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试探(二)

作品:《心昙

    是夜,月华如水,清冷的光辉透过竹窗的缝隙,在室内洒下一地斑驳。


    南宸烬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来到云昙房外。侧耳细听,屋内的呼吸平稳悠长,显然主人已进入梦乡。他极轻地推开竹门,借着朦胧月色,看向榻上那安然侧卧的身影。


    云昙的面容在月下显得格外宁静,那张脸平凡无奇,但距离越近,那股混合着药草与特制凝膏的淡香便越发清晰可辨。南宸烬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微微发颤的右手,朝着云昙耳后与发际相接的细微之处,缓缓摸去。


    骤然间!那本该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清亮锐利的眼神里,不见半分初醒的迷蒙,只有冰冷的了然和直透人心的质问。


    “南公子深夜不请自来,想做什么?”他语速平缓,声音却清冷。


    南宸烬的手僵在半空,不仅没有被当场抓包的窘迫,反而带着一丝难言的兴奋。他定定心神,索性不再掩饰,目光灼灼地逼视云昙:“我……只想求一个答案。”


    “答案?”云昙缓缓坐起身,素色寝衣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摩挲声。他没有呼喊,也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南宸烬,那种超乎寻常的镇定,反而更让人心头发紧,“关于我这张脸的答案吗?”


    他竟直接地挑明了!南宸烬有些讶异,负在身后的手悄然握紧,“你早知我怀疑你?”


    “你这几日频频试探,我想装作不知,也很难吧。”云昙微微偏头,半张脸隐藏在月光里,叹息道:“我只是没料到,你会选这么……直截了当的方式。”


    “若有冒犯,实非得已。”南宸烬踏前一步,与他对视道:“那你到底是谁?”


    “你看了那本书?”云昙不答反问,眼神锐利。


    南宸烬从怀中拿出那本书,声音低沉而紧迫:“看了,所以更加确定你易了容!”


    “我确实易了容。”云昙垂下眼睫,语气满是疏离,“但那又怎样呢?与你无关吧!”


    “既然无关,你为何救我?”


    “想救便救了。”


    “那你又为何要易容隐居在这里?”


    “自然是为了躲避仇家!”


    “什么仇家?”南宸烬纠缠不休。


    “南公子不觉得自己问的太多了吗?”


    “好,我不问。”他双手猛地擒住云昙肩膀,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这层伪装,直抵灵魂深处,“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他?回答我,萧、澄、碧!”


    云昙心中骇然,“萧澄碧”三个字让他悲怆不已。他闭了闭眼,长久的伪装让他疲惫不堪,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放弃所有抵抗。


    然而,就在他双唇微启之际,屋外突然传来星虎的低喝:“站住!”紧接着是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一惊,瞬间从紧张的对峙中抽离。云昙反应极快,一把将南宸烬拉到门边阴影处,几枚银针已悄无声息地扣在指间。


    竹门被猛地踹开,一道黑影疾冲而入。云昙手腕一抖,银针破空而去。来人挥剑格挡,“叮当”几声将银针尽数击落。趁此间隙,云昙拉住南宸烬就要往外冲!


    “王爷!”杜仲看清南宸烬的脸,惊喜交加,立刻收剑单膝跪地,“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石楠见状也急忙行礼。


    “起来。”南宸烬见是他们,心头一松。


    这时,一个少年身影急匆匆冲进来,见到南宸烬完好无损,长舒一口气:“太好了小叔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没事!”


    “瑾儿?”南宸烬又惊又怒,“你太胡闹了!”


    “我担心你啊!探子说你失踪了,我能不急吗?而且我来是想告诉你——”


    “出去。”南宸烬急切地打断他。方才就差一点,他就要问出答案了。他的目光紧紧锁回云昙身上,不耐地对众人下令:“全部出去。”


    “是。”杜仲和石楠躬身领命。


    南宸瑾却站着不动,视线在云昙和南宸烬之间流转,满脸好奇:“小叔叔,这位是……”


    “出去。”南宸烬语气加重。


    “我……”他还想赖着。


    杜仲和石楠只得返回来,一左一右架着他就往外拖。这小郡王平时机灵,今日怎就看不出来王爷已在盛怒边缘?


    “好好好,别拖我,我出去便是。”南宸瑾一步三回头地磨蹭出去,还“贴心”带上了竹门。


    门刚合拢,他立刻贼兮兮地将耳朵贴了上去。石楠和杜仲刚要劝阻,南宸瑾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用眼神示意他们退远。他素来得宠,两人无奈,只得退开几步。


    屋内,南宸烬深吸一口气,正要继续逼问,云昙却抢先一步退开。


    他躬身行礼,语气疏离而恭敬:“草民云昙,参见王爷。”


    “你……”南宸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礼节堵得一滞。


    “王爷真的认错人了。”云昙抬起眼,目光坦然而坚定:“我不是您口中的萧澄碧!”


    “好!你说你不是!”南宸烬步步紧逼,几乎与他鼻息相闻,目光如刀地盯着他的双眼,“那你可敢让我看你的真容!”


