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宴

作品:《人在古代,假扮龙女

    天显现出来一种浅色调的紫色,暖风吹进一处院落。


    “李姐姐,你的琵琶调好了没?”穿石榴裙的女子一笑,明媚娇俏。


    答话的那个一身鹅黄衣裳,温柔腼腆,微微颔首:“已然调好了。”


    剩下的一位眉眼艳丽,快人快语:“笛膜也已经铺好,只等今晚了。使君来后,少有大宴,这几日倒是破了规矩。昨日正衙大宴,调了好多乐坊官伎,今晚又在宅里设宴,叫了我们来。好久未在宴上吹笛,昨日那大场面,吓得我差点吹跑了音。”


    鹅黄衣裳的女子拍拍她搭了桃红披帛的胳膊:“有贵客来,到底要宴上几场。”


    三人都是刺史府的家伎,上任刺史走时,带走了一些色艺双全的,将已然色衰的她们留给了继任的张使君。幸而新任刺史的夫人仁善,未再将她们卖出去,拨了钱帛米粮供她们生活,偶尔也请她们到院中奏乐欣赏。三人就这么留在了刺史宅内,练习技艺聊以自娱,日子过得清清静静,对张使君突然追赶流行的待客习惯,有些不太习惯。


    既让她们准备时兴乐曲,又借了州中大户家的舞伎排演扬州传来的新式软舞。有乐有舞,再配上崔氏家传的秘方佳肴,润州的地方名酒百花酒。帷幔飘飞,屏障雅致,当真好宴,也当真花钱。


    “最近太过靡费。”仪门后,穿了一身白色圆领袍衫的张使君负手而立。


    “使君离开洛阳多年,不知这已是洛阳的惯例。”


    张使君摇头:“王仆射现下到了何处?”


    卢鸿文身着月白襕衫,越发显得风姿秀逸:“小吏来报,王仆射一刻钟以前已出了馆驿。”


    “美酒佳肴都已备上,只是不知我能否再拖他半月时间?”


    “使君,我有一问,那龙女可是出了什么问题。”若是祥瑞出了什么问题,无论如何,都要拖上一拖,否则将一个病恹恹的祥瑞献上去,第一个有麻烦的就是张使君。


    卢鸿文排不上州里的二号人物,但他跟使君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他所疑惑的是,为何使君这时才告诉他。


    “龙女身体康健,但她的性情却让我有些心忧。不通礼义,百无禁忌。”


    卢鸿文勾了下唇,心道只有张使君这样的人才会觉得这性情不好。他安慰:“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龙女也是龙王的血脉,当然有其性情,不是什么大事。”


    张使君不大满意卢鸿文的态度。此前他给龙女安排了跟家中小郎君一样的课程,时常考校,比对自己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还要上心。


    虽然横看竖看,龙女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但她不同的身份自然决定了她要接受不同的教育。


    “她若没有接受正统的教导,学了邪门歪道,难免不会成为国家的一件祸事。儒家经典要学,为臣本分也不可不知,再大些,学些治理地方的权术也无不可,但最重要的还是心性正直,身正行端。”


    “使君想要培养一个女刺史出来?龙女,龙女,毕竟是一个女子。若身边边接触到的人都清正自持,她再耍弄手段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倘若日后出现一个从润州走出的女刺史会如何?卢鸿文想到自己得到的那则预言,忽然觉得有趣。


    张使君心中只恨这龙女待在自己这里的时间不够长,让他没有机会慢慢掰正她的性情。


    两人等着王仆射,但脑中完全没想王仆射。


    ————


    初夏时节,小荷才露尖尖角。粼粼水光,月色动人,丝竹之声,幽远且长。宅内水榭中,熏香袅袅,蚊虫不侵。张使君将一位仙风道骨的老文士引入水榭。几个眼熟的官员,这时也作文士打扮,起身相迎。


    老文士坐在了主座,张使君坐于下首。晚宴已开,雅乐阵阵。不几时,桌案上摆了酥烂的水晶肴肉、慢烤的羔羊、鲜切的金齑鱼脍,并酱卤的牛肉与各色时令佳肴。年轻婢女盈盈躬身,将美酒献上。


    气氛渐热,谁也没注意,席位旁摆放的屏障后面,竟冒出了三个小脑袋。


    敖琼玉探头探脑:“这老头是谁?”


    张明远张明达哥俩压根没关注过外面的消息:“未听阿耶提起,许是什么大官?”


    这其实也是一句废话,若是地位相当,则应是东西分坐。这老文士被让到了主座上,地位自然是在张使君之上。


    “可州中难道不是使君叔叔地位最高吗?”敖琼玉看着坐在高位上的人,心向往之,“我要是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也许是州外来的。”


    张明远说者无心,敖琼玉听者有意。有什么事需要州外的大官来,莫非是自己引来了皇帝的关注,自己要被接到洛阳去吗?会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刚来时她听不懂这里的话,被领到一个大屋子里去后,又见许多人烧香拜她。后来去了香火,敖琼玉旁敲侧击,但大家都约好了似的,对她的身份闭口不谈。


    张明达盯着案桌上的食物:“果真上了许多好菜。”


    但这好菜并没有受到大家特别的关注,乐声越来越欢快,宴上众人开始行酒令,个个兴高采烈地往肚子里灌酒。


    “仆射打算何时回洛阳?”


