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话本
作品:《小可怜饲养手册》 宣夫人被引入院内,她清减不少,目光急切,落在花树下的宣从信身上:“……信儿。”
“娘,”宣从信躬身,“孩儿有礼。”
“信儿!”宣夫人连忙扶他,“怎么瘦了这么多?你的伤……娘日夜悬心……”
宣从信:“多谢娘亲挂心。”
“信儿,跟娘回家看看吧?你父亲大哥,也都忧心着你。”
“回家?”宣从信抬起眼,目光平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母亲可知,孩儿前几日身中剧毒,差点死了。”
宣夫人后退一步,脸色苍白。
宣从信看她,疲惫苦笑:“母亲应当是知道的,只是不值得挂心罢了。毕竟,二十棍家法,棍棍见血,儿子也觉得自己快死了。”
“信儿,娘有苦衷的!”
“对,母亲有苦衷,大哥有苦衷,父亲也有苦衷。”宣从信后退一步,躬身再度附身行礼,隔开与眼前至亲的距离。
“大哥效忠太子,为知己者而死,舍生取义;父亲效忠君王,可大义灭亲,忠君之德,母亲操持一家,维系尊荣,深明大义……”
“宣家满门,无愧簪缨,从信佩服。”
宣夫人泣不成声:“孩儿,你这是在诛为娘的心啊!”
“孩儿知道,大哥是宣家希望,少年扬名,文武双全,孩儿理解,”他平静审视道,“我无论怎么努力,作诗习武不成,唯一擅长八股文章,大哥也可轻易信手拈来,被父亲赞天成之姿。”
“大哥会说话,广结亲朋,仗义疏财,不像我,呆笨胆怯,什么话都说不对,”宣从信道,“如果信儿是父母,也会喜欢大哥的。”
“可是,”他呼吸一哽,“阿娘……”
不是母亲,不是娘亲,而是民间小儿呼唤的“阿娘”,宣夫人浑身一颤,她抬手想要抱抱自己的小儿子,可宣从信又退一步!
青年抬身,眼眶含泪,垂目轻笑。
“阿娘知道从信最爱吃什么吗?”
“这,”宣夫人回忆往事带着俩儿在园中试吃小食的旧事,试探道,“樱桃酥酪?”
“是果脯子,”宣从信苦笑,“樱桃酥酪是大哥最爱的点心。”
宣从信是奶娘婆子们带大的,有时被打手心,被罚抄书的时候,照顾他的嬷嬷便会从随身带香囊里摸出小摊上买来的果脯,哄他吃下,含着一点甜,抄书挨板子,便也就不辛苦了。
“泥人尚有三分气性,信儿被人嘲笑,同窗排挤冷落,不敢让父母担忧,故而也无宽慰。”
“其实都不碍事的,孩儿可以熬,可是,可是……可是阿娘,信儿也是血肉之躯,也是**凡胎,我真的会很难过,每一次,都很难过。”
言之凿凿,如钝刀割肉,点点剖开青年的经年伤疤,宣夫人再支撑不住,呜咽出声,泪水涟涟:“信儿……为娘……为娘不是……”
她想辩解,想说不是不疼他,话到嘴边,又难以吐出,信儿出生的那年,夫妻情淡,自己因生育他而元气大伤,再难有孕。
夫君冷落,内宅压抑,她自顾不暇,面对总是啼哭不止的小儿子,本应天然的慈爱,竟真被现实磋磨所剩无几。
仁儿,出生在她人生最明媚的好时光,承载她所有美好憧憬,偏袒不觉,竟刻入骨髓。
如今想来,何其不公,又何其无奈。
“娘,”宣从信打断了她的辩解,“既然宣家已将孩儿的生死当作筹码,交付于照雪楼,那么孩儿便只是照雪楼的人了。”
“此后,婚丧嫁娶,生死荣辱,都与宣家……概不相干。”
说着,他后退一步,无视母亲摇摇欲坠身形,整理衣袍,对她所在的方向,撩摆俯身,叩首三拜。
“一拜,谢父母赋予血肉,生育之恩。”
“二拜,谢家族供给衣食,教养之恩。”
“三拜……谢双亲今日忧虑,挂念之恩。”
三拜既毕,他直起身,目光掠过母亲泪流满面的崩溃模样,微微侧脸:“三拜已毕,恩义两清。孩儿在此别过,各自安好,还请夫人,回吧。”
“信儿——!”宣夫人呼唤,伸出手想去拉他,却只抓到虚无。
她看着儿子决绝背影,无尽呜咽,最终,狼狈离开了她亲手将儿子送进的照雪楼。
院墙之上,青衫隐没,李望舟垂眸不语。
当夜,晚膳时分,宣从信发现桌上悄然多了几道他偏爱菜色。
饭后,小厨房还送上果脯,漱玉斋的。
蜜姜、梅煎、福果,各式都有,很是馋人,宣从信只是默默吃着,闷闷的,没说话。
夜间,宣从信洗漱过后,正要休息,门外却响起了叩门声。
“明月?有事——”宣从信推门,瞬间哑然,“大人……”
“嗯。”李望舟神色自若,径自入门。
宣从信合门倒茶:“大人,是睡不着吗?”
“不是,”李望舟坦然落座,“是讲故事。”
宣从信:“……大人,从信已非稚龄孩童。”
“嗯,”李望舟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从袖中摸出一本画本,“所以挑了个志怪新篇,想来不至于太过幼稚。”
宣从信低头一看,《孤与狐妖二三事》:“……”
李望舟思索,又从袖中摸了一本小册:“或者,豪侠美人?”
