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醒

作品:《守心

    湛蓝色海面上烟雾缭绕,本该波涛汹涌的地方此刻却平如镜面,白色烟雾深处有座小岛,环绕各色霞光,看起来像仙人居所。穿过层层迷雾便可到达这里,一颗大树引人注意,它枝叶均枯黄不已,唯有顶尖还有点点嫩绿,不过也是脆弱不堪。


    而更加引人注意的是树下躺着的人。


    他面色苍白,长发柔顺地披在脑后,整个人呈仰躺的姿势,身上衣物鞋袜洁白如新,甚至还挽了发髻,唯一的缺陷便是——


    他没有心。


    原本应该拥有跳动的地方此刻空落落的,漆黑的洞口像吞噬一切的梦魇,内里只有一小团红色飘浮在空洞中央,显得好生诡异。忽然间小岛震荡不休,自与海水连接处起裂开层层缝隙,岛上本就奄奄一息的花草枝丫经过这一场地动山摇死的死败的败。


    树下之人却睁了眼。


    任谁看见这一幕都会吓死,不过好在岛上没人。


    烛檀撑着身下白玉床坐起身,他皱起眉头忍受着脑中脑砍斧阔般的疼痛努力回想自己如今的处境。


    除过少了个心,自个身上还有一层肉眼不可见的枷锁,重重叠叠深入骨血,烛檀认得这法器,名唤锁神钉。


    他是活了很长时间的真神,平常的法器当然奈何不了他,锁神钉却可以,毕竟把三百六十颗钉子以身体为媒介钉入神魂,什么人都得死。当然,心都挖了直接把他弄死其实也很简单了,可见自己曾经的徒弟还是很有良心的。


    不过这也让烛檀感到好奇,好奇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索性这四周无人,烛檀令锁神钉完全显露,原本细腻无瑕的皮肤顿时惨不忍睹,全身上下除了脸找不到好地,洁白长衣瞬间被鲜血染红,烛檀看着从手指尖蔓延到袖子深处的漆黑长钉点了点头。


    好样的,真是孝顺徒弟。


    因为长钉穿臂而过,他甚至不敢将手臂垂下,那难免会扎到自己。


    虽然他已经是个毛向里扎的刺猬了。


    烛檀拖着沉甸甸的血衣和晕眩的脑袋,苦中作乐地观赏“秋景”,觉得自己压根就不是收徒弟的料。


    欺师灭祖这种事怎么让他给赶上了?烛檀边拔钉子边自我反思,他自认为当师父当的极好,怎么还没教完就让徒弟给挖心锁魂了?


    想不明白。


    烛檀向来不勉强自己,想不明白他干脆就不想,随着根根三寸半长的沉钉掉在地上,烛檀的面色逐渐没有那么苍白了。他看也不看沉钉上带着的红白血肉,好像不疼在自个身上似的继续拔,直到四肢的全部拔干净。


    身上的衣服已经脏的不能看了,烛檀皱眉挥手收起地上堆着的长钉,向自己原来的住所走去。


    一路上残枝败叶无数,河水枯竭生灵全无,烛檀心里有些难受。


    他自有意识起就和蓬莱洲同根同源,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它这般不堪的模样,第一次对收徒这件事的正确性产生怀疑。


    虽己非本意,祸由己身起,怎么敢说没有责任。


    烛檀打消了想要借蓬莱洲灵力修复身上窟窿的想法,顶着浑身血往前走,越走越晕,终于在昏迷前到达曾经的住所,是个中等规模的宫殿。


    烛檀从未如此痛恨过当初因追求诗情画意把宫殿修满了曲水回廊的自己,现在好了,不仅没有景色可以欣赏,找个屋也这么难!


    毕竟对于烛檀而言,在大树下面只穿个寝衣修炼也是件令人不太好意思的事情。即使这连个蚂蚁也没有。


    咳咳,面子大过天嘛,烛檀自我安慰。


    这心大的玩意竟然还能脸红,就跟真的半裸着坐在树底下修炼了似的。


    不过好在他也没有多少血可供脸红了,烛檀靠着白玉栏歇了会,身上衣服湿哒哒黏糊糊全是血令人难受,他想回头照照冰窗上自己的模样,却猛然发现由于法力消耗殆尽的缘故冰窗早就化了。


    但是透过空荡荡的窗口,还可以看见镜子!


    烛檀巴巴地换了边白玉栏靠,看见镜中自己鹤发童颜的模样愈发不解。


    没错啊,自己是按照普遍师父的模样变得啊,怎么别人的徒弟恭敬有礼,自己的徒弟就这样?难道是不喜欢看起来仙气飘飘的中老年修士?


    当他发现自己又在想这件事时,立马开始转移注意力。


    唔……那个能照镜子的屋似乎就挺近,烛檀思考起在哪修炼的大事来,他扶着玉栏慢慢往过挪着走,就在他即将到达门口时,“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烛檀屏住呼吸,不知出来的是人是鬼。


    只见那人修长手指上凝着红色圆球状物体,长发堪堪抵达腰际,一张俊脸生的要多顺眼有多顺眼,睫毛浓密纤长鼻梁高挺,丝毫不失英气的面庞看得连烛檀都有些惊艳。


    这就算是个鬼也是个艳鬼啊,不过烛檀并未被对方过于出众的容颜迷惑,还是很有修养得撑着问他:“你是?”


