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未完成的初见》 6
三月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却已吹软了霞飞路公园的柳丝。草坪透着潮润的绿,几株早樱开得细碎,粉白的花瓣被风卷着,落在叶菀青的淡青色旗袍下摆上。
沈书砚正弯腰调□□筝竹骨。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连低头时的弧度,都满是温柔的气息。
“菀青,你看!”他拿起风筝,牵着线在草地上跑起来。风顺着他的方向吹,风筝渐渐升高,在湛蓝的天空里飘着,像一只自由的鸟。
叶菀青看着沈书砚奔跑的身影,嘴角忍不住上扬,等他跑回来时,额间已冒出细汗,叶菀青连忙掏出帕子,踮起脚,轻轻为他擦掉汗渍:“休息会儿吧,都出汗了。”
“不累。”沈书砚把线轴放到她掌心,然后从身后轻轻环住她,双手覆在她的手上,一起握着线轴,“你开心,我就开心。”
阳光正好,春风温柔,叶菀青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心里满是暖意。
同行的苏念微和李瑞早跑没了踪影,不远处的樱花树下,陆景珩正和冯小姐说着话,偶有笑声随粉白花瓣一同飘落。
冯小姐身姿高挑如雨后修竹,月白收腰旗袍衬得肩线利落,开叉处露着纤细的小腿,踩着一双黑缎高跟鞋走过时,裙摆随步履轻扬,每一步都透着爽利劲儿。她的肤色是暖润的蜜色,不施粉黛也显明艳,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挑,鲜活坦荡,连与人说话时抬手拢鬓的模样,都大方得让人见了便心生敞亮。
叶菀青望着那方,心底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不知这位冯小姐,能在他身边待多久。
陆景珩的身边不缺女子环绕,但他始终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若有女子想再进一步,他总会不动声色地断了对方的念想,从不让关系沾上半分暧昧的纠缠。
旁人都说陆景珩聪明,连他的面相都带着几分精明的算计,叶菀青却不这么觉得。她总隐约感觉到,他那份事事理性的背后,藏着不易察觉的孤独,那些滴水不漏的分寸、清醒克制的态度,或许不过是他掩饰孤独的铠甲。
陆景珩的性子,大抵是受了家庭的影响。
陆景珩的父母是商业联姻,三十年里,夫妻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陆夫人既有帮丈夫在外打理生意的利落,也有在家将两个儿子教得成熟稳重的周全,可偌大的陆家宅院里,偏偏少了几分寻常人家的温馨。
他的哥哥陆景琛比他年长五岁,人如其名,自小就带着股不苟言笑的严肃劲儿,商业上的天赋更是出众。三年前,陆景琛娶了南京一位高官的女儿,如今也循着妻家的路子,踏入了政界。
沈书砚与叶菀青在一起后,从不掩饰对她的心意,那份喜欢大方又张扬,热烈得让人一眼就能看见。
他带她去西洋画展,给她讲画里的故事;带她去听交响乐,教她分辨不同乐器的声音。有空的时候,还会开车带她去郊外,看漫山的野花。叶菀青不用花费心思,只要乖乖跟在沈书砚身后,就能收获满满的惊喜。
叶菀青原是慢热性子,与人相处总带着几分温和的疏离,可自与沈书砚在一起后,眉眼间的清冷渐渐化开,说话时会不自觉弯起唇角,提起沈书砚名字时眼底还会闪着细碎的光,整个人就像被春日的阳光包裹着,满是鲜活明媚。
苏念微瞧着她这模样,心里又软又有些吃醋,伸手轻轻推了下她的胳膊,带着笑打趣:“以前是谁总戳着我脑门笑,说我一有心上人就‘重色轻友’,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如今再看看你,跟沈书砚待在一块儿就挪不动脚,连约你逛街都要排队,真是有过之无不及!”
