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起风了

作品:《棠梨旧梦

    庭院的棠梨树又开花了,云蒸霞蔚,暗香浮动。


    陆清欢躺在树下的藤椅里,半阖着眼。这是她十年间,唯一允许自己放纵的时刻——在每年棠梨盛放的时节,做一个有他的梦。


    梦里,她还是那个刚入翰林院书阁的小小修书郎,而他,是位高权重、学识渊博的翰林院承旨,顾长渊。


    她抱着厚重的典籍,在回廊下与他匆匆相遇,敛衽为礼,恭谨地唤一声:“顾大人。”


    他驻足,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不过一瞬,清淡如水,略一点头便擦肩而过。


    或是书阁议事,她奉命在一旁记录,只能隔着数人,偷偷仰望他端坐主位,言谈间从容定策,风姿清举。


    梦里的场景琐碎而平常,没有任何逾越。唯一不同的,是梦里他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她从未在现实中捕捉到的……温柔与赞许。


    她知道这是梦。因为现实中的顾大人,严谨、清冷、公私分明。他或许欣赏她的才学,提拔她参与机要编修,但那份欣赏,从未掺杂任何私情。


    二


    梦境的消散,总是伴随着心口一阵细密的酸楚。


    陆清欢睁开眼,望着头顶如雪的花瓣,轻轻叹了口气。十年了,她走南闯北,以笔墨谋生,自认心性已足够坚韧。唯有这棠梨花开时,心底那处被精心掩埋的角落,总会悄然松动。


    “先生,陇西来信了。”侍女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


    陆清欢收敛心神,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她接过信,熟悉的火漆印让她指尖微顿。是翰林院旧识,如今也在顾长渊麾下做事的陈侍郎的笔迹。


    信中是例行的问候与对她新作《山河风物志》的赞誉。直到末尾,才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另,顾大人听闻先生不日将往河西道采风,嘱托下官转达。河西节度使乃顾大人门生,先生若遇难处,可持此信前往。大人还说……”字迹在这里似乎犹豫了一下,“……若先生途径陇西,定要来府衙一叙。”


    定要来府衙一叙。


    陆清欢捏着信纸,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透过花枝,在她素净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陇西。那是他如今坐镇的地方,西北军政中枢。


    一叙?


    她几乎能立刻勾勒出那场景。必定是在威严的府衙二堂,他于公务间隙抽空见她。她以民间学者身份拜见,执下属之礼。他会问她的见闻,她的著述,或许会基于昔日上官的立场,对她接下来的行程给予几句官方的、不失关切的指点。


    一切都合乎礼仪,无可指摘。


    就像十年前,她为期一年的修书历练期满,接到调往江南书局的任命。离去那日,她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期待,希望能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句道别。


    可最终,只等来了他的长随,恭敬却疏离地传达:“顾大人正在宫中议事,无法相送。特命小人备好车马文书,送陆修书一程。”


    “公务繁忙,无法脱身。”


    多么正当,又多么冰冷的理由。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强撑着笑容道谢,转身踏上马车,却在车帘放下的一瞬,泪如雨下。一路南下,哭了整整一路。


    那份深埋心底、从未敢宣之于口的倾慕,就那样,被她自己连同那场眼泪,一起埋葬在了南下的官道上。


    三


    十年光阴,足以让冲动变为沉静,让爱恋化为深藏。


    如今,他又传来这样一句话。


    陆清欢走到棠梨树下,仰起头。纷扬的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发梢,带着醉人的甜香。


    “顾大人……”她低声呢喃,像是在问风,也像是在问自己,“你要我去看你,可我……该用什么身份去呢?”


    是用十年前,那个被他随手打发、无足轻重的小小修书郎的身份?


    还是用现在这个,与他再无瓜葛、浪迹江湖的布衣学者的身份?


    哪一个身份,能让她坦然走进那座象征着权力与距离的府衙,去进行那一场注定客套而疏离的“一叙”?


    她缓缓闭上眼,将心头那瞬间翻涌起来的、混合着旧日痴念与如今涩然的复杂情绪,一点点压回心底最深处。


    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与平静。


    她回到书房,铺纸研墨,给陈侍郎回信。言辞恳切,感谢顾大人挂念,表明自己行程已定,不便绕道陇西,只能心领盛情。并请陈侍郎代为转达对顾大人的敬意与谢意。


    信写完了,墨迹干透,封缄。


    她走到窗边,看着那株开得没心没肺的棠梨树。


    风起,花香依旧,却再也吹不动她心中的波澜。


    她最终没有去陇西。


    如同十年前他未曾送她一样。


    这一次,她选择不去见他。


    有些梦,做一次就够了。


    有些人,放在心里,比见在眼前,更好。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