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未完成的初见

    18


    命运总爱在人低谷时再添一层霜。叶菀青的母亲病倒了,和以往不同,这次单靠药物治疗不见好转,只得住院。


    叶士贤一边要应付工作,一边还要往医院跑着照顾妻子,两个月的来回奔波让他的眼角添了细纹,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可周淑芬的病仍然没有起色。


    叶菀青向报社递交了辞职信,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医院,整日守在母亲的病床前。


    仁爱医院除了救治病人,还设有医学堂,教授学生医学知识。


    叶菀青的母亲得的是肺病,一时出不了院,姚医生便提议,让她一边学习一边陪护母亲。


    自中秋那次遇见后,叶菀青总在医院撞见沈书砚。许是她因照顾母亲常守在医院,两人相遇的频率渐渐高了起来。


    每次碰面,沈书砚都会主动停下脚步打招呼,语气温和,叶菀青也只是淡淡应一声,或是点头示意。可次数多了,她心里反倒像压了块石头,后来再遇见时,她便忍不住悄悄绕开,刻意避开与他碰面。


    人总会对未得到满心憧憬,对已失去的频频回望。


    夜里,等到周淑芬安稳睡下,叶菀青拿着笔记本去了姚医生的办公室,请教这几天学习时攒下的几个问题。经过姚医生耐心细致的讲解,叶菀青豁然开朗。


    “你这孩子,脑子灵,又肯下功夫,真是块学医的好料子。”姚医生看着她,语气里满是赞许。


    叶菀青听了,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连声道“谢谢姚医生”,眼里亮得像盛了星光。


    末了,姚医生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你和书砚都是好孩子,你们俩该有一个结局才是。”


    叶菀青沉默良久,语气轻缓透着坚定:“如今这样,就是结局了。”


    姚医生叹气道:“作为书砚的舅舅,我希望你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作为你的老师,我尊重你的决定。”


    叶菀青眼眶泛红,心里满是感动。


    叶菀青道谢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姚医生一人。他望着门的方向,忍不住为两个年轻人惋惜,明明心里还装着对方,却走到了这一步。


    民国二十四年二月,叶菀青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手里握着病历,茫然地走在医院走廊里,周淑芬的咳嗽又重了。


    “叶小姐?”


    叶菀青转身,来人穿着藏青色的绸缎马褂,领口别着银质怀表链,面容儒雅,正是之前采访过的顾正庭。


    “顾先生?您怎么会在这儿?”叶菀青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顾正庭的目光落到她略带疲惫的脸上,又望向病房紧闭的门:“我来探望一位朋友,倒没想到会遇见叶小姐。”


    顾正庭向叶菀青了解了周淑芬的情况,沉吟片刻,似是考量许久才开口:“红十字医院有位姓陈的大夫,是我多年好友,专精肺疾。若是不嫌弃,我可以帮令堂转过去,也好让她得到更好的诊治。”


    这话像道暖光撞进叶菀青心里,她眼睛亮了亮,可转瞬又黯淡下去。


    红十字医院是上海城里最好的公立医院,医疗条件好,费用更是高得吓人,她手头的钱只够勉强维持现状。她握着病历单的手紧了紧,缓缓开口:“多谢顾先生好意,只是……怕是我们承担不起。”


    顾正庭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心里泛着酸,语气却依旧温和:“钱的事你不必挂心,我先借你,等令堂康复了,你再慢慢还我便是。我那里正好缺个秘书,你若是不介意,等令堂情况稳定些,便来我公司上班,你看如何?”


    这话来得太突然,叶菀青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


    周淑芬的病再也拖不起了,顾先生的好意,叶菀青没理由拒绝。她红着眼眶道了谢,转身便要去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


    周淑芬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得像张纸,虚弱地摆了摆手:“菀青,别忙活了。妈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这病是好不了了,别再为我花钱,我不能再拖累你了……”


    叶菀青再也忍不住,扑到母亲腿上,眼泪沾湿了母亲的衣服。她哽咽着说:“妈,您别这么说,一定会治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周淑芬摸着女儿的头发,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19


    民国二十四年秋,上海霞飞路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叶菀青守在红十字医院的病房里,看着病榻上的母亲气息渐弱。


    七个月的治疗终究没留住人,周淑芬弥留之际,颤巍巍从枕下摸出个泛黄的牛皮信封,信封边角磨得发毛,上面写着“菀青亲启”,字迹娟秀却带着几分潦草。


    “这是……你亲生母亲留下的……”周淑芬的声音低哑而轻柔,“当年在静安女子学校,我和你母亲是同寝室的同学……”


    叶菀青捏着信封的手指泛了白,拆开时指尖都在抖。信纸是老上海常见的信笺,墨水晕开些痕迹,字里行间满是悲戚。她读着读着,眼泪就砸在了信纸上,洇开了“顾郎”两个字。


    周淑芬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思绪飘回二十多年前。那时林静仪还是女子中学的女学生,穿着月白色旗袍,梳着齐耳短发,一说话就爱笑。


