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龙女娘娘

作品:《人在古代,假扮龙女

    现在困扰润州刺史张使君的是一件大事。近年来皇帝和皇后不知为何开始喜好祥瑞,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进献祥瑞之风在各地蔓延,各州府长官带头狂热地四处寻访,引得上上下下乌烟瘴气。


    找到大的祥瑞就声势浩大地大赦天下,减免赋税。找到小的祥瑞则举办庆典,公开展示。能搬动的祥瑞不吝钱粮,运至洛阳,建庙修祠,按时供奉。搬不动的祥瑞就地立祠,专设官吏,严加看管。其间弄虚作假、贪污挪用、盘剥敲诈之事众多。种种乱象,目不忍睹。


    张使君对这坏风气敬而远之,可谁知他治下却出了一个活生生的祥瑞。


    润州的气候一向湿润,但今年却鲜见地有了旱情。运河水位下降,水稻发黄打蔫,他准备了羊、猪、酒醴、谷物,祭祀龙君,祈雨解旱。一是希望诚挚之心感动龙君,降下甘霖;二是做足尽责刺史的姿态,展示官员忧民之心。


    这场表演性大过于实用性的祭祀声势浩大。内层的观众是斋戒几日端肃而立的州府各官,外层则围着满心希冀的百姓。里里外外,摩肩接踵,挥袖如云,连着远处的山丘,许多人站着,抻着脖子,黑色的脑袋密密麻麻,看不清面孔的脸一致转向中间那一小块的祭祀场地。


    奏乐毕,张使君亲手焚香,供奉玉帛,献上羊、猪、酒醴、谷物,又念了冗长的祭文。念到“刺史不仁,可坐于罪;百姓何辜,当受其戮”的结尾时,近处的官员皆举袖掩泪。


    实在是因为这句结尾太过感人。百姓是无辜的,却受到了老天的作弄,不如请老天直接惩罚不仁慈的刺史,免去对百姓的伤害。拳拳爱民之心可见一斑。


    远处的百姓不知大官们为何而哭,嗡嗡议论。


    不知是否是因为人多而呵出了水汽,空气中仿佛多了些湿润的气息。


    复点了香,张使君冲着祭台上写着曲阿龙君的神牌拜了三拜。忽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神牌啪得倒下。不待人眨眼,一个**岁上下的女孩出现在了祭台上。


    女孩穿着奇异的衣服,皮肤凝白,像是一个玉刻的人。她面上的表情鲜活,一副吃惊的样子,开口讲话,韵律十足却无人能懂。随后,迟来的春雨簌簌而下,将所有人的衣裳淋透。


    嗡嗡声停了,一个站得近的年轻官员忽而发癫,嘶声哭叫,闻之不似人声,泥里滚上几滚,望之不似人形,似是被活活吓疯了。


    半晌,不知谁喊了一句,龙女娘娘发怒了。


    发狂的人被姗姗来迟的士兵拉了下去。每个人都好奇且胆怯,脖子伸得更长,踟蹰不敢上前。杨长史尚算聪明,安排士兵将祭台团团围住,护送着龙女与各级官员离场。祭祀草草结束。


    腿软的张使君被几名兵士连拖带拽架回刺史宅。歇够了一个时辰,令侍女取了香料,哆哆嗦嗦地亲手置入炉中。


    烟气本是袅袅向上,却被吹进来的风惹得左右摇曳。窗外雨声窸窣,檐上滴落的水珠打在宽大的芭蕉叶和窄小的竹叶上,声音隐隐相和,垂了头的牡丹随之舞蹈。


    张使君将长袍袖往身后一甩,把颤抖的手隐在背后,一顿一顿地踱步。掌书记卢鸿文端坐于绳床,面上不见异色。


    张使君的舌头不听使唤:“外面怎么说。”


    “使君,外面议论纷纷,皆言是龙王显灵,将龙女娘娘送到了祭台上。”


    张使君提高了声音:“无知妄语。”


    “可众目睽睽。”


    张使君的眼睛狠狠盯着卢鸿文。卢鸿文没觉察,吃了口淡黄的茶汤,喉结上下滚动,抻了脖子。他是个出身世家的削瘦男子,依他所受的教养,一举一动本应缓而优美、沉稳自持,不该被茶汤烫得忽然改变面色。


    “下了雨,当然是好事,但怎还冒出来个龙女来。”张使君的语气轻松了些。


    “使君又如何平息议论?”


    张使君反问:“我如何能平息议论?”