    烛檀失血过多,蹭到门口时已经脑袋晕眩的不像话,没看见男人骤然红起的眼眶。


    就好像久久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第一次接触到光,忍不住想要靠近,却又因刺眼不得不暂时回避,程钰堇却没有回避,他任由自己不停地颤抖也要睁着眼看,就好像这辈子只能看这一眼。


    烛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情况急需修炼,正想开口请对方让开时,一股暖流涌入身躯。


    “主人。”


    烛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叫我什么?”


    程钰堇抿了抿唇,继续往他体内输入灵力,低声唤道:“主人。”


    烛檀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人身影,就当烛檀安慰自己那离谱的称号只是幻觉时,门帘一挑,程钰堇走了进来。


    他手上端了碗药顺势放在桌上,然后坐到烛檀床前,慢慢将自己的原型显露出来。


    成年男人的衣物对于他的本体而言有些宽大了,程钰堇抖着脑袋从衣服里钻出,乌黑的眼睛望着烛檀,其内潜藏的哀怨让烛檀不由心虚。


    “咳,原来是你啊。”烛檀尴尬道。


    很久很久以前,他在蓬莱洲闲的无聊时,遇见一只通体雪白小狐狸。皮毛光滑可人不说体内还蕴含着浓厚的灵力,烛檀却一眼看出这小灵兽身上隐含的杀戮之气,当即决定抱走喂养,还取了名字叫阿堇。


    到后来文施说它迟早是要化形的,还不如尽快取了名字,免得化形后人家问它叫什么只会“阿堇,阿堇”地不停说,听起来就很可怜。


    烛檀这才动了给他取名字的念头。


    只不过……,烛檀看着叼着衣服去屏风后又变成男人回来的程钰堇,眼底掩不住的诧异:这狐狸长的也太好了点吧!


    瞧瞧这宽肩窄腰,瞧瞧这手臂的线条,烛檀不由一阵羡慕。


    自打他“死去”多年,疏于锻炼,曾经的风流倜傥劲瘦身材自然是一去不返了。


    “咳,你既然已经化形,自然就不必称呼我为主人了,以后直接叫名字就行。”


    “名字?”程钰堇微微歪头:“蓬莱仙客吗?”


    烛檀端着药碗的手都显露出几分尴尬,老实答道:“我叫烛檀,至于蓬莱仙客…不必再提。”


    程钰堇沉默下来,等烛檀喝完药打算修炼时忽然开口:“您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不醒?蓬莱洲的每个生灵都很想您。等着等着,大家都死了,只有您常常看的那棵树还有我活着。”


    程钰堇声音低沉下来:“我以为您不会回来了。”


    他伸手虚虚搭在烛檀腕上,丝丝缕缕莹白的灵力顺着烛檀手臂缠绕而上,慢慢的,那些骇人的钉子眼开始痊愈,直到恢复如初。


    感受到烛檀颤抖,程钰堇小声道:“您别怕,只是一点修复,无害的。”


    烛檀当然不是因为害怕才颤抖,只因这些伤口的痊愈难免会引起躯干上锁神钉的躁动,那感觉无异于将魂魄反复钉穿,这样的苦楚即使是魂魄生来便是神魂的烛檀也无法完全忍耐。


    程钰堇接住他软绵绵的身体,半边身子立马僵成石塑,一只手虚拦在他后腰,指尖碰到一丝凸起。


    正当程钰堇以为那是烛檀因过分瘦而突出的骨头时,耳畔传来的烛檀猛然急促的呼吸将他的精神收至极限。


    “别碰,”烛檀努力平复呼吸:“那是锁神钉,躯干上的没法拔,得等我恢复一下。”


    “锁神钉是什么?”程钰堇在脑海中没找到任何关于这个东西的信息。


    “一种专门针对我练的,让魂魄无法离开□□的法器,很强大,你不要碰。”


    烛檀知道,即使程钰堇是连他也不清楚来历的灵兽,也经受不住锁神钉的侵袭,就算这钉子没钉在他身上也不行。


    锁神钉对于任何本体是兽的生灵而言都不友好,善则会损失修为,恶则连命都没了。


    “我以为您只是少了心,抱歉。”


    烛檀有些疲惫道:“不用守着了,出去吧。去看看蓬莱州中你的好朋友们,看看它们怎么样了。”


    程钰堇显然不太放心,但还是很听话地出去了。


    随着烛檀的苏醒,蓬莱洲也渐渐有了点生气,虽然枯黄的叶依旧枯黄,干涸的小溪依旧只剩泥土石块,但程钰堇能感受带蓬莱洲的变化。


    原本毫无灵性的枝叶变得富有生机,如果说烛檀苏醒前的蓬莱洲是个被封印的死地,那现在的感觉就是它在沉睡。


    沉睡就好,沉睡就说明终有一天会醒来的。


    程钰堇慢慢爬上听海阁,觉得自己也随着蓬莱洲的恢复重新拥有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