    他不依不挠,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云昙实在难以招架,正在想如何应对之时,贴在门外的南宸瑾却猛地闯入,抛出一个惊天消息:


    “我正要说这事!小叔叔,萧澄碧回来了!”


    “你说什么?”南宸烬如遭重击。


    “千真万确!十日后,衡玉圣君将于宫中设宴,昭告天下!皇祖父收到了请柬,我本想飞书给你,探子却说你失踪了,这才偷跑出来找你!”他忙从怀中取出一份请柬递上。


    南宸烬接过,指尖微颤地翻开。致玱玥陛下尊鉴:山河遥望,睦谊长存。谨奉告天下:我朝昔年失散之世子萧澄碧,历尽波折,今已寻回,重归宗庙。此实乃上天垂怜,亦为我朝近年来第一大庆。为感念天恩,特设“归澄嘉宴”,昭告天下。素知陛下与吾邦交深厚,特备薄酌,诚邀陛下遣使莅临,共襄盛举。


    看完,南宸烬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看向云昙,目光里充满了被彻底颠覆的震惊与深入骨髓的茫然。


    若萧澄碧已然寻回,那眼前这个让他拥有如此强烈熟悉感的人……又是谁?


    云昙趁着南宸烬心神剧震的间隙,自然地后退一步。他抬手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襟,借此平复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惊悸。他再次开口,声音更显低沉:“王爷,现在可信了?”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南宸烬困惑的视线,坦荡得仿佛方才的激烈从未发生。


    “在下隐藏面容隐居山野,确为躲避仇家,与王爷所寻之人毫无瓜葛。此前种种,皆是误会。”他语气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真的只是误会?”南宸烬追问。


    云昙却不答,只微微躬身:“王爷伤势已愈,回去服下此药调理几日便可。”他取出一瓶药丸,“这是千机丹,一日一粒,连服七日。”


    这是在下逐客令。


    南宸烬不接,反而抓住他的手腕:“你同我一起走。”


    “……”


    真是难缠。云昙无奈,耐着性子抽回手:“我不能离开星月谷,况且还有星虎。”


    “那就一起走。”


    云昙微愠:“王爷究竟想怎样?”


    “你不是答应医治我母亲?莫非要反悔?”


    云昙气极反笑:“我答应了,但不是现在。”他又取出一瓶药丸,“这是护心丹,可保令堂三年无虞,届时我自会前去。”他将两瓶药塞进南宸烬手中,“若今夜事了,各位请便。”


    南宸烬未动。内心有个声音在嘶吼:不能走!一旦离开,一切都会回到原点。他回想云昙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回想谷中相处的点滴,终究更愿相信自己的直觉。


    云昙的应对无懈可击,堪称完美。可越完美,越像精心排练。那瞬间的愕然,那及时的退避,那恰到好处的恭谨……一切都符合一个被冤枉后得以澄清的“陌生人”该有的反应。


    屋内陷入死寂。


    “小叔叔,我们……”


    “既然你不愿,”南宸烬开口,带了一丝冰冷:“那就不能怪我了。”他目光一厉,“杜仲,石楠,‘请’云医师上路。”他重重咬了那个“请”字。


    “王爷,你莫要太过分了!”


    云昙双手紧握,朝窗外喝道:“星虎,动手!”


    “好的师兄!”屋外的星虎双手猛地一扬,一股带着刺鼻甜腥味的浓烟骤然炸开,迅速扩散弥漫。


    “闭气!散开!”杜仲反应已是极快,厉喝的同时已屏住呼吸并向侧方疾退。然而他身形刚动,便觉一股异样的酸软感自四肢百骸疯狂窜起,内力竟如雪崩般溃散。“这烟……有古怪!”他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便单膝重重跪倒在地,长剑“当啷”脱手。


    几乎同时,石楠与南宸瑾也扶着桌角软倒,连惊呼都未能发出。紧接着屋外护卫接二连三倒地,横七竖八躺了一片。


    南宸烬因颈间挂着的紫玉佩之效,尚存一丝清明。他挣扎着向云昙伸手,想向前迈一步,但身体绵软,终究失控地向前倒去。


    云昙一个箭步迎上,用自己的双臂和肩膀稳稳接住了那个要倒下的身影。


    “别走……”南宸烬唇间逸出几不可闻的呢喃,最终彻底坠入黑暗。最后刻入感知的,是云昙扶住他时那无法抑制的微颤,以及对方身上那缕清冽又熟悉的药草香。


    万籁俱寂中,云昙低头看着怀中人失去血色的脸,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近乎破碎的心疼。


    “下次不许用这么大剂量,”他轻声呵斥,“醒来会头痛欲裂。”


    星虎委屈地撇嘴——剂量小了,能放倒这么多人吗?况且不是你让我动手的吗?


    “师兄,我之前就想问了,你和南瑾是不是早就认识啊!”


    “他不叫南瑾。”


    “那他叫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


    “哎~师父走前虽让我听你的,但你再这样对我,我可真要生气了。”


    “……”


    星月谷外,一紫一青两道身影缓缓消失在浓雾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