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作品:《章鱼之家》 翌日中午,太阳大得让人睁不开眼。江都火车站外的市民广场热得发亮,灰白色的地砖晒得像刚出炉的铁板,来往旅人的影子在蒸腾的热气中左右晃动。玻璃门内的冷气格外充足,与门外仿佛两个世界。几个排满人群的检票口上方挂着“文明出行,迎奥运”的标语,胖乎乎的福娃笑得过分卖力,在这种天气里像五块被烤软的彩色塑料。
广播喇叭循环播着列车晚点与进站提示,何序拖着二十四岁的蓝色HelloKitty行李箱,走在一众摊贩吆喝、拉客黑车的喊价、运货平板车碾过地砖的摩擦声中。
他穿着一如往常的黑T黑裤,但下巴上的青色胡茬已两日忘记刮了,与眼下的青色交相掩映。
他又拿出那张用剪贴报纸贴出来的勒索信看了一遍。
“你们拿走了属于我的东西——想要朵朵平安,8月5日中午十二点,拿一百六十万现金到火车站换朵朵。敢报警就撕票。”
他焦躁地看了眼手腕上的表盘,距离十二点整还有半个小时。勒索信上只写了地点和时间、赎金金额,却没写交易方式。未知令人忐忑,令人恐惧。尤其是这未知,涉及到一个年仅十二岁的无辜生命时。
他用空闲的另一只手一直握着手机,震动的第一时间,他就拿了起来——不是未知号码,来电人的名字上写着“妈”。
他接了起来,何阿婆洪亮而急躁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
“喂?你到没有?”
“已经到了。”何序看了眼四周,寻找着可能像是劫匪的人,“还没见着人。”
“也许是要等到十二点。”何阿公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徐朝颜没说话,但他能想象到她一脸不安站在旁边的情形。
“有情况我会主动联系你们,先不说了。万一有电话要打进来。”何序说。
“行,行——接着人了马上告诉我们。”何阿婆说完,电话很快挂断了。
他继续捏着手机,等待着那个可能打进来,也可能不会的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何序盯着腕表上的指针,度日如年。秒针、分针和时针在十二交汇的下一秒,他的手机强烈震动起来。他的心像是沉进了水里,又像是被抛上了高空,究竟是更轻松了,还是更沉重了,他难以分辨。
“……喂?”他声音沙哑地接起这个陌生来电。
他听到了模糊的背景音,喧闹、嘈杂,隐约还有音乐。片刻后,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响起:
“现在开始,听我指令。带着箱子走出大门。”
何序拉着行李箱,按照指示,挤出行色匆匆的人群,站到了热气扑面而来的车站门口。
“我到门口了。”何序说。
“在福娃招牌下,有一辆红色捷达。把箱子放到后备箱里。什么都别说。多一句话,撕票。”
何序的目光左右张望,很快就锁定了那面巨大的福娃广告牌,在牌子下方,一辆红捷达熄了火,停在广告牌的阴影中,紧闭的车窗贴着黑色的膜,看不清车里人的模样。
何序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嗓子像撒哈拉沙漠那样粗糙干燥。
“我要听孩子的声音,确认她还安全。”他低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但并未马上回绝,何序没有催促,耐心等待,直到手机中传来一阵闷糊的窸窣,一个小小的、带着空气的声音从金属里拐出来,像隔得很远:“……我才不要儿童乐园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随即,那个模糊微弱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
“好了吧?再提要求就终止交易。”那个声音不耐烦地说,“别挂电话,就这样走到红色捷达面前,把钱放后备箱。放了就走,想要你女儿平安回来的话,一个字都不许和司机说。”
“好。我按你说的做。”
何序咬紧牙关,一手拿着手机保持通话,一手握着行李箱的拉手,向广告牌下的红色捷达大步走去。
轮子在地面急促地滚过,咔哒咔哒的声音像小鬼一样追在身后。他走到红色捷达车前,窗玻璃缓缓摇了下去,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神色轻松自如,嘴里还在嚼口香糖。他没有下车,只是把后备箱锁“啪嗒”一声打开。
“后备箱给你开了。”司机叫道。
何序把箱子拉到车尾,提着搬进后备箱。他没有立即关上后备箱,而是走到车窗前,将手机放下,在短信界面打了短短一句话:“我是聋哑人,请打字告诉我,这辆车的目的地是哪里。”
