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夜
作品:《天长久久》 准备死之前,林洁发了好大一通疯。
她细数了自己过去二十八年的人生经历,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不公平。
这一年,整个冬天都有点难熬。
漫长、难寻出口。
大多时候,林洁都穿着秋天的睡衣,缩在薄被里,听外面的风撞击着窗子,偶尔会吹一整夜的风,她索性跪在床边,把窗户开到最大。
在冬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开始下大雪,砸在手上,像是一片揉碎的纸巾。
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宋清河。
那人最好看的就是鼻子,不高不低,弧度流畅,鼻侧有颗痣,秀气极了。
也是这么一个下雪天,林洁攥了一把雪花,抹了宋清河一鼻子。
她永远忘不了宋清河那个呆滞的蠢表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说别的地方不好看。
宋清河哪里都好看。
她估摸着宋清河大概已经把自己忘得差不多了,但她没有。
第一次碰到她,是偶然,那时候,两人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了。
奶奶去世也刚好三年,她本打算扫完墓就走。
可回到滨南没几天,她便不想走了,连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还没想好做什么谋生,她就弄了个小推车,在龙溪大学附近摆摊卖烤肠。
那几天生意很不好,她便常常瞧着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们进进出出,想着自己要是没退学,早就毕业了。
就那么不经意的一瞥,宋清河的身影填满了她的视线。
她上大学了?
林洁丢下摊子,远远地跟着,她扒拉着冬青,差点被保安当成贼。
是的,她上大学了,扎起了头发,走路平稳,也能正常跟人说话。
真好。
林洁不由得想,她会有美好的人生,会开始学会跟人交往,会工作,会结婚,会和大多数人一样幸福地活着。
多么想看她越来越幸福的样子。
一开始,只是想想。
可只要想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她总是忍不住跟着宋清河,远远的、肆意的,窥视着她。
宋清河进个超市,她紧张满头都是汗;
宋清河交了很多朋友,她压下仅有的一点酸涩,为她欢呼雀跃;
再到宋清河直博,她喝酒,宿醉,比谁都手舞足蹈。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像个疯子,但人总得有点指望不是吗?
指望不上自己,好歹指望指望别人。
可惜了,人不是有指望就能坚持下去的。
她本来打算雪停了后就找个地方把自己送走。
但这雪反倒是越下越大,下得她的心底滚烫、燥热、兴奋不已。
柜子里还有半箱啤酒,她索性喝了个干净。
还不够,她正准备继续找酒,结果被桌子底下的外卖盒滑倒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头顶的电风扇。
无数次压制着的念头又一次打乱了她的呼吸。
反正都要死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妈的,这辈子活得这么窝囊,自私一回又如何?
除夕夜,正是雪最大的时候,林洁从被窝里爬出来,随便套了个外套,穿着凉拖鞋就冲了出去。
平时总找事的邻居老太太刚好出来扔垃圾,见她这幅狼狈样便嘟囔了一句:“这疯婆娘。”
林洁扑过去,双手捏住她的肩膀,面目狰狞:“滚!”
老太太吓得垃圾都飞了出去。
南岸小区五栋二单元十一楼二户。
曾有一天,林洁站在门口,徘徊了很久,直到半夜,才回到家。
此刻,她却毫不犹豫的敲响了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林洁屏住呼吸。
开门的,却不是宋清河。
那人她认识,是宋清河的继兄张尧,这些年,没少见他给宋清河献殷勤。
对方一眼就认出了林洁,指着她:“你他妈的,还有脸来。”
林洁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张尧被打懵了,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的胸口疯狂起伏,肾上腺激素到达了顶峰。
事已至此,反倒是理直气壮了,她摆出一副抢人的架势:“宋清河呢?我要见她!”
屋内剩下的几个人闻声赶来,先是宋妈妈朱红,再是宋清河的朋友,朱红的表情尤其难看。
最后,是宋清河。
好久没这样看着宋清河了,她瘦了点,皮肤还是很白,头发刚吹干,柔顺地垂在肩膀上,穿着多年前那件宽大的白衬衫。
一切都好像没变。
林洁浑身颤抖。
两人目光相融,宋清河攥住手,微微张着唇,喘气声清晰可闻。
朱红转身回了屋子。
宋清河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到,就那样看着林洁。
林洁晃神了,刚才种种像是坠入了某场梦魇,应该和平常一样,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地板上,头顶是黑乎乎的天花板。
可这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她低头看着自己红肿的脚趾和一地的雪水,不知所措。
幸好,她没什么好活了,谁会跟一个将死之人斤斤计较。
只需要几秒,她便想清楚了。
于是索性冲过去一把抱住宋清河,跟条蛇一样,挂在了她身上。
一群人这才缓过神,左右拽住林洁的手想把她拉开。
林洁跟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宋清河,宋清河,你把我忘啦。”
宋清河没说话,就在林洁快要被拽下去的时候,她抱紧了她。
“你们先回去吧,”
朱红把吸入剂塞进宋清河手里:“非走不可?”
“对。”宋清河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一切都安静了,大脑被蒙上了一层雾嗡嗡作响,只能听到宋清河剧烈的心跳声。
一群人似乎简单争执了几句,然后都离开了。
房间瞬间安静下来。
宋清河轻轻拍了拍林洁的后背∶“林洁……你先松开……”
林洁头晕目眩地从宋清河身上下来。
宋清河腾出手,难受地吐出一口气,赶紧吸了口药。
林洁抽了张纸,熟练地给宋清河擦了擦虚汗∶“还难受吗?”
