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追杀

作品:《东晋风华

    是夜,月隐星沉,浓墨般的黑暗吞噬了建康城,唯有零星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如同鬼魅的眼眸。


    陆府之内,一片死寂,但这寂静之下,却潜藏着令人心悸的暗流。陆昶早已从钟山别业悄然返回城中陆府,对外,他仍在别业“静养”。府内明面上的守卫一如往常,甚至略显松懈,但真正的核心力量,由陈霆率领的来自北地的悍勇亲卫,早已如同蛰伏的猎豹,隐于庭院的阴影、屋宇的暗角,屏息凝神,等待着可能到来的风暴。


    陆昶独坐书房,并未安寝。案头灯盏如豆,映着他沉静而略显苍白的脸。他手中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玉佩,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方可能的反应。他布下的疑兵之计,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数颗石子,涟漪扩散,必然会引起深水下的躁动。孙泰不是庸人,他不会坐视自己这般搅动风云。反击,是必然的。只是,会以何种形式?何时到来?


    九死一生。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楔子,钉在他的心头。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正是人最为困顿,警惕最为松懈之时。


    异变,毫无征兆地爆发!


    并非预想中的破门强攻,那太过笨拙,也容易惊动巡夜的武侯。来袭者,是真正的黑夜死神。只见数道黑影,如同被风吹起的纸灰,自相邻宅邸更高的屋檐上借力腾空,身形在空中诡异地扭动,竟如狸猫般轻巧地越过陆府高耸的院墙,落地时几乎未曾发出丝毫声响。他们身着紧身夜行衣,与夜色完美融为一体,唯有兵刃偶尔反射出远处微光,泄露出一点冰冷的杀机。


    这些人目标极其明确,甫一落地,便如同鬼魅般散开,却又隐隐构成合围之势,直扑陆昶所在的主院书房!他们的动作迅捷、精准、无声,每一个起落都显示出极高的轻身功夫与潜行技巧。


    “敌袭!保护主公!”暗处,陈霆压低嗓音的厉喝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


    刹那间,死寂被彻底撕碎!


    弓弦震动声、弩箭破空声、兵刃骤然出鞘的铿锵声、以及随之而来的激烈碰撞声、闷哼声、尸体沉重倒地的噗通声……在狭窄的庭院空间内骤然响起,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


    陈霆目眦欲裂,率众护卫奋力迎战。这些北地带来的儿郎皆是百战悍卒,悍勇无比,然而来袭的刺客武功路数诡异,身法飘忽,配合更是默契到了极点,往往两三人一组,进退有据,专攻要害,手段狠辣无情。甫一接触,陆府护卫便因措手不及及个体武功的差距落了下风,血光迸现,顷刻间已有数人倒下,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


    书房内的陆昶听得外面杀声四起,金铁交鸣之声迅速逼近,心猛地一沉。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孙泰竟敢在帝都之内,郡公府邸,行此刺杀之事,其猖狂与决绝,远超预估!


    他毫不迟疑,猛地吹熄案头灯火,室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他迅速抓起早已备在手边的淬毒短刃和一小包便于携带的金银细软,毫不犹豫地推开沉重的书柜——书柜后,赫然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密道入口,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留下的保命后手之一,出口设在府外一条极其偏僻、堆满杂物的死巷。


    没有丝毫犹豫,陆昶闪身钻入密道,反手轻轻合上书柜。通道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凭借记忆和触感,摸索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疾行。身后,隐约还能听到府内激烈的厮杀声,以及陈霆愤怒的咆哮,每一声都让他心如刀绞,但他不能回头。


    密道并不长,但在此刻却显得无比漫长。终于,脚下触到向上的石阶,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头顶一块看似与周围无异的、覆满苔藓的木板,谨慎地探出头去。


    外面是那条预想中的死巷,堆放着破旧的箩筐和废弃的家具,恶臭扑鼻。然而,他刚刚钻出半个身子,一股凌厉至极的掌风便已当头罩下,带着一股阴寒的劲气!


    出口处,竟然也埋伏了人!对方显然对陆府结构极为熟悉,或者,是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态,连这种隐秘出口也派人看守!


    陆昶亡魂大冒,求生本能让他不顾形象地向前猛地一扑,就地翻滚。那蕴含着阴寒内力的一掌擦着他的后背掠过,击打在巷壁上,竟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石屑纷飞。


    那刺客一击不中,显然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目标反应如此之快。但他随即冷哼一声,如影随形般扑上,手中一把尺长短匕如同毒蛇吐信,泛着幽蓝的光泽,直刺陆昶心口!速度快得惊人!