他把手机递给司机。后者愣了一下,然后掏出自己的诺基亚,拇指按着按键“滴滴”地敲,过了一会,把屏幕对着他——“滨河公园后门。”
何序看了一眼,对司机点了点头,然后才回到后备箱,重重关上厢门。
“我放好了。我想跟孩子——”他背对着捷达,对手机说道。
“闭嘴。”
他真的闭了嘴,喉咙里只有热气起伏。他转身看了一眼红色捷达,车像一条亮着红尾的鱼滑入车流。
“现在马上离开,回家等待。”
电话被挂断了,冰冷的忙音与当下气温格格不入,何序不动声色地站了一会,往相反方向走去。
蔡岛嘉目送何序挤进涌动的人群,身影被来往的行李箱、胳膊、汗光一点点吞掉。何序最后的那点小动作也被他收入眼帘,他越发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意——他早就猜到,何序不会束手就擒。
蔡岛嘉把蒙着话筒的棉布揣进衣服口袋,转身将话筒放回小卖部的电话座上,小卖部老板依然聚精会神地看着小电视,丝毫没有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又拨了一个电话,不一会,一个大着嗓门的声音响起:“喂?”
“啊,我是打你车的那个人,我朋友已经把东西放你车上了吧?”
“放了放了,我现在正在过去的路上呢。”
“你和我朋友说什么了?他说你态度不好。”
“啊?我怎么态度不好了?”司机大叫起来,“他问我车要去哪儿,我都打字回答他了,这还叫态度不好?他是聋哑人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哎呀,他就是这性格。放心,我会说他的。”蔡岛嘉说,“对了,不用去滨河公园了,去新桥立交下的旧停车场,把行李箱放在公厕门口你就可以走了。我突然肚子疼,正在里面蹲大号呢。我上完厕所就出来拿。”
“好,知道了。”司机毫无心机地应了下来。
“钱在这。”挂断电话后,蔡岛嘉将一块钱放在几包薯片上,老板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放那儿吧。”
烈日高悬,他的背上早已蒙着一层热汗,将衬衫和皮肤缝在一起。他来不及歇气,钻进停在路边的黄色出租车,一脚油门,驶向城市另一端的新桥立交。
他抢先来到新桥立交下,公厕门前还空空荡荡,蔡岛嘉把头上的帽檐往下压了一点,快步过去,眼角余光扫了一圈——立交柱子有一层旧海报撕过后的糨糊痕,海报边缘卷起来,像被雨泡过;垃圾桶旁滚着一个空饮料瓶,滚到柱脚停住,磕了一下。自从这个停车场荒废后,这里就变成了流浪汉夜晚聚集的地方,白天却像无人问津的鬼城。
他走进散发恶臭的公厕,皱着眉头,用袖口掩住口鼻,等待顺风车司机的到来。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他听到了行李箱滚轮靠近的声音。
“老板,你在吗?”司机大大咧咧地在外面喊道。
“在呢在呢!放门口就行,我马上好了!”蔡岛嘉连忙说。
“行,那我放这儿了啊。”滚轮声停了下来,脚步声接着远去。
蔡岛嘉在公厕里继续等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探出头。门外已空无一人,这里的臭味让鸟都不愿靠近,更别说人。那个蓝色的HelloKitty行李箱就静静地立在门外,里面是他魂牵梦绕的一百六十万。
蔡岛嘉不顾公厕内的脏污,将行李箱拖入内部。
公厕里的气味重得像一块布被人在水里捂久了,墙上有一条喷泉似的裂纹,裂纹里长出一片黑斑。他把箱子拉到最里面一格,关门,拉上门闩,低头,把拉链向两侧一拉,一捆捆红色的钞票砸入眼帘,他的鼻腔只剩下纸钞的油墨气味,再也闻不到其他干扰。
蔡岛嘉把钱接连搬进带来的手提旅行袋中,他没去数,只凭重量与捆数在心里做快速的加总:十万、二十万、三十万……
旧行李箱空了。他站起身,单手把它按回原状,盖好,拉链合回,像把一张皮覆回骨头。他刚打算走出隔间,犹豫了一下,想起电视剧里警察提取指纹的画面。他把袖子拉到没过掌心的位置,将箱子可能沾到他指纹的地方都擦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他才提着旅行袋走出公厕,回到八月的阳光里。
回到母亲家,蔡娟和朵朵像是刚吃完午餐,空气里还飘散着饭菜的香味,朵朵已经坐到了沙发上看电视,蔡娟则直愣愣地坐在餐椅上,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没想。
看见蔡岛嘉开门进入,她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目光下意识地从他的旅行袋上瞥过,又迅速逃开。
“怎么不敲门?吃过午饭了吗?菜还热着,要不要我端出来?”
