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愿

作品:《千山渡

    随着针尖的离开,云辞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彻底瘫软下去,连细微的抽搐都变得无力。心口处的微小创口缓缓渗出血珠,与汗水混合在一起。


    凌无涯顾不上其他,立刻拍下机括,刑床在一阵嘎吱声中缓缓恢复水平。


    束带被解开。


    云辞像断线的木偶般瘫在刑床上,呼吸微弱到了极致,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只有贴近了才能听到那细微的、带着水泡音的喘息。


    脸色是死寂的灰白,嘴唇是骇人的绀紫色,四肢冰冷。


    而心口却并没溢出多少血色


    他躺在那里,眼神彻底涣散,空洞地望着穹顶,仿佛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所有感知。


    然而,那残存的一丝微弱的意识,却如同暴风雨中最后一点烛火,顽强地、固执地不肯熄灭,飘飘摇摇地维系着与这个世界的最后联系。


    他在等


    凌无涯手中紧握着那只温玉小瓶,瓶身温热。他看了一眼瓶中那珍贵的紫色液体,又猛地看向刑床上的云辞,指尖有些颤抖地探向云辞的颈侧。


    一丝极其微弱、缓慢到几乎停滞的脉搏跳动。


    活着!虽然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但确实还在跳动着!


    凌无涯瞳孔微缩,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狂喜、愧疚、茫然交织在一起。


    他来不及细想,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盒,打开后里面是数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浓郁生机的碧绿色丹药。


    他撬开云辞紧闭的牙关,将两颗丹药塞入其舌下,并渡入一丝温和的灵力助其化开。


    然后,他再不迟疑,拿着那瓶药引,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同时也是最沉重的希望,转身快步走向那扇侧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石室内,只剩下云辞一个人,安静的躺在那里。


    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胸口那微弱到极致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濒死的躯体沉浸在一种深度的休克状态中,所有的生理反应都降低到了最低点,唯有那顽强到不可思议的、一丝微弱的生机,还在黑暗中苦苦支撑,不知在等待着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尚未燃尽。


    照明灵石的光辉依旧幽冷,映照着这寂静的一幕。


    隔壁隐约传来灵液在药鼎里翻滚的细微声响,混合着云辞那几乎不可闻的、破碎的呼吸,构成这石室里令人心悸的旋律。


    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一股浓郁得几乎令人掩鼻的、混合着苦药、血腥与新成灵丹异香的复杂气味飘荡开来。


    云辞躺在冰冷的玄冰铁刑床上,像是一具被遗弃的残破躯壳。凌无涯渡入的那丝灵力和舌下的丹药,如同投入深潭的微小石子,仅仅激起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碧绿色的药力化开,带着温和的生机,试图滋润他近乎干涸的经脉,修复那遭受重创的心脉。但这股力量,对于他此刻油尽灯枯的状态而言,太过微弱了。


    他的身体,依旧沉浸在深度的危机之中。


    云辞的意识,如同暴风雨后海面上最后一点漂浮的微光,在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中沉浮。


    没有完整的思绪,没有清晰的感觉,只有一些破碎的、模糊的片段和感知。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漂浮在一片温暖而粘稠的黑暗里,很安静,很疲惫,只想就此沉睡下去,再无任何挂碍。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永恒安宁的渴望。


    但每当他想靠过去,得到一段平静的安眠时,总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顽强的力量,如同最纤细的蛛丝,从遥远的、冰冷的方向牵引着他,不让他彻底沉沦。


    在这片混沌的意识之海中,偶尔会闪过一些模糊的念头:


    比如凌无涯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疯狂、不解、以及最后那狂喜又愧疚的眼睛。那眼神复杂得让他不由得产生一种……怜悯。是的,即使是濒死,他那抽离的意识依旧能分辨出自己的那种情绪,是对那个被执念炙烤的男人的怜悯。


    比如那扇紧闭的侧门后,一个孩子微弱而痛苦的咳嗽声。这声音很轻,来自那个他未曾真正见过几面,却因他之血可能获得新生的孩子。也许自己这次终于做好了一件……或许有点意义的事?


