上赐婚定是心情好的,你瞧瞧我与他们真是格格不入。”


    兰心劝慰道,“您还有小阿哥和格格,日后一定还会好起来的。”


    李氏听到儿子和女儿,眼里突然有了点精神,点点头,“是啊,会好起来的。”


    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唯独洞房里的安静与这雍王府的热闹格格不入。


    溪亭的肚子饿的咕咕响,不知等了多久,贴身婢女云坠悄悄给溪亭送了一盘红豆糕进来,心疼道,“小姐一天没吃东西了,定是饿坏了,这是老夫人嘱咐奴婢从年府带的红豆饼,是老夫人亲手做的,您赶紧趁着吃些,一会才有力气洞房。”


    溪亭心头才泛起暖意,一听“洞房”二字,脸上霎时飞红。她鼓着腮细细品尝,小声品评:“还是娘做的最好。”


    可惜这红豆饼还没吃个干净,屋外便传来一阵声音。云坠赶紧出了门,和一众嬷嬷站在一起,一众人给胤禛行礼问安,再一一给了赏钱,便由嬷嬷领着进了喜房。溪亭把剩下的红豆饼藏在床角的喜被旁,连忙给自己盖上盖头。蜀锦绣的盖头下,溪亭整个紧绷着,两只手别扭在一起,娇嫩的手上泛起了一阵红。


    话音未落,屋外已传来动静。云坠慌忙退下,溪亭将剩了半块的饼子往床角被褥下一藏,赶忙盖好盖头。蜀锦之下,她十指紧张地扭在一起,指尖都泛了白。


    后来的合卺礼,她只记得男人身上清浅的酒气,嬷嬷们喧闹的吉祥话,以及喉间那股不喜的辛辣。心里仍惦着那半块饼,直至礼毕,她对夫君的容貌竟无甚印象。待沐浴更衣毕,下人尽数退出,唯余床头红烛摇曳。她知道规矩本该睡在外侧,却仍惦着里头藏着的饼,终是鼓足勇气轻声问:“今夜……我能否睡在里头?”


    胤禛微怔,望向她。这次她没有躲闪,那双圆润的杏眼在烛光下清亮如水,让他一时失神。溪亭见他未答,声音略提高了些:“可以吗?”


    他这才回神,料想她是离家惧怕,便颔首起身让出位置。溪亭展颜,敏捷地缩进里侧。待胤禛熄了灯,二人同衾而卧,再无言语。溪亭悄悄伸手摸索,却发现那饼已不知所踪——定是方才被嬷嬷收拾去了。


    方才强压下的思家之情蓦地涌上心头,她鼻尖一酸,眼泪无声滑落。


    胤禛察觉身侧细微的颤动,轻轻将她身子扳过。泪眼朦胧中,她撞上他温和的目光,那双含泪的眸子在幽微的夜色里,莹然如月。


    “想家了?”他声线低沉柔和。


    溪亭委屈地点点头,又急忙摇头。


    胤禛取来帕子为她拭泪,嗓音里带着罕见的温和:“我满月即离了额娘,长大后开府别居,倒不知想家是何滋味。但你既来了,便是府里的主子。年家与我渊源甚深,我必不会亏待你,你安心便是。”


    溪亭抬眼望去,见他神色诚挚,与想象中高高在上的亲王截然不同,心底一软,轻声道:“那我往后也会真心待您好的。”


    胤禛闻言心弦微动,唇角泛起浅淡笑意:“不哭了?”


    见她点头,他复又熄了烛火。黑暗中,他的左手缓缓覆上她的右手,温热的掌心将她微凉的指尖包裹。


    “王府规矩森严,”他声线低沉,“若今夜未行圆房,明日你便难在府中立足。”他手肘撑起身,在昏暗中深深望入她眼底,“我说过不会亏待你。”


    他指尖轻抚过她的下颌,因她眸中清澈的光华而情动,低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片刻后,他稍稍退开,暗哑的嗓音熨烫着她的耳畔:“愿意么?”


    溪亭望着他深邃的眼眸,最后一丝不安也随之消散,软软应道:“嗯。”


    胤禛用手肘撑起身,在昏暗中凝视着她。溪亭能真切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面颊,带着微不可察的酒意。他轻轻托起她的下颌,指腹温热,动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下一秒,一个微凉的吻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溪亭霎时闭上了眼,浑身不自觉地绷紧。这个吻很轻,带着试探的意味,一触即分。


    “怕吗?”他低哑的嗓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


    溪亭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适应了黑暗后,她看清了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不似传闻中的冷厉,只有被烛光映照出的、微微晃动的柔和。她鼓起勇气,轻轻摇了摇头。


    他似是笑了笑,再度俯身。这一次的吻绵长而深入,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让她渐渐放松下来。当他坚实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身,微凉的寝衣布料摩挲过肌肤时,她忍不住轻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帐幔轻摇,烛影浮动。陌生的触感与细微的疼痛让她眼角沁出泪花,却咬唇忍住了一声呜咽。他似乎察觉了,动作有片刻的停滞,随即变得更加缓慢而珍重。他温热的掌心抚过她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兽。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他将她汗湿的额发拢到耳后,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满足:“你的眼睛生的很好看。”


    溪亭累得连指尖都懒得动,心里却像浸了蜜糖。她迷迷糊糊地往他肩窝里蹭了蹭,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呢喃:“那……明日我想吃红豆饼,可好?”


    寂静中,她听见他喉间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随即是那个让她安心的回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