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作品:《沧溟谣

    王府夜宴的喧嚣,如同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陆清辞端坐于末席,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觥筹交错、丝竹管弦都与她无关。她只愿这场宴会尽快结束,回到她那清静的茅棚药圃中去。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将她推向她不欲身处的位置。


    就在宴至中酣,众人酒意微醺之际,行辕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府内乐声的清脆銮铃响,伴随着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嘚嘚声,由远及近,竟带着几分肆无忌惮的张扬。


    守门侍卫的呵斥声刚起,便被一个清越含笑的男声打断:“劳烦通禀靖王殿下,江南谢云深,特来拜会,并为殿下与清河镇百姓,备了一份薄礼,以贺疫病得消之喜。”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府内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谢云深?”席间有人低呼,“可是那位号称‘江南金玉囊,不及谢郎一笑’的谢大官人?”


    “除了他,还有谁敢在靖王行辕前如此架势?”


    萧煜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谢云深,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江南首富,生意遍布漕运、盐铁、丝绸,富可敌国,其财力连朝廷有时都需借重。只是此人行踪飘忽,性情洒脱不羁,与朝中官员素少往来,今日竟会主动来访?


    “有请。”萧煜放下酒杯,语气平淡,眼底却掠过一丝兴味。这小小的清河镇,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片刻,一道颀长身影步入宴厅。来人一身云纹月白锦袍,腰束玉带,手持一柄紫檀木折扇,容颜俊雅,眉眼含笑,顾盼间风流自成。他步履从容,仿佛踏入的不是亲王行辕,而是自家后院。身后跟着两名小厮,抬着一口沉甸甸的紫檀木箱。


    “草民谢云深,参见王爷。”他对着主位上的萧煜,依礼躬身,动作潇洒,不见半分商贾的谄媚,反似名士风流。


    “谢先生不必多礼。”萧煜虚扶一下,目光落在那口箱子上,“先生此来是?”


    谢云深“唰”一声展开折扇,轻摇两下,笑道:“闻听王爷驾临江南,为民解困,草民钦佩不已。恰逢清河镇疫病初愈,草民不才,愿尽绵薄之力。”他合拢折扇,指向那木箱,“箱中乃是黄金千两,聊作抚恤伤亡、重建家园之用,望王爷笑纳。”


    黄金千两!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千两黄金,在这小镇,简直是天文数字!这谢云深果然名不虚传,一出手便是如此骇人的手笔。


    萧煜面色不变,只淡淡道:“谢先生慷慨,本王代百姓谢过。”


    “王爷客气。”谢云深微微一笑,目光却似不经意般,扫过了满堂宾客,最终,落在了那角落处,与这繁华格格不入的素衣女子身上。


    从他一进门,其实便已注意到了她。满堂锦绣,唯她一身清寂,如同喧闹荷塘中唯一不蔓不枝的白莲。


    他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转身,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剔红锦盒。那锦盒做工极尽精巧,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此外,”谢云深手持锦盒,缓步走向陆清辞的席位,他的动作自然而优雅,瞬间将全场的目光都牵引了过去,“草民来时,听闻清河镇有位陆神医,仁心圣手,活人无数,尤以金针之术冠绝江南。草民心生仰慕,特备薄礼,聊表敬意,还望陆姑娘笑纳。”


    他停在陆清辞席前,微微躬身,将那锦盒递到她面前,态度诚恳,笑容温煦。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在谢云深、陆清辞以及主位上面无表情的靖王之间来回逡巡。这谢云深,掷千金为博王爷一笑是假,掷千金(这盒中之物恐怕比那千两黄金更贵重)为博这医女一顾,恐怕才是真!


    陆清辞终于抬起了头。她看着眼前这个风姿卓绝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笑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不喜欢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更不喜欢这种带着审视与算计的“好意”。


    “谢官人厚意,民女愧不敢当。”她的声音清冷,如同玉珠落盘,“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此物珍贵,官人还是收回吧。”


    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席间众人再次哗然。这陆清辞,先是拒绝了王爷的宴请(虽然后来还是来了),现在又当面拒绝了谢云深的厚礼?这女子,究竟是太过清高,还是不识抬举?


    谢云深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浓了些。他像是早料到她会拒绝,也不强求,只是轻轻打开那锦盒的搭扣。


    刹那间,一道柔和却无法忽视的莹莹碧光流淌出来。只见黑色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套金针。那金针细如牛毛,却并非寻常黄金打造,而是通体呈现一种温润的碧色,光华内敛,针尾皆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纹,精致绝伦。


    “这是……前朝宫廷御用的‘碧凝金针’?”席间一位见识广博的老医者失声惊呼,“传说此金针乃天外陨铁与深海寒金所铸,辅以秘法,不仅能通经脉,更能蕴养医者之气,乃是针灸至宝!早已失传百年,没想到……没想到竟在谢官人手中!”


    碧凝金针!医家至宝!


    这一下,连萧煜的目光都微微凝住。他虽不通医理,但也知此物非同小可。这谢云深,为了讨好一个医女,竟连这等传说中的宝物都拿了出来,其心思,可谓昭然。


    谢云深合上锦盒,依旧笑着看向陆清辞:“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碧凝金针,在谢某手中不过是件玩物,若能助陆姑娘救治更多病患,方是物尽其用。姑娘若不收,此针蒙尘,岂不可惜?”他话语恳切,姿态放得极低,让人难以再生硬拒绝。


    陆清辞看着那合上的锦盒,袖中的手微微蜷缩。作为一名医者,面对如此传说中的器具,说毫无心动是假的。此针于她,确有莫大助益。但……


    她抬起眼,再次迎上谢云深那双含笑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桃花眼。他的目的太明显,这份礼,太重,她若接下,便等于承了他一份天大的人情。


    就在这时,主位上传来的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僵持。


    “谢先生一番美意,陆姑娘便收下吧。”萧煜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此针于你,如虎添翼,于百姓,亦是福祉。”


    他发话了。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代表着此地最高权威的姿态。


    陆清辞指尖一颤。她沉默片刻,终是起身,对着谢云深深深一福,又转向萧煜的方向微微一礼。


    “民女……谢王爷,谢官人厚赐。”


    她接过了那沉甸甸的锦盒。指尖触及冰凉的盒面,却觉得有千斤重。


    谢云深脸上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如同春风拂过万千桃花:“姑娘客气,能见姑娘展颜,便是此针最好的归宿。”


    他达成所愿,这才潇洒转身,对着萧煜拱手:“王爷,草民告退,不打扰诸位雅兴了。”说罢,竟真就这般如来时一般,带着小厮,翩然离去。仿佛他此来,就只是为了送出那套金针,见那医女一面。


    宴厅内,一时寂静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复杂地落在陆清辞身上,以及她手中那只小小的锦盒。今夜之后,这位陆神医之名,恐怕将不再局限于清河一隅。而靖王萧煜,江南谢郎,这两位跺跺脚便能令江南震动的男子,似乎都因这小小的医女,而被卷入了一场微妙的漩涡之中。


    陆清辞握着锦盒,重新坐回席位,眼帘低垂,将所有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已是一片冰凉的汗湿。


    这江南的夜,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漩涡,已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