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茗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整个世界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压缩，只剩下林清言缓缓倒下的身影。时间似乎被拉长了，他能看清师兄衣袂飘落的每一个褶皱，能看见沙尘如何在他身侧轻轻扬起，然后归于沉寂。


    “师兄——！”


    这一声嘶吼几乎扯裂了他的喉咙。他像一支离弦的箭，身体先于意识而动，以一种近乎撕裂肌肉的速度冲了过去，膝盖重重砸在滚烫的沙地上，甚至能听到骨节与硬物碰撞的闷响，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他颤抖着手，轻轻扶起林清言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凉，与这荒漠的灼热形成残酷的对比。林清言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庞此刻血色尽失，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眼睫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师兄…师兄！”叶舒茗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他一遍遍呼唤，仿佛这样就能将怀中的人从沉睡中唤醒。巨大的悔恨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为什么？为什么重来一次，他还是让师兄陷入了险境？他明明发誓要改变这一切的！混乱的记忆碎片冲击着他的脑海——上一世，是师兄背着他，在这片绝望的荒漠中蹒跚前行，为他寻找生机，那双总是沉稳的手染满了鲜血，是为了他……


    不能想！现在不是时候！


    叶舒茗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强行压制的恐慌和决绝。他必须冷静。他小心翼翼地将林清言放平，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然后迅速从贴身的内袋中取出一个莹白如玉的瓷瓶，瓶身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这是掌门师尊予他的保命丹药——九转还魂丹。他毫不犹豫地拔开瓶塞，倒出一颗氤氲着清气的药丸，小心撬开林清言的齿关，将丹药送入他口中，随即运转灵力，掌心贴于林清言胸口，引导着药力化开，护住他的心脉。


    丹药起效需要时间，但师兄的身体在这灼热的沙地上显得如此单薄。叶舒茗立刻脱下自己那件青色的外袍，仔细地将林清言包裹起来，连一丝缝隙都不留，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那份冰凉。做完这些，他仍不放心，双手迅速结印，灵力自指尖涌出，构筑成一个淡金色的、半透明的结界，将两人笼罩其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与风沙。


    安置好师兄，叶舒茗缓缓站起身。当他再次抬头望向那些在沙丘上徘徊、尾钩闪烁着恶毒红光的烙焰蝎时，所有的情绪——恐慌、悔恨、温柔——尽数褪去，只剩下纯粹而冰冷的杀意。


    “名山，来。”


    他的本命灵剑应声而出，悬停在他身侧，发出低沉的嗡鸣，剑身流转的山岳虚影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火，变得凝实了些。


    “你们……不该伤他的。”


    这低语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能冻结血液的寒意。话音未落，他人已如鬼魅般射出，剑光暴涨，如同骤然掀起的死亡风暴，悍然撞入蝎群之中！


    战斗毫无技巧可言，完全是力量与愤怒的宣泄。叶舒茗将流云剑法施展到极致，每一剑都带着撕裂一切的气势。他完全放弃了防守，只攻不守。一只烙焰蝎的尾钩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起一道血线；另一只巨大的蝎钳狠狠砸在他的左肩，清晰的骨裂声被剑风的呼啸掩盖。剧痛传来，叶舒茗只是闷哼一声，手中名山剑回旋，剑光如环，瞬间将伤他的两只蝎子绞成碎片。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清除掉！把所有威胁到师兄的东西，全部清除掉！


    沙尘混合着蝎子残肢四处飞溅，赤红的毒液溅落在沙地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叶舒茗的身影在蝎群中穿梭，剑光所至，必有赤红甲壳崩碎。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久，直到视野中再无一只能动的烙焰蝎，他才拄着剑，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起来。


    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滴在沙地上，瞬间被蒸发。左肩传来钻心的痛，火毒顺着伤口蔓延，带来灼烧般的刺痛。他强行运转灵力，暂时封住左肩的经脉，压制住入侵的火毒，然后踉跄着起身，撤去结界，回到林清言身边。


    师兄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唇上的青紫似乎淡去了一丝。叶舒茗不敢耽搁，这里太危险了。他弯下腰，极其小心地将林清言打横抱起，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琉璃。师兄比他记忆中还要轻，这份认知让他的心又揪紧了几分。


    辨明方向，他强提一口真气，施展身法，朝着记忆中的那个隐蔽山洞疾驰而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感受着那份微弱的生机，前世今生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交替闪现。上一次，是师兄带着重伤的他寻找生路；这一次，换他来。


    凭借精确的记忆，他很快找到了那个被风化石块半掩的洞口。侧身进入后，洞内干燥而安静，只有细微的尘埃在从洞口透进的光柱中飞舞。他将林清言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地面上，随即走到洞口。


    他并指如笔，以灵力为墨，在空中勾勒出数个繁复玄奥的符文。随着最后一个符文完成，灵力线条光芒一闪，融入洞口周围的虚空。


    “此间，不入五感，不染尘埃。”


    咒言落下，洞口的光线微微扭曲波动，随即，从外界看来，这里便与周围的沙壁再无二致，仿佛这个山洞从未存在过。


    “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叶舒茗低语，但回头看到林清言昏迷不醒的样子，他知道这还不够。这里的条件太差，无法让师兄得到最好的恢复。他必须动用那个地方了。