“我带了钥匙。”蔡岛嘉说,“不用忙乎了,我不饿。”
“小蔡哥哥!给我带麦当劳了吗?”朵朵叫道。
“没呢,我放个东西就出去给你买。”蔡岛嘉说。
他换上拖鞋,拿着旅行袋走进自己房间,思考片刻后,放到了衣柜的最顶上。他转过身时,蔡娟已经站到了房间门口,双手攥在一起,指骨发白,她紧张地望着,但什么都没说。
“别动我的东西。”蔡岛嘉叮嘱道。
“孩子怎么办?”蔡娟的声音低若蚊蝇,她不安的眼神朝客厅扫去——朵朵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无所事事地换着频道。
“你不用管。”他说,“我先出去一趟,给她买点吃的。”
他站在门口,视线在朵朵和电视之间挪动了一下。朵朵抬起脸,一脸期待:“麦当劳!”
“嗯。”他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麦当劳距离他家有十五分钟车程,这十五分钟里,他一直在思考一个“要”与“不要”的问题。
麦当劳的玻璃门里,香气扑鼻,冷气像不要钱那样开着。现在刚过了最热闹的饭点,柜台前只有一个人在排队,很快就轮到了他。蔡岛嘉随便要了几样常见的东西,点明外带之后,心不在焉地等着店员备齐他的餐点。
要不要杀了朵朵灭口?
朵朵不是什么无人在乎的流浪汉,杀了也就杀了。如果真杀了朵朵,保不齐何家人会和他鱼死网破。到时候警察一介入,各种蛛丝马迹就遮不住了。但是不杀,她回家之后,立马就会知道他利用她来骗取了一百六十万赎金。
她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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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马上告诉何家人事实,还是会——
油炸机上方的灯光明黄刺目,金色的薯条在沸腾的地狱中翻来覆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朵朵的笑容。
“袋子里的钱,分我一半。”
是的,这才是那个恶魔最有可能说出的话。
所有人都被她骗到了,她只有十二岁,但俨然已是个恶魔。年纪小就一定天真吗?他比任何人都有发言资格。
他在最不应该犯错的地方犯了错,所以才会像现在一样,陷入了完全的被动,被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牵着鼻子走。
麦当劳的包装袋纸一层套一层,油炸的香气和热从夹缝一直往外钻。店员将几样常见的东西装好,他提着袋子回到黄色出租车上,随手放到副驾位置上。车内转眼也充满了油炸物的香气。
他掏出手机,给夏禧打了电话。
十几秒的等待后,夏禧接起了电话。
“方便说话吗?”他问。
“我在房间里呢,你说吧。”
“钱已经拿到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处理朵朵。”
“你不是说你有办法让她闭嘴吗?”