    龙女现世,属大瑞。应当立刻封锁消息,拟好奏折,加急送往洛阳。静待陛下派的特使和礼部太常寺官员前来验明祥瑞身份,再派兵护送龙女入洛阳。可现在,第一步就出现了问题。龙女出现的时机太过于巧妙,消息已然外泄,世家的窥探与民间的骚动不可避免。


    但老练的刺史懂得如何肃清治下的骚动,手还哆嗦着,眼神却锋利了起来:“民间纷扰不可不防,帮我拟一道文书,若有借龙女事妖言惑众,敛夺人钱物田产者,杀,敛夺人儿女者,杀。借机生事纠集百姓者,杀。”


    三个杀字,杀气腾腾,掷地有声,不知日后几人会因此人头落地。


    卢鸿文赞赏点头,抚掌而笑:“如此,龙女亦可安心矣。”


    张使君下颌微动。龙女心不心安他不知道,现在他的心倒是跳得异常快。就这样把龙女当作祥瑞献上去,必然在朝中上下引起轩然大波,也必定损坏自己的清名。张使君有些埋怨,为何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治下?众目睽睽,如何抹消掉这件神异之事?如实上报,则助长寻奇探异、进献祥瑞之风。


    他终究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毫无负累地对进献祥瑞的官员摆出一副轻蔑的态度。因为他也将要沦为其中的一员。也可以预见,他必定会史书留名。


    人为名活。后世名声已臭了一半,现世的命运也不见得能好到哪去。献上真的祥瑞自然能得到奖赏,但若献上假的祥瑞,九族的脑袋就要因此搬家。


    忽然出现的女孩就是龙女吗?没人敢打包票。


    再一深想,龙女若为真,别人的祥瑞莫不也是真的?黄河清、甘露降、醴泉涌,活似染了毛的白老虎,天生的白象、白狼、白鹿、白狐,一株多穗的嘉禾,瑞石。这些都不如一个活生生的人形龙女令人吃惊。


    无论是否为真,龙女必定惹得天下震动,由润州到洛阳,再从洛阳传于天下,真真假假的神异也必会因她冒头。


    但当下的要紧事不是思索龙女出现的深远影响,张使君立足当下:“不知洛阳派来迎祥瑞的会是哪位。”


    卢鸿文已斜靠在了书案上:“不若请夫人去信回家,打探一二。”


    张使君的夫人崔氏出身博陵崔。从爷祖叔伯到兄弟侄儿,近乎全家的男人都在朝为官。家里的女人则一边举行宴会,一边出入权贵圈子的宴会,受到所有的高门欢迎。若不是张使君年轻时在一群进士中姿色尚好,被崔夫人的父亲一眼看中,也高攀不上这门亲。


    张使君看不得卢鸿文的惫懒姿态,原话丢了回去:“不若请你去信回家,打探一二。”


    卢鸿文重新端坐。张使君是因相貌优秀获得了势力庞大的妻族,他是因投胎技术良好获得了厉害的祖父和阿耶。作为范阳卢氏的主枝子弟,之所以来到润州,对外的说法是学习为官之道,实际上是因为一则预言。因这事太过荒谬,阿耶与祖父都对他嗤之以鼻。一旦寄信回家,意味着向祖父和阿耶低头。卢鸿文爱惜自己高贵的头颅,死也不愿低。


    “不与使君饶舌。这次来的,必是在下的外叔祖,王仆射。”


    张使君扭头看他:“你何时得到的消息。”


    “未曾得到消息,只是推测。”卢鸿文侃侃而谈,“迎接龙女的人品阶必定要高,也必定要受陛下信任。”


    “品阶要高,又为何不是皇室中人?”


    “那样最好,但陛下一辈的亲王要么废,要么早已离京。往上寻,老亲王们年老体衰,不能远行,往下寻,从太子到五皇子,尚还年幼。陛下登基以来又远离宗室,所以来的人不会是皇室或宗室,只会是诸位相公。”


    “你又如何知晓是哪位相公?”


    卢鸿文站起身:“诸位相公中,刘侍中体弱,李中书着急在中枢弄权,刚从地方调回洛阳的王仆射年岁最轻,资历最浅,但品阶却高,所以结果显而易见。”


    张使君连连点头。卢鸿文脾气极差,才华却极高。若非熟悉朝廷惯例,他的一番剖析必不会如此明明白白。身在润州,朝堂之事倒像是被他一眼看透了。


    卢鸿文轻抿茶汤上的白沫:“除了王仆射,又要有礼部的郎中,太常寺的太祝太卜,秘书省的秘书监,佛道两家的宗师,或者鸿胪寺的番僧,还必然要配一位陛下信任的中使。使君,这些人一来,润州也要热闹起来了。”


    张使君不可置否:“仅润州算什么。等这些人一走,他们走到哪个州,哪个州也要热闹起来。兵士护送,沿途州县提供供奉用的牛羊蔬果,使团的食物、饮水、马匹草料,兴师动众,只是为了个突然出现的女童罢了。”


    雨声入耳,已有几滴潲进了屋中,门开着,隐约能看到香火的烟气,听见钟、磬演奏的娱神乐声。


    刺史宅内,已然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