    “再有五日,查验完毕,即刻启程。皇帝、皇后都想要尽快见到龙女。”


    “但龙女——”


    敖琼玉见张使君倾向那大官说了些什么。她只恨席上太吵,听不清楚。手扶住屏障,脖颈朝前伸,却仍是听不见,算了——忽的,她脚下不稳,咕噜噜地从屏障后翻了出来。


    “哎呦。”


    摆了好菜的桌案翻了,敖琼玉的身上挂了汤水和菜汁。但这还并不是最难为情的,最难为情的是,席上本还忙着饮酒的众人,都扭过头来看着她这个不知从哪闯入宴席的小姑娘。


    “众位大人好,敖琼玉见过诸位大人。”敖琼玉忍着疼爬起来,行了叉手礼。


    “你是何人?”


    “我是敖琼玉”


    “祭祀台上的祥瑞,龙女娘娘?”主座上的老文士站了起来,将她作大人对待,举起酒杯,“不若同饮。”


    “谢过老大人,不敢称祥瑞。我因调皮,不慎污了衣裳,不能同饮。”敖琼玉第一次听到这里对自己的身份的定义,心中吃惊,却不敢表现出来。


    自己出现之后确实打了雷,下了雨。莫非因此自己被认作了龙女?


    她当然不是什么龙女,但被当做龙女,总归被认作妖孽强。


    主座上的王仆射也暗暗吃惊。他见张使君有拖延之意,以为祥瑞出了什么问题,又亲眼见了这活泼泼的龙女,一时没看出什么病颓之状,心下越发疑惑。


    抛去这疑惑,见到一个会说话的祥瑞,到底还是猛烈冲击了他。心脏猛跳了几下,举起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但他宦海浮沉多年,到底没有叫其他人看出端倪。


    龙女很快被带了下去,宴席继续,但主座上的人早已食不知味。


    ————


    当晚,刺史宅的北院屋中灯烛摇曳。崔夫人梳洗完毕,对镜拔钗。


    “关内也有旱情发生,这时送上去一个龙女,不知是福是祸。”


    张使君犹嫌灯不够亮,伸手拿了签字去拨:“关内也有旱情?”


    “既有旱情,渐起蝗灾。”


    “你从何得知,怎未收到朝中文书。”


    “兄长听说咱们这边出了一个龙女祥瑞。让家人送了信。朝中文书许不日便至。”


    崔氏身出名门,家中财产多,土地多,内外亲族,世交朋友也多,消息也比起普通官僚家庭出身的刺史灵通许多。


    旱情蝗灾,一者先至,一者紧随,不需经年老农预测,稍知农事者亦知,但这消息却轻易不敢通过朝廷文书传出来。


    蝗灾一起,波及数州,难以提防。润州是漕运重地,关内缺粮,润州便要增加转运粮食石数。


    张使君站起:“必要趁着消息未传开,将州府中的钱帛换为粮食,否则不免有囤货积奇者。”


    你这个只知有君,不知有己的傻夫君。崔氏心里又怨又爱。祸患已生,这人想的竟是如何多多积攒仓中粮食,叫人咬牙切齿。


    “今日已晚,无人听令,明日也不迟。”


    “夫人说的是。”


    心急无用,张使君重新坐回塌上,忧心完州内粮仓,心里又开始琢磨王仆射的态度。怪不得仆射急急忙忙想要龙女请回去。近些年天灾不断,想必圣上那边也急着用龙女提振朝廷的声望。


    “怪不得,我真是糊涂,还想拖延时间。”


    “啪。”


    崔夫人一下子把篦子放到了妆奁里:“你确实糊涂,如果圣上叫她降雨,她又未降下雨来,岂不是要问我们的欺君之罪?这个小女孩莫名其妙出现在了祭祀中,在宅里待了月余,却没有见到他使出什么法术来。”


    “众目睽睽,所有人都看见了她忽然出现,这总做不了假。”


    “你竟真相信了。”


    “由不得我不信。”


    “他们会相信吗。”


    正院中,敖琼玉对着菱花铜镜,拖着下巴,打量自己的脸。自她突然出现在祭台上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雨淋后,就被张使君拎到了这个院子居住。院子里有许多的花草,书籍,但敖琼玉懒得去动。


    刺史夫人崔氏见她不做收拾,以为她不通俗务,亲自过来问她的喜好。但敖琼玉都回绝了。她不是没什么想要的,只是想要的东西,崔夫人根本拿不出来。


    龙女的说法实在可笑。


    敖琼玉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即使她突然出现在祭台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模糊了。她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龙女,也没有法术。


    但她又怎么做回普通人?高床软枕养娇了她的身子,有求必应养坏了她的性情。何况,普通的女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像那个大官一样被刺史奉为贵宾。


    “春杏姐姐,外面是怎么说我的。”敖琼玉挥开丫鬟的手,亲自解头上的双丫髻。


    “奴婢不敢说。”


    “你就告诉我嘛,整日都待在宅里,都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很多人都叫我龙女娘娘吗,你只管说是与不是。”


    崔夫人怕自己照顾得不周全,便寻了几个可靠婢女,做些琐事。春杏是个老实婢女。前面的抱琴,芙兰差点直呼小娘子龙女娘娘,被崔夫人罚了半年的月钱,调离了正院。春杏才被安排了进来。


    老仆妇只让她多做事,少说话,也少往正院的小娘子面前凑。她心里认同老仆妇的话。


    龙女,无论如何神异,都不是人,所以她害怕敖琼玉。


    “你信我是龙女吗?你们都信吗?”


    春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灯映在小娘子玉一样白的小脸上,给上面染上了暖色的光晕。小娘子投在墙上的影子庞大扭曲,几乎能看见两只龙角冲破了她的脑袋。


    眼睛像被烫到一样从墙上移开,却一下子对上了小娘子的眼睛。白日间属于孩童的纯真的眼神变得幽深而别有意味。


    春杏猛得把头压低,不敢说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