“那我要你做什么?你说了几句话,就想和我平分一半的赎金?”蔡岛嘉压着火气,不耐烦道,“要么你和我一起把她处理了,我们一人一半。要么都交给我,你只能分赎金的一成。”
他做好了迎接电话那头愤怒质问的准备,但没有,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仿佛她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就这样吧。”
“什么?”蔡岛嘉狐疑道。
“我确实没怎么出力,少拿点也没什么。”她说,“一成就一成,但我不会帮你‘处理’朵朵,你自己看着办。”
“记住你说的话。”
蔡岛嘉挂断了电话。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他是要花钱拉拢朵朵,还是杀了她以绝后患?
一百六十万,扣除夏禧的百分之十,还剩一百四十四万。朵朵会要多少?一半,还是更多?
他想起了二十多天前,他在江边下定决心要找到田永没被发现的赃款的时候,他还记得那晚的江水波光粼粼,仿佛一块块金砖在月光下闪耀。他费了多大的工夫,才找到墙后的赃款,凭什么要分给那些贪得无厌的财狼?
他没有把车往家开,绕了一条路,去了城北的农资店。
店里摆着蓝白色的塑料桶、喷雾器、各种写着杀字的标签,味道混合成一种刺鼻的“效用”。店员戴着一顶褪色的牛仔、帽,正把新到的货码到架子上。蔡岛嘉问:“你们这儿有□□吗?鱼塘里的鱼生病了,我爸让我买这个。”
“有。”店员头没抬,伸手朝下层一摸,拿出一瓶,语气自然得就像卖一袋种子,“会用吗?”
“会用。”
蔡岛嘉接过,指尖摸到瓶身上的凹凸字体。他把那套早准备好的说辞用最平常的口气说出来:“最近天气热,鱼塘里的鱼老生病。”
“是啊,天热了就是这样。”店员附和。
蔡岛嘉付钱,提着装有农药的塑料袋回到车上。太阳把挡风玻璃照得发亮,玻璃上他的脸忽明忽暗。他深吸了口气,将农药倒了一瓶盖出来,和装在杯子里的可乐混在一起——动作干净,没有任何逗留。
他把杯盖扣好,吸管重新穿过盖上的十字孔,黑色液体在透明的吸管里上上下下,像在呼吸。
他把纸袋重新合好,点火回家。
同一时间,八里村自建楼的三楼卧室里,风从窗户缝里挤进来,带进来一点街上的躁声。夏禧屋子里的开水用完了,她想给笨笨喂水,水壶里却倒不出水来。
“乖乖等着,妈妈去楼下打水。”她柔声对脚边的笨笨说。
夏禧把墨镜戴回脸上,又故意把荧光粉的衬衫扯松了一点,搭配着下身的流苏喇叭裤,她就像即将走上舞台表演的演员,或者某个小丑。窗玻璃上映出她滑稽的身影。她走到门边拿起盲杖,笨拙而缓慢地往楼下挪去。
一楼,所有人都聚在客厅里,但他们沉默着,一言不发。夏禧也就装作不知道他们在的样子,敲击着盲杖往厨房方向走去。
何序起身,站到了她面前。
夏禧看到了,但装作没有看到。她微微侧头,好似在疑惑这里为什么凭空生出了障碍物。盲杖向左探了一下,试图绕过,但何序也跟着往左走了一步。她又往右,盲杖敲到墙脚的踢脚线,“嗒”的一声,还是被堵了回去。
接二连三地,客厅里的其余人也站到了何序身旁。像一堵坚硬的墙,挡住了夏禧的所有去路。
“够了。”何序开口说道。他的声音里没有起伏,像是在冰窖里冻过,只有一种坚硬而锋利的平铺直述。
“咦?原来是你呀,小何。”夏禧惊讶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里没有你的观众,你可以摘下墨镜了。”他说。
何阿婆抱着手臂,一脸轻蔑;何阿公神情平和,目光专注;徐朝颜站在所有人的最后,眼神里露着一丝忧虑不安。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以一种看正常人的眼神看着她。
夏禧静了一会儿,把墨镜一点点往上推,停在额头。光从窗外切了进来,落在她的眉骨上。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她问,声音比风还轻。
何序平静地看着她。
“从一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