    陆昶虽也习武,更在战场经历过生死搏杀,但飞奔逃亡,气息本就未完全通畅,加之猝不及防,此刻更是落尽下风。他勉强挥动短刃格挡,“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手臂被震得发麻。刺客招式狠辣,连绵不绝,匕首划出一道道诡异的弧线,专攻咽喉、胸腹等要害。


    “嗤啦——”陆昶躲闪不及,左臂被匕首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剧痛瞬间传来,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袖。他闷哼一声,脚下踉跄,险险避过紧随而至的刺向脖颈的一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行!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眼看刺客眼中凶光更盛,匕首再次带着死亡的气息刺来,陆昶眼中闪过一丝狠色,猛地将手中那包沉甸甸的金银向前奋力一掷!金银散开,在昏暗的巷子里反射出诱人的光芒。


    那刺客显然没料到这一手,下意识地身形一顿,目光被那飞散的金银吸引了一瞬。就是这一瞬!


    陆昶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空隙,毫不恋战,转身将轻身功夫提到极致,拼命向巷口光亮处奔去!他甚至能感觉到匕首带起的寒风擦着自己的后颈掠过。


    “哪里走!”身后传来刺客恼怒的低吼,以及迅速逼近的脚步声。不止一人!至少有两道气息锁定了自己!


    陆昶不敢有丝毫停留,冲出死巷,闯入更为复杂的街巷网络。他专挑最黑暗、最狭窄、最曲折的小巷穿梭,试图利用地形甩开追兵。肩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不断涌出,带走他的体力和温度。气息越来越急促,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眼前的景物开始出现重影。


    身后的追兵如同附骨之疽,呼喝声与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紧紧咬住不放。他甚至能听到兵刃破空之声再次响起,显然对方已不耐烦,开始远程攻击。


    九死一生!真正的九死一生!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着他。孙泰这是倾力一击,势要将他扼杀在此!


    慌不择路间,他闯入一片区域,这里的坊墙更高,门庭更显赫,显然是高门大宅聚集之地。身后的追兵已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兵刃上散发出的冰冷杀意。


    情急之下,他看到旁边一座府邸的侧墙根处,似乎有一个被杂草半掩的缺口,像是由来已久的狗洞,又像是年久失修造成的破损。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县公体面、什么礼仪尊荣,活着才是唯一!他矮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


    墙内似乎是一座花园,草木葱茏,假山掩映。他踉跄着向前奔跑,只想尽快远离那堵带来杀身之祸的围墙。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追兵跃入院墙落地的轻微声响,心中更是焦急如焚。


    力竭、失血、剧痛、以及高度紧张带来的精神透支,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视线所及,一片朦胧。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倒下时,前方不远处,一座精巧的绣楼映入眼帘。楼上一扇窗户,透出微弱而温暖的灯光,在这冰冷的杀伐之夜,如同唯一的灯塔。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座绣楼。楼下的门似乎并未闩紧,他猛地一撞,房门应声而开,他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了进去,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勉强停下。


    “什么人?!”一声带着惊惶与羞怒的女子娇叱,如同玉磬轻击,骤然在室内响起。


    陆昶只觉浑身骨头如同散架,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勉强抬起头,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待看清眼前景象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住,连伤口的剧痛似乎都暂时忘却了。


    室内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雅恬淡的暖香,与水汽混合,沁人心脾。一个巨大的、雕刻着缠枝莲纹的柏木浴桶置于房间中央,氤氲的热气如同薄纱般缭绕升腾。


    浴桶之中,一个少女正惊慌地蜷缩起身子,双臂环抱胸前。她似乎刚刚正在沐浴,乌黑如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水珠顺着光滑细腻的脊背和玲珑的肩颈线条滚落。因为惊骇,她猛地回首,露出一张足以令星月失色的容颜。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肌肤在热气的蒸腾下泛着如玉般温润莹洁的光泽,因受惊而微微泛红,更添娇艳。黛眉如远山含翠,一双秋水明眸此刻瞪得圆圆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轻轻颤动,如同受惊的蝶翼。挺翘的鼻梁下,唇瓣不点而朱,因惊讶而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编贝似的皓齿。


    水波荡漾,花瓣浮沉,隐约可见水面下那纤细窈窕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初具规模的、如同含苞待放玉莲般的酥胸轮廓。水光映照着她惊惶无措的明眸,那眼神纯净得如同山间清泉,此刻却漾满了羞愤与难以置信。


    惊艳! 绝非寻常意义上的美丽,而是一种钟天地之灵秀,集江南之毓秀的极致风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撞入了陆昶濒临涣散的意识中。


    这少女,赫然正是王璎!