    他重新抱起林清言，走到山洞中央。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双手开始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结印，十指翻飞间，残影连连，口中诵出古老而晦涩的咒诀：


    “茶烟绕寰宇，叶里乾坤香凝化真境——现！”


    最后一个音节如同金石交击，他周身灵力澎湃涌出，注入法印。刹那间，空间泛起水波般的涟漪，一座庞大、古朴、散发着淡淡灵光与清雅茶香的洞府，由虚化实，赫然出现在这简陋的山洞之中。府门上方，“茗仙府”三个古篆大字沉静肃穆。


    “开。”


    随着他心念一动，沉重的玉石府门无声滑开，浓郁精纯的灵气扑面而来。


    叶舒茗抱着林清言，迈步而入。府门在他身后悄然关闭，将荒漠的死寂与危险彻底隔绝。


    府内自成天地，光线柔和，灵气氤氲如雾。脚下是柔软的灵草，远处有精致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潺潺，奇花异草散发着宁静的芬芳，四季如春。


    叶舒茗无暇欣赏这仙境美景，径直走向主殿。殿门感应到他的气息，自动开启。他将林清言轻轻安置在內室那张铺着柔软云缎的主榻上。


    看着师兄昏迷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叶舒茗心痛难当。他快步走到墙边的紫檀木柜前，打开其中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数十个颜色各异的玉瓶。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最终精准地落在一个看似最不起眼的青色小瓶上。


    “找到了！”


    他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欣喜，一把抓起玉瓶回到榻边。拔开瓶塞，一股清凉沁人的药香立刻弥漫开来。他倒出一颗龙眼大小、碧莹莹的丹药，小心地托起林清言的头，将丹药送入其口中，再次运转灵力，助其催化药力，引导药性流向四肢百骸，重点清除残留的火毒。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松了口气，脱力般在榻边的脚踏上坐下，轻轻握住了林清言依旧微凉的手，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它。


    “师兄……”他低声唤着，声音里是卸下部分重担后的疲惫，以及深不见底的后怕，“快醒过来吧……求你……”


    这句话，轻得像羽毛，却承载了他两世的恐惧与期盼。前世的最后，那冲天烈焰，那决绝的背影，那消散在光芒中连一片衣角都未曾留下的身影……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再也无法承受第二次。


    这一世，他逆天归来，带着所有的记忆，步步为营，拼命修炼，就是为了扭转那绝望的结局。可为什么，还是让师兄受到了伤害？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叶舒茗忽然想到，师兄昏迷了这么久，醒来定然虚弱，需要补充体力。他记得师兄虽已辟谷，却一直保持着品尝人间烟火的习惯，尤其喜爱他……呃，是喜爱美食。他立刻起身，轻车熟路地前往茗仙府的厨房。


    厨房里器具一应俱全，食材也通过阵法保持着新鲜。他挽起袖子，熟练地生火、煲粥、择菜、切肉。他的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重要的仪式。前世，他未曾有机会为师兄做过这些；这一世，他偷偷练了许久，盼着有一天能亲手为师兄做一顿饭。


    不久，几样清淡可口、香气四溢的小菜和一锅熬得糯软的灵谷粥便做好了。他用温玉食盒装好，带回主室，轻轻放在榻边的矮几上。


    然后，便是更加煎熬的等待。


    府内模拟的光线由明转暗，再由暗转明，代表着外面世界的日夜交替。叶舒茗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一遍遍为林清言擦拭脸颊和手臂，检查他脉搏和体内毒素清除的情况。桌上的饭菜凉了，他就默默拿去热过，或者重新做一份新的。如此反复，不知过去了几个日夜。


    连续的不眠不休，加上之前战斗的伤势和心力交瘁，让叶舒茗的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他握着林清言的手，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一遍遍地呢喃：


    “师兄啊……醒来好不好？看看我，好不好？……”


    极度的疲惫如同厚重的潮水，终于冲垮了他的意志。他就保持着这个俯身的姿势，握着林清言的手，沉沉睡去。


    府内模拟的“清晨”再次降临，柔和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棂，恰好落在林清言的眼睑上。那纤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掀起。


    意识的回归带来一阵虚弱和茫然。林清言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随即感到自己的右手被一只温热而略显粗糙的手紧紧握着，那力道之大，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微痛。


    他有些困惑地微微偏头，映入眼帘的，是伏在榻边熟睡的叶舒茗。少年侧着脸，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凌乱的发丝垂落额前，即使在睡梦中，眉宇也紧紧蹙着，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忧虑。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甚至还下意识地搭在名山剑的剑柄上。


    林清言的目光缓缓扫过叶舒茗脸上已经结痂的细长伤口，和他明显不自然垂落的左肩，心中微微一颤。记忆逐渐回笼，荒漠、蝎群、中毒……以及昏迷前，小师弟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被紧紧握住的手指。


    这细微的动作，却像惊雷般惊醒了浅眠的叶舒茗。


    叶舒茗猛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未褪尽的血丝和睡意，当他的目光对上林清言那双刚刚睁开、尚带着几分迷蒙与虚弱的清澈眼眸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让他胸腔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双他以为再也无法看到的眼睛。


    林清言看着他这副罕见的、带着傻气的怔愣模样，那双总是温和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心疼，苍白的唇角微微向上牵起一个浅淡却真实的弧度，声音因久未开口而干涩沙哑，带着自然而然的疑惑：


    “小师弟……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