这次是《刁蛮花魁俏郎君》,宣从信:“……”
李望舟见他还不应,又去袖中摸索。
又是:《冷面王爷小逃妻》。
宣从信终没忍住,嘴角微微抽动,赶紧埋首,肩头轻颤。
李望舟眉梢微挑,将三本话本往旁边一扔,双臂环抱,无赖意味:“辛苦搜罗来,还讨不着好,罢了,既如此,你给我讲。”
宣从信抬头,笑意未散,迷茫上涌:“啊?”
李望舟起身,悠闲褪下外衫,他内里竟只着一件素色寝衣,显然也是准备就寝,领口微松,露出线条明晰的锁骨。
“讲吧。”
李望舟侧身躺下,隔着薄被,单手支头,好整以暇地看着瞬间僵化成石的宣从信。
宣从信脑子轰的一热,他的视角恰能到李望舟寝衣下若隐若现的胸膛轮廓,冷玉般,莫名晃眼。
心脏似烈火燎过,无论如何不得安宁。
“我……我……”
他结巴着,在对方许戏谑注视下,搜肠刮肚:“子见南子……”
子见南子,是孔子周游列国时,见了名声不佳的卫灵公夫人南子,弟子子路因此不悦,逼得孔子只得指天发誓,表明心迹。
“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宣从信声音渐低,语毕,陷入微妙寂静,李望舟眸光微动,依旧慵懒,静静看他,等待下文。
他后悔了,为何偏偏想起这故事?
这岂非暗合外界不堪揣测,他宣从信留在照雪楼,与当年孔子迫见南子如出一辙。
不得已屈就,有所图谋,乃至不清不白?
自入照雪楼,嘲讽他是李望舟榻上玩物的流言,宣从信本置之度外。
人言可畏,他不怕。
他怕人言无由,空穴来风。
宣从信怕自己才是招惹尘埃的南子,李望舟才是是行事坦荡的孔子。
妄念滋生难藏,无所遁形。
一晌贪欢,痴心妄想。
李望舟见小呆子神色变幻,并未如孔子般指天发誓,以证彼此清白,反而笑了声,难以捉摸。
“子路性直,忧其师名节,故而诘问;孔子坦荡,行事合乎于礼,故指天自明。”
他慢条斯理地拉过锦被盖在身上,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但我李望舟并非圣人,你也不是子路,因缘际会,意动心动,都无需自证心迹。”
“至于坦荡还是妄念……”
“重要么?”
轻语如天雷惶惶,劈得宣从信神魂俱震。
李望舟近乎纵容将他所有隐秘心思都轻轻拂过,再惊涛骇浪般的挣扎,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宣从信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人躺在自己榻上,神情慵懒,眼神却深邃如渊,洞悉一切,不拆穿,不点破。
近乎蛮横的包容,竟奇异地令宣从信所有的惶恐,都失去了着力点。
李望舟不看他,重新拿起《冷面王爷的小逃妻》,随手翻了一页:“心有所思,人之常情,只要你不学那子路,跳出来指着本大人的鼻子质问便好。”
宣从信点头:“好。”
李望舟开始念道:“月夜惊鸿,是夜,浓云蔽月,吏部千金苏氏,身着粗布裙钗,攀过后园垣墙。”
“回望朱门绣户,心知此去难归,眸中决然之色愈深……”
宣从信听到此处,不忍担忧:“浓云蔽月,四下晦暗,闺阁女子,如何能轻易攀越高墙?若是失足,如何是好?”
“你倒还挺怜香惜玉,”李望舟继续念:“殊不知,暗处早有双凤眸将其仓皇形迹尽收眼底,此人正是女子未婚夫,当朝王爷……”
“这位王爷,”宣从信忍不住了,眼睛仍闭着,“既见女子落难,非但不施援手,反在暗处窥视,实非君子之行,《礼记》有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男女大防,岂可如此僭越?”
李望舟:“……”
李望舟哗啦啦翻了几页,快速念道:“王爷将苏月儿揽入怀中,沉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亦当归于本王!”
念完,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宣从信,等他挑刺。
宣从信果然不负所望,迟疑道:“《孟子·梁惠王上》云,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这位王爷此言,颇有穷兵黩武、不修仁政之嫌,非治国安邦之道,若让御史听见,怕是会上本参奏。”
李望舟:“……”
李望舟直接把书一撂,笑了:“宣从信,本大人是在给你说书解闷,不是在文华殿讲经!”
宣从信眼皮子颤颤,悄悄抬眼:“从信只是觉得,这书中所述……与圣贤之道颇有龃龉……”
“龃龉?”李望舟气得牙痒痒,去挠小古板腰肢痒痒处,“小呆子!你现在可还在本大人床上,和我提龃龉?”
“大人饶命!”
宣从信哪里是对手,腰肢本就敏感,下意识便扭身躲闪。
混乱中,他手竟探入李望舟微松的寝衣领口,掌心猝不及防贴上温热肌肤!
热度直窜,宣从信猛地缩回手,鲜明至极的触感却挥之不去。
更糟糕的是,不知何时,身下竟不受控制起了些微变化,难以启齿,隔着薄薄的寝裤,带起陌生的意乱的战栗。
李望舟不觉,仍在和宣从信嬉闹,誓要让这小古板服软。
“大、大人!”宣从信带上哭腔,害怕极了,“别、别!!”
李望舟见他眼眶泛红,只当是自己玩笑过火,真吓到他,戏谑心思瞬间散去。
“怎么了?吓着了?”他语气缓和,没有退开,下意识凑近安抚,膝盖无意中抵至锦被某处。
两人俱是一僵。
完了……宣从信绝望地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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