    她在一次慈善活动中认识了顾先生,那男人长相英俊,戴着圆框眼镜,说起话来温文尔雅。两人很快走到一起,在法租界的咖啡馆约会,在黄浦江边散步,顾先生还送过林静仪一枚珍珠发卡,说要和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后来林静仪带着顾先生回苏州老家,林家是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父母见顾先生谈吐不凡、举止得体,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还特意摆了宴席招待。可就在两家人商量婚期时,顾先生却突然变了卦,吞吞吐吐说自己早已在北平成家,妻子还是北洋军阀的女儿。


    “静仪当时就傻了,在苏州老宅的天井里哭了整整一夜。”周淑芬的声音带着哽咽,“林家父母气得发抖,说她败坏门风,把她赶出了家门,还登报和她断绝了关系。”


    林静仪揣着仅剩的钱回了上海,租住在石库门的小阁楼里。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怀了孕,摸着小腹时,脸上会露出难得的笑容,可想到自己的处境,又忍不住掉眼泪。她不敢出门,只能靠给人缝补衣服度日。


    民国第二年的冬天,叶菀青在小阁楼里出生了。林静仪抱着女儿,给她取了“菀青”这个名字,希望她能像青竹一样坚韧。


    长期的忧郁和贫困拖垮了林静仪的身体,在叶菀青一岁生日的前一天,她咳着血,把周淑芬叫到床边,把襁褓中的女儿托付给她。“淑芬,求你……好好待她,别让她像我一样……”说完这句话,林静仪就闭上了眼睛,手心那枚早已失去光泽的珍珠发卡掉落在地。


    周淑芬婚后多年没有子嗣,叶士贤依然对她不离不弃,照顾有加,他们把叶菀青当成亲生女儿,怕人欺负她,还特意搬到了法租界的小弄堂,就是想让她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在安稳的环境里长大。


    “我以前总怕……怕哪天有人突然来把你带走,夜里都睡不安稳。”周淑芬拉着叶菀青的手,掌心的温度渐渐变冷,“可现在我要走了,倒盼着……盼着你能找到亲人……”


    叶菀青这才知道,一个月前她去外出办事时,曾有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来探望过周淑芬,临走时还留下了一张名片,那人正是顾正庭,上面印着“顾氏洋行总经理”的字样。周淑芬当时没敢告诉叶菀青,直到此刻,才把名片从枕头下摸出来,塞进她手里。


    “妈妈不能陪着你了……”周淑芬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却始终停在叶菀青脸上。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落在窗台上,像是无声的叹息。叶菀青攥着那封旧信和名片,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终于知道,自己的生命里,藏着这样一段跨越岁月的深情与遗憾,藏着两个女人用一生守护的爱。


    20


    两个月后,叶菀青推开顾正庭办公室的木门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落在深色的办公桌上,将他伏案的身影拉得有些长。


    顾正庭闻声抬头,看见叶菀青的瞬间便站起身,连呼吸都似慢了半拍。


    叶菀青没看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只将手中的信封放在桌角,纸张与桌面碰撞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顾先生,多谢你之前为我母亲所做的一切,是你让她多走了一段路。”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至于先前说要到你公司工作的事,抱歉,我食言了。”话音落时,她俯身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挺直脊背时,眼底已没了半分波澜。


    顾正庭急忙抬起手,却在半空中停住,“菀青,我……”他的声音有些紧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喉头动了动才继续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告诉我,无论是什么,我都能帮你。这二十多年的亏欠,我总得……”


    “不必了。”叶菀青打断他,她转身,没有再看顾正庭一眼,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将顾正庭未说完的话与满室的怅然都关在了里面。只有她自己知道,转身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着,他们之间隔着的哪里是亏欠,是一条再也回不来的人命,是她这辈子都跨不过的鸿沟。


    几天后,叶菀青来到李公馆。推开院门时,便听见屋里传来婴儿软糯的啼哭,伴着苏念微温柔的哄劝声。


    苏念微生了个大胖小子,从前那个爱蹦爱跳、总缠着她撒娇的姑娘,如今抱着孩子时,眉眼间满是为人母的柔软。


    叶菀青小心翼翼地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小家伙闭着眼睛,粉扑扑的小脸透着奶香,小拳头还无意识地握着。


    她低头看着,鼻尖忽然一酸,恍惚间仿佛看见许多年前,母亲也是这样抱着小小的自己,用温热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滴在婴儿的襁褓上,她慌忙别过脸,用袖口悄悄擦去。


    夜色渐深,叶菀青站在熟悉的酒吧门口。


    霓虹灯光透过玻璃映在她脸上,模糊了神情。酒吧内,沈书砚趴在桌子上,面前散落着几个空酒瓶。


    叶菀青推门进去,脚步声在喧闹的音乐里并不起眼,直到她在他对面坐下,沈书砚才缓缓抬起头。


    看清是她的瞬间,他愣了愣,随即扯出一个带着酒气的笑,眼眶却红了。


    “菀青……”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终于梦见你了,你是不是还在怨恨我?不然为什么连我的梦里,你都不愿意来?”话没说完,他便趴在桌上,肩膀微微抖动,压抑的哭声从臂弯里传出来。


    叶菀青静静地看着他,流出两行热泪,轻声说:“我不恨你,我从未恨过你。”


    那之后,上海的街巷里,再也没人见过叶菀青的身影,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