    还有些更久远的,几乎被遗忘的画面。浩瀚的星空下,他曾漫步过无尽的岁月。


    王朝更迭,沧海桑田,感受过力量的巅峰,也体会过失去的虚无。漫长的生命,最终凝结成深入骨髓的倦怠


    这些碎片般的记忆和感知,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此刻意识的全貌。


    没有挣扎,没有恐惧,只有疲惫和近乎漠然的等待。


    等待那最后的牵引之力消失,等待意识彻底沉入那片黑暗得到灵魂温暖的沉眠。


    时间,在此刻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炷香,也可能是一个时辰。


    突然,那扇紧闭的侧门,被猛地从里面推开!


    凌无涯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


    他的步伐不再像之前那般沉重,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虚浮的急促。


    他脸上之前的狂喜、焦躁、狠厉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茫然的表情,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属于父亲的真切喜悦,


    虽然这喜悦此刻被一种更庞大的、沉甸甸的东西覆盖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失魂落魄。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刑床上的云辞。


    云辞依旧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态,一动不动。那灰败的脸色,绀紫的嘴唇,并没有随着时间都流逝而好转,微弱到极致的呼吸宣告着生命随时可能迎来终结。


    凌无涯快步走到刑床边,再次伸手探向云辞的颈侧。


    指尖传来的脉搏,依旧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缓慢得令人心焦,但……它依然存在着!


    并不像他担忧的那样,悄无声息的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是那两颗“生生造化丹”起效了吗?


    他立刻又取出玉盒,这次,他犹豫了一下,他于医道并不专精,但云辞常年服药,取药后,此刻身体最为脆弱至极,他不确定大量的灵药,到底是续命的及时雨,还是会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凌无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凝视着床上的人,仿佛怕惊醒了云辞的安寝一般,压低了声音


    “成功了”


    药已服下。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晓儿体内,原本如萤火般摇曳的生命气息,正在以一种稳定的、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强健、蓬勃!


    那纠缠了晓儿数年、连药王谷谷主都分外棘手的先天之疾,正在被那蕴含着不可思议生命力的汤药之力填补,支撑。


    他的儿子,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和支柱,这一次,真的……得救了!


    狂喜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而更深的、冰冷的浪潮也汹涌而来


    听着隔壁逐渐变得强劲有力的呼吸声,凌无涯的目光,始终无法从云辞的身上移开。


    五年来的点点滴滴,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云辞最初的平静,每一次取血时的配合,服药后隐忍的痛苦,修为日渐衰退的淡然,以及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却从不曾出现恨意的眼睛


    还有最后,那根蕴神刺下,对方气若游丝说出的那句话,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人,用力量、用计谋、用道德,用利益,用善良,牢牢地将这个拥有星辰灵骨的强者要挟在掌心,榨取他的价值。


    他提防了五年,戒备了五年,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反抗、诅咒、或者同归于尽的爆发。


    可直到最后,他才可悲地发现,对方或许……从未真正被他“控制”过。


    云辞不是被他打败的囚徒,而是……一个自愿的献祭者。


    这个认知,比任何强大的攻击都更让凌无涯感到崩溃。


    他所有的冷酷,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不得已”,在这份平静的、带着怜悯的自愿面前,都显得如此卑劣、如此可笑!


    他像一个在舞台上卖力表演的小丑,自以为掌控着剧情,却不知台下的观众早已看穿了一切,只是懒得揭穿,甚至……带着一丝对稚子般的包容。


    他看着云辞灰败的脸色,那双曾经清澈如今紧闭的眼睛。


    这个人的生死,此刻就悬于一线


    而决定他生死的,不仅仅是那两颗丹药,似乎还有某种……更虚无缥缈的东西。


    凌无涯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再次泛白。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


    是悔恨?


    不,为了晓儿,他绝不后悔!


    那是……什么?


    是愤怒?


    是对自己无力掌控局面的愤怒?


    还是……恐惧?


    恐惧于面对一个因他而濒死、却让他感到自身无比渺小的灵魂?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想说点什么。是想再质问一次“你为何要这样”?


    还是想苍白地辩解“我都是为了晓儿”


    抑或是……想命令般地吼出“你不准死”?


    但最终,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行动指令的傀儡,默默地、承受着那无声的、却比任何雷霆都要猛烈的灵魂拷问。


    石室内,幽光依旧。


    一边是空气中隐约传来的、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灵液余韵和隔壁已经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呼吸声。


    一边是刑床上,那在


    生死边缘徘徊的、微弱而顽强的身影。


    而凌无涯站在两者之间,身影被拉得忽明忽暗,仿佛也被撕裂成了两半。


    面对他亲手造成的局面,面对这份沉重的代价,他第一次产生想要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