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蜀才子

作品:《晟史轶事

    天佑三年春。


    大晟王朝礼部试前 。


    帝都玉京。


    枢密使韩青府邸漱石园 。


    暮色四合,漱石园内琉璃灯次第亮起。紫檀案上鎏金香兽吐着青烟,与池面水汽交融成一片朦胧。当世文宗陆修远与弟子梅清臣已坐在上首,而满园目光却悄然汇聚在初入玉京的西川苏氏父子身上,以《权衡论》震动文坛的苏父,正携双子苏砚卿、苏墨瑜周旋于朱紫之间。


    十九岁的苏砚卿身着月白襕衫,腰间悬着青玉环佩,行走时清响泠泠。他正侧首与弟弟说着什么,眉眼间俱是少年意气,仿佛这满园权贵在他眼中,与蜀中竹海的雾霭并无不同。


    水榭那端,两道身影穿过扶疏花木而来。为首的青年约二十七八岁,头戴青玉冠,身着暗云纹墨色锦袍,正是今科声名最盛的琅琊章氏嫡孙章凌。在他身后半步跟着个身量更高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穿着石青色窄袖襕衫,腰间只系一枚玄色络子,凤眸薄唇,行走时带起凛冽的风。


    “久闻明允先生与二位苏兄高名,”章凌执礼时袖间有淡淡龙涎香浮动,笑意温润,“晚生章凌,随家叔前来拜会。”他侧身引见身旁少年,“这是家叔章寂。”


    “家叔”二字让苏砚卿眼尾微扬。他望向那个沉默的少年郎,见对方下颌线条如刀削,行礼时肩背挺得笔直,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琅琊章寂。”


    寒暄方毕,章凌便与苏砚卿论起陆修远新注的《南华经》。但见玉冠与玉环相映,一个引经据典如溪涧汇流,一个谈玄析理似快剑破云。苏墨瑜偶尔从旁补益,三人言笑晏晏,恰似瑶台仙客相逢。


    而在那片融融春意边缘,章寂始终立在紫藤垂瀑的阴影里。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玄络,目光偶尔掠过苏砚卿腰间轻晃的青玉。那玉光太亮,刺得他眼睫微颤。


    而在这一片融洽的热络之旁,章寂始终沉默。他如同一座孤峰,与周围流动的欢声笑语泾渭分明。他的目光偶尔掠过谈兴正浓的苏砚卿,那光芒太过耀眼,让他几不可察地微微眯起眼。


    更多时候,他的视线越过那些高谈阔论的文人,掠过他们织锦的衣袍,最终落在庭院深处未被灯火照亮的角落,不知在思索什么。


    或许在某个瞬间,苏砚卿那过分恣意的欢笑,会让章寂紧抿的唇角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讥诮。又或许,当苏砚卿说出某句精妙绝伦的见解时,他眼底会闪过一丝真正的激赏,但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他始终不曾试图加入谈话,仿佛一个冷眼的旁观者,在审视这场盛宴,审视眼前这位声名鹊起的西蜀才子,也在丈量自己与这个繁华世界的距离。


    宴席将散时,章凌与苏氏兄弟已互称表字,相约三日后曲江再聚。自始至终,苏砚卿与章寂未曾有过一句直接的交谈。


    那晚留在苏砚卿记忆中的章寂,或许只是一个沉默的侧影,以及临别时那双再度望来,沉静得过分锐利的眼睛。对苏砚卿而言,这不过是玉京城中又一个性情孤僻的才俊。


    他绝不会想到,这个名为章寂、字子渊的少年,将会在他往后的人生里,扮演怎样一个纠缠至死爱恨难休的角色。


    而章寂转身步入玉京的夜色,玄色衣袂在晚风中翻飞。他指间不知何时拈了一片坠落的辛夷花瓣,在掌心缓缓碾碎。


    “苏砚卿。”


    这三个字在唇齿间辗转时,带着金石相击的冷冽,又似有暗火在深处燃烧。


    章寂正于房中默诵《刑统疏议》,忽闻木质楼梯吱呀作响,随即是店小二恭敬的通报声:“章公子,有两位苏姓公子前来寻访。”


    门扉轻启,但见苏砚卿提着青瓷酒壶倚在门框,玉冠微斜,袖口还带着新鲜墨痕,未等章寂开口便笑问:“子渊,令侄可在?我们约好同游伽蓝寺的。”


    章寂垂眸侧身,将二人让进屋内,声音平静无波:“家侄半刻前被河东同乡请去诗会,此刻不在房中。”


    “竟这般不巧!”苏砚卿抚掌轻呼,随即眼中闪过期待的光芒,“既然如此,子渊随我们同去如何?伽蓝寺的千年银杏正值落叶,住持慧明大师的茶道更是玉京一绝。”


    “不妥。”章寂伸手整理案头书卷,“苏兄与家侄有约,在下不便叨扰。”


    他避开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心底却泛起一丝苦涩。这般理所当然的热忱,凭什么有人生来就能如此坦荡?


    “这有何妨!”苏砚卿竟上前拉住他的衣袖,“经义策论何时不能读?慧明大师平日可不轻易见客。”他指尖沾着的松墨在章寂素色袖口染开淡淡云纹。


    始终静立门边的苏墨瑜轻声劝阻:“家兄莫要强人所难。章世叔既已婉拒……”


    “听闻伽蓝寺藏有前朝谢公的真迹。”苏砚卿忽然凑近案前,指尖轻点《刑统疏议》上某处注疏,“子渊批注的这笔法,与谢公的《山居赋》颇有相通之处。”


    章寂握着书卷的指节微微收紧。窗外恰好传来远处寺钟的嗡鸣,在春日的空气里荡开涟漪。


    他忽然想起几日前在谢尚书家的宴席上,几个江南文人酒后高谈阔论,说到当世才俊时,有人带着三分讥诮道:“那位章家七郎,学问是好的,只是太过孤峭,像伽蓝寺里那口从来不响的钟。”


    此刻这钟声隔着半座城传来,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得像在敲打他那日保持的沉默,竟像是在他心口撞了一下。


    “同去便是。”他终于拗不过那份烫人的热切,却偏要侧过身去整理帷帐,避开苏砚卿瞬间亮起来的目光。只是转身时袖摆不小心拂落了案上那本《刑统疏议》。


    苏墨瑜望着兄长得意洋洋去拾书的背影,轻声道:"家兄莽撞了。"


    章寂垂眸看着苏砚卿蹲在地上手忙脚乱收拾书页的样子,忽然极轻地应了一句:"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