    王璎在最初的惊骇之后,也终于借着室内朦胧的灯光,看清了闯入者那满身血迹、狼狈不堪,却依旧能辨认出的熟悉面容。


    “陆昶哥哥?!”她失声惊呼,声音里的羞怒瞬间被巨大的震惊、担忧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她怎么也无法想象,白日里还需人搀扶、传言中病重在身的陆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一个时刻,出现在她的……浴房之中!


    陆昶亦是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慌不择路之下,竟然闯入了琅琊王氏的府邸,而且好巧不巧,直接撞进了王璎的闺阁,还是在她沐浴的当口!这……这简直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张口欲言,想解释,想道歉,但刚一动作,便牵动了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加之力竭与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眼前骤然一黑,喉头一甜,险些一口鲜血喷出,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沉入黑暗。他只来得及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哑地吐出几个字:


    “外面……有刺客追我……”


    话音未落,人已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昏迷过去。


    几乎就在他昏迷的同时,院外隐约传来了王府护卫的呼喝声、杂沓的脚步声以及兵刃骤然相交的清脆撞击声!显然是王府的护卫发现了入侵者,已然交上了手!


    王璎看着倒在地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臂上伤口还在汩汩流血的陆昶,又听到院外骤然响起的厮杀声,瞬间明白了局势的凶险万分。陆昶正在被人追杀,性命危在旦夕!


    此刻,她也顾不得方才的羞赧、自身的仪态以及所谓的男女大防。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决断力自心底涌起。她猛地从尚存温热的浴桶中站起,带起一片水花。晶莹的水珠顺着她光滑如玉的背脊、不盈一握的腰肢、笔直修长的双腿滚落,在灯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她快速抓过旁边屏风上搭着的一件自己的月白色绣折枝梅花宽袖外袍,匆忙裹住湿漉漉、曲线初显的玲珑娇躯,甚至来不及系好衣带,便赤着雪白的双足,快步奔到陆昶身边。


    触手之处,是他冰冷的手和黏腻的鲜血。王璎心中一颤,不敢耽搁,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将昏迷的陆昶拖到自己的沉香木雕花拔步床边。她掀开锦被,将他沉重的身躯艰难地推了进去,用被子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住,努力抚平褶皱,做出无人睡卧的假象。又将他的鞋和那件染血的外袍迅速塞到床榻最深处。


    刚做完这一切,房门便被“咚咚咚”地敲响,门外传来贴身侍女又急又慌的声音:“女公子!女公子!您没事吧?府里进了贼人,护卫正在搜捕!好像……好像还不止一个!”


    王璎背靠着冰冷的房门,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她并未开门,只隔着门板,用带着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慵懒和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悦语气,微微扬声道:


    “我方才沐浴,已然睡下了,未曾听见什么动静。既是进了贼人,你们仔细搜查府中各处便是,定要确保叔父兄长他们安然无恙。我这里无需担心,莫要再来扰我清净。”


    门外的侍女闻言,似乎松了口气,连忙应道:“是,女公子!奴婢这就去告知护卫长,定不让人惊扰到您!”脚步声随即匆匆远去。


    听着侍女脚步声远去,王璎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她依旧背靠着房门,滑坐在地,冰凉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寒意。外面,兵器交击声、呼喝声、奔跑声依旧隐约可闻,如同擂鼓般敲击在她的心头。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那张华美而柔软的床榻上。锦被之下,隆起一个不甚明显的轮廓,那里藏着一个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男子,一个正在被追杀、似乎牵扯着巨大阴谋的东海县公


    空气中,还残留着沐浴后的暖香,混合着从他身上带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陆昶重伤昏迷,藏于她闺房榻上。外面强敌环伺,杀机四伏。就连这看似森严的琅琊王氏府邸,此刻也仿佛不再安全。


    这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夜,而她,这个平日里被娇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顶级门阀嫡女,被迫卷入了漩涡的中心,必须独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她攥紧了身上微湿的外袍,清澈的眼眸中,恐惧渐渐被一种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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