宋清河脸色苍白,缓了很久才抬起头∶“没事。”
林洁抹掉眼泪,恍惚地观察着四周:
电视开着,春晚的声音很大,里面的人叽里咕噜说着相声。
桌子上放着没吃完的饭菜,冒着热气,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宋清河拿着一双棉拖鞋,蹲下:“你坐这里。”
林洁乖乖坐下。
宋清河喘着气,手有些不稳,她伸手给林洁暖了暖脚,把鞋子一丝不苟地套好。
她总是这样平静,即便是刺入心底的悲痛和欣喜,不会影响她分毫。
林洁伸手把宋清河的下巴托住,宋清河顺从地抬起头。
明明对于她来说,两人七年没见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这么无动于衷?
林洁站起来,一把把宋清河抱起来,踢开卧室的门,把她丢到了床上。
宋清河支起身子坐起来,伸出手:“抱我。”
林洁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要清醒过来。
她俯身把宋清河按在怀里:“宋清河,宋清河,不要忘了我。”
怀里的人拉住林洁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蹭了蹭。
“林洁,你说过的,你再也不要见到我。”
“我说了,那又怎么样?”
林洁低头,用力吻住了宋清河,已经很多年没有接过吻了,她几乎快要忘了要怎么做。
怀里的宋清河怔了一下。
两人嘴唇碰牙齿,胡乱扭动了半天,亲得头发凌乱,床单拧在一起,被子掉到了地上。
林洁伸手抓住宋清河的衬衫,宋清河环抱住她。
“林洁,我有一些存款,大概率能满足你的需求,可以不讨厌我吗?”
林洁骤然清醒,她起身呆呆地站着,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胸口传来无休止的刺痛。
“宋清河,我讨厌你,我恨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那是彼时,她送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房间的钟表声很刺耳,滴答滴答,每走一步,如同针扎进林洁的耳膜,震耳欲聋。
她又回到梦里了,这是梦里才会千次万次出现的情景。
对,这只是一场梦。
宋清河衣衫不整,顾不得整理,起身拉住她:“你躯体化了。”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翻涌而来。
林洁气息不稳地呢喃:“我没有。”
“你病了。”
林洁拼命摇头:“我没病,你别胡说!”
宋清河拿出手机:“我给你挂号,明天开点药。”
“你够了!我没病!”林洁几乎是尖叫着喊了出来。
宋清河没有说话,依旧低头看着手机。
把手里的问题解决了以后,她才开口:“你来找我了,至少证明你此时是需要我的。”
她伸手帮林洁扣好纽扣:“我帮你解决问题。”
林洁低头不再看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拉住宋清河的手,指尖缓缓摩挲她温热的掌心。
宋清河下意识握住,生怕她跑了似的。
“宋清河,是不是太迟了?”
说完这句话,林洁猛地甩开宋清河的手,冲出了房门。
宋清河光着脚追了出来。
“不要走,求你。”
林洁疯狂捶打着电梯按钮。
宋清河出来了,她出来了!
等不到电梯,她只能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下去。
她慌不择路,跑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再也听不到宋清河的声音,她才停下来。
早就过了凌晨十二点,路边一个人都看不到,林洁半个脚没入雪中。
她逃进一条盘根交错的小巷,路灯昏黄着穿过她的眼睛。
她累了。
于是伸出手,直挺挺倒下去,雪花把她装进怀里,温暖如春。
林洁似乎听到了宋清河好听的声音。
“林洁啊,林洁。”
她总是这么叫她。
回忆如烟花从胸口绽放。
她想起小时候总是奔跑着的那条石子小路,奶奶在后面拿着藤条撵着她,两人你追我赶,直到她心疼老太太累着,撅起屁股自愿挨打。
她闻到婶婶身上那股温柔的洗衣粉味,婶婶正弯着腰帮她收拾屋子,阳光照在她毛茸茸的睡衣上,整个房子都暖烘烘的。
她看到宋清河坐在坐地窗边,她猫着腰扑过去挠她痒痒,宋清河被惹得打了个喷嚏,她穷追不舍,直到两人摔倒在床上,她累坏了,便钻进宋清河怀里喘气,宋清河摸着她的头发。
她还记得她背着宋清河,满头大汗,她承诺两人一定要一起登上山顶,去看缓缓升起的朝阳。
她突然置身于小学时那场漫长的马拉松比赛。
为了让周围人刮目相看,她自告奋勇报了名。
好巧不巧,中途突然吹起了大风,那天的风是逆着吹的,小朋友们的衣服被吹成漂浮的海藻,灌进胸口,叫人喘不过气。
许多家长都心疼孩子,让他们放弃比赛,事实上,大多数孩子也都放弃了。
林洁也想放弃。
可耳边不停地传来嘈杂的叫喊声。
带着鼓励、带着命令、带着焦躁、带着祈求。
“林洁,跑啊!”
“林洁,快跑啊!”
她只能艰难地伸出腿,攥着拳头,调整呼吸,然后机械般重复着这个动作。
“林洁,不要停!”
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这一跑,就是好多年。
终于,跑进了一片春意盎然。
她伸出手,握住最后的光亮。
宋清河,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