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道不同
作品:《棠梨旧梦》 凉州城的夜,比江南沉得更早。
陆清欢在客栈安顿下来,褪去一身风尘,只着素色中衣坐在窗前。窗外是断续的驼铃与戍卒的梆子声,没有江南的蛙鸣虫唱,只有风卷着沙粒,拍打窗棂发出 “沙沙” 声响,像极了当年翰林院深夜的雨声,却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凛冽。
她抬手摩挲着案上刚铺开的宣纸,指尖的凉意勾起一段早已被刻意尘封的记忆 —— 为期一年的修书历练期满,她接到调往江南书局的任命。当时顾承旨将调令递给她时,说,
若你愿意,可继续留任,担任此间修书。虽寂寥无趣,俸禄微薄,总归是有事可做。
但她当时逃离河西、远赴江南的真正缘由,不是编撰修书的寂寥,不是俸禄微薄的窘迫,而是一场关于 “道” 的决裂,一场让她看清彼此终究殊途的政见之争。
那年,她刚入翰林院不久,顾长渊已是皇帝倚重的承旨,朝堂之上,正是新旧党争暗流汹涌之际。有位寒门出身的编修,因弹劾户部尚书贪墨漕运银两,被反诬 “结党营私”,打入天牢。那编修曾与她一同校勘古籍,为人正直,她亲眼见过他将俸禄分予京郊饥民,也曾听他说 “为官者,当为黎民发声”。
此事在翰林院掀起轩然大波,不少人虽同情编修,却碍于户部尚书的权势与皇帝的默许,敢怒不敢言。陆清欢心急如焚,找到顾长渊,恳请他出手相助 —— 他是皇帝近臣,若能在御前直言,或许能还编修清白。
“清欢,此事非你我能插手。” 顾长渊当时正伏案起草诏令,闻言抬头,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漕运牵涉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暂压此事,必有考量,我等身为臣子,当以大局为重,不可意气用事。”
“大局?” 陆清欢当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声音都忍不住发颤,“顾承旨口中的大局,便是让忠良蒙冤、让贪腐横行?那编修不过是说了句实话,便要身陷囹圄,这便是你我所效忠的朝廷?”
她以为他会懂她的愤慨,毕竟他曾在书阁中说过 “河西是华夏脊梁,人心不可磨”,可此刻他眼中的 “大局”,却容不下一个个体的清白与公道。
顾长渊眉头微蹙,放下手中的笔,语气沉了几分:“清欢,你太理想化了。朝堂不是书斋,不是非黑即白。户部尚书掌漕运多年,贸然动他,恐引发漕运动荡,届时受苦的,是沿岸数十万百姓。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为官者的本分。”
“本分?” 陆清欢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无比陌生,“可你有没有想过,今日我们为‘大局’牺牲一个忠良,明日便会有更多贪腐者肆无忌惮,最终受苦的,只会是更多百姓!你口口声声说守土安邦,可连身边的公道都不敢维护,这‘安邦’又有何意义?”
她想起那编修入狱前,曾托人带给她一卷手稿,上面记录着漕运沿途百姓的疾苦,字字泣血。而顾长渊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她看来,不过是对僵化体制的妥协,是对 “忠君” 二字的盲目执念 —— 他热爱的家国,是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是那套看似稳固的体制,却忘了体制之下,是无数如漕运百姓、如蒙冤编修般的个体。
顾长渊被她问得语塞,脸色沉得愈发厉害:“你不懂朝堂的凶险。我并非不愿为,而是不能为。陛下信任我,我便要守好这份信任,不可因一时意气,毁了多年经营,届时别说救一人,恐怕连自身都难保,更别提日后为国效力。”
“为国效力?” 陆清欢惨然一笑,“若这‘为国效力’需要舍弃良知、漠视不公,这样的‘效力’,我陆清欢不屑为之。”
那场争执,最终不欢而散。
后来,那位编修在天牢中染疾而逝,直到半年后,新帝即位,贪腐案才得以翻案,可一切都为时已晚。陆清欢捧着编修遗留的手稿,只觉得字字如针,扎得她心口生疼 —— 她身为翰林院修撰,读圣贤书,习治国理,却连一个正直的人都护不住;她依附于那个让她失望的体制,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对不公之事无能为力,这让她深感有负于人,有负于自己最初的理想。
而顾长渊,在那件事后,依旧按部就班地升迁,依旧是皇帝眼中的 “栋梁之臣”,依旧说着 “守土安邦” 的宏愿。他或许并非冷漠,只是在他的认知里,“忠君”“护体制” 便是最大的 “忠”,个体的牺牲在 “家国大义” 面前,是值得的。可这种 “愚忠”,恰恰是陆清欢最无法认可的。
她忽然明白,他们之间的鸿沟,从来不是身份地位,不是距离远近,而是骨子里的政见不合 —— 她想要的家国,是公道昭彰、民生安乐;而他想要的家国,是体制稳固、皇权至上。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之后,她便开始主动申请调任。她不想再留在那个让她窒息的翰林院,不想再面对那个与自己政见相悖的人,更不想再依附于那个让她深感愧疚的体制。江南书局的调令下来时,她几乎是立刻答应了 —— 她以为江南远离朝堂纷争,或许能让她找回初心,却未曾想,江南确实文华鼎盛,人物风流,但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所在的书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想谋生,也得靠帮人写信去赚取日常所需,不同于温润的江南气候,这里的人情比西北,更加冷漠。
窗外的风渐渐停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案上的宣纸上,泛着冷白的光。
陆清欢拿起笔,蘸了蘸墨,却迟迟没有落下。她忽然想起顾长渊当年在书阁中,指着河西道说 “人心不可磨” 时的眼神,那时的他,眼中似乎也有过光。或许,他并非不懂得个体的疾苦,只是在 “忠君” 与 “良知” 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可懂得,不代表认同。
她终究无法与他同行。
此次河西之行,于她而言,不仅是告别江南的自己,更是与那个曾经让她心动、如今却让她失望的人,与那个让她有负于人的体制,做一场彻底的告别。
只是不知,远在军政中枢的他,是否会明白,当年她的不告而别,并非无情,而是道不同,终究只能各自天涯。
(第四章完)
第四章:失望之地
“政见之间的鸿沟,终究是分裂的起点。”
陆清欢站在那片古老的凉州城墙下,微风携带着黄沙的气息,将她曾在江南书局追求的宁静与理想,一点一滴地撕碎成尘埃。她回忆起曾经在翰林院与顾长渊的并肩,心中浮现出他每一次侃侃而谈、力挺家国之事的英姿。然而,现在的她,早已无法再容忍那份炽烈的忠诚。
“你为何如此执拗?”她曾问他。
那时的顾长渊,仍旧站在他的家国理想上,目光中闪烁着一种与陆清欢相去甚远的坚定。对于他来说,忠诚与家国并不容许任何妥协,哪怕是在最微小的选择上。
陆清欢记得他那时坚定的语气:“我之忠心,非为我,而是为了那片百姓的土地,若不为此坚守,又如何对得起祖宗?”
他的信念如此炽烈,仿佛能够穿透千年历史的风霜。而她,原本为他这个理想执着,始终以为那是她的归宿。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理想逐渐变得沉重,最后成了她心头无法承受的枷锁。
不久后,那个曾与她并肩同行的男人,依旧如他所言,背负着那份忠诚走向了更高的权位,成为了家国的栋梁。但陆清欢的目光,却不再迷恋于那片虚无的理想。
她明白,他之所爱,终究是那个家国,而她,早已成了旁枝末节。在他眼中,那些为了家国奉献的日夜不值一提,而她为了自己心底那点早已磨灭的梦想,才是如此深陷于困境中的挣扎。
两人初次的分歧,正是因为那一场公开的政见冲突。她厌倦了他那些关于家国的空泛言辞,她不再愿意牺牲自己心灵深处的渴望,去迎合他所定义的伟大。
“你真的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她曾这样问他。
然而,他的答复从未改变:“你要的,是与你理想相符的世界,而我所追求的,是对万民的责任。”
无论她怎样解释,他始终无法理解她的心境,像一片漂泊的叶子,注定永远无法依附在他的理想树上。她试图寻找他心底的温情,但最终发现,他的内心,早已被家国的责任填得满满的,再无余地。
于是,她选择了离开,选择了自己的一条新路。她终究明白,离开并非因为爱已经消逝,而是因为两个人的信仰与理想已无法共存。
那天,她递上调任的申请书,脸上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现实推向深渊后的冷静。顾长渊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微微点头:“你若真心愿意,便走吧。”
她的心早已做出决定,然而,当她踏出那一刻,心底的沉痛,犹如压在心头的重石,沉重而不易承受。她知道,这段路,再也不会有回头路。
在凉州的荒漠之地,陆清欢再次深吸一口气,心底的苍凉与不甘交织。她所追求的那个理想,似乎已被时间和现实磨得支离破碎,然而,那份遗憾和决裂,已成为她心中最痛的伤口。
当她回望顾长渊那远去的背影,终于明白,离别并非因为厌倦,而是因为两个人的信仰已无法在同一片天地中并肩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