叶菀青被她说得脸颊微红,也不反驳,只低头笑了笑,眼底的暖意却藏都藏不住。
7
天津的调令刚传到上海林府,陈锦兮就从家里的无线电新闻里听到了消息,林司礼的父亲要赴天津任市长,他自然是要随行的。
她翻箱倒柜找出那件浅粉色真丝旗袍,领口处镶着细碎珍珠,是前段时间托霞飞路洋行定制的。
陈锦兮对着镜子描眉,螺子黛细细扫过眉峰,又蘸了点胭脂,只在唇瓣内侧轻轻晕开。出门前,她摸了摸袖口暗袋里的青金石印章,那是托人从北平带的,作林司礼北上的贺礼,冰凉的玉石贴着掌心,倒压不住心跳。
林府客厅的酸枝木椅还带着凉意,桌上青瓷瓶里插着的白菊,是前几日管家新换的。
“你对我们的将来,有什么打算?”话音说出来有几分羞涩,语气中夹杂着期待。
林司礼却没看她,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茶盏边缘:“你当初也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和我在一起的,这些年,你们陈家也得了不少好处,今后各自婚嫁,互不干涉。”
这话像冰锥扎进心里,陈锦兮挺直的脊背竟弯了些。
林司礼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就不要惺惺作态了,你我是什么样的人,彼此心里都清楚。”说完他大步离开。
陈锦兮站在原地,不禁想起三年前的黄金大戏院。
那时她为了救被对手打压得濒临破产的陈家,摸准了他的喜好,天天往他常去的戏园跑。
那天她穿了件藕荷色软缎旗袍,领口滚着细白牙子,鬓边别了支珍珠簪子,是特意让成衣铺改短了下摆的样式,既衬得身姿窈窕,又方便在人群里走动。
陈锦兮手里拿着戏单,上面写有“梅兰芳先生特邀出演《贵妃醉酒》”的字样,是她托了两个人才弄到的稀缺场次。
忽听楼下传来一阵轻响,是皮鞋踏过红木楼梯的声音。陈锦兮透过纱帘的缝隙,看见林司礼走在人群前,嘴角噙着笑意跟身边的人说着话,一双眼睛亮得像戏台上的聚光灯。
她记得听人说过,林司礼最喜梅派的戏,尤其爱《贵妃醉酒》。于是早早就算好时间,故意在他进包厢的必经之路上“偶遇”,手里还捏着块没拆封的绿豆糕,是他常去的“邵氏”的招牌点心。
果然,他走过时,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点心盒,脚步顿了顿。陈锦兮装作刚看见他的样子,拢了拢旗袍下摆,微微屈膝:“林公子,好巧。”
林司礼挑了挑眉,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圈,又落回点心盒上:“陈小姐也来看戏?”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点笑意,却没显得多热络。
“是呢,”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点心盒的锦缎面,故意露出点窘迫,“听说今日梅先生登台,特意来凑个热闹。人太多,一时竟找不到包厢位置。”
林司礼接过她手里的戏单,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指腹,带着点凉意。他低头扫了眼,抬手指着右上角:“在三楼东厢,离戏台近,听得清楚。”
“多谢林公子,”她赶紧接过戏单,顺势把点心盒递过去,“这是邵氏的绿豆糕,想着看戏时当个零嘴,公子不嫌弃的话,不如一起尝尝?”
他盯着点心盒看了两秒,忽然笑了,接过时指尖捏了捏盒盖:“陈小姐倒心细。”说完也没多停留,转身进了隔壁包厢,只留下个挺拔的背影。
陈锦兮站在原地身后,听着隔壁传来的茶水声,心跳得像戏台上的鼓点。
后来陈家渐渐翻身,她却还学着做他爱吃的蟹粉小笼,陪他看西洋电影,甚至背下报纸社论,就为了和他多说几句话。
起初是演的,演到后来,见他皱眉会想递热茶,听他笑会跟着弯嘴角,这些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心意,竟被他一句“惺惺作态”,碾得连渣都不剩。
她抬手摸了摸袖口的锦盒,青金石的凉意透过绸缎渗进来,倒让她慢慢挺直了脊背。罢了,本就是场始于利益的纠缠,如今他先掀了牌,她又何必再留着那些说不清的虚情假意。
8
煤油灯的光在书页上投下暖黄的光晕。叶菀青正低头看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端着一杯热水走进来,在她身旁的藤椅上坐下。叶菀青放下书,主动把自己和沈书砚的事说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涩。
母亲没有追问更多,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说:“菀青,你长大了,遇到喜欢的人,妈妈为你高兴。只是你是女孩子,凡事要多留个心眼,记得保护好自己。”后半句的语气轻了些,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担忧。
叶菀青用力点头,把脸轻轻靠在母亲掌心。
母亲走后,叶菀青没再翻开书,心里翻涌着刚才的对话,不知不觉出了神。直到指尖触到杯壁的凉意,才发觉水早已凉透。她端着杯子出来接水,路过父母房间时,门缝里漏出的低低谈话声,恰好飘进了耳朵里。
“沈家那样的家境,怕是我们高攀不起。”周淑芬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忧,“我总怕菀青受伤害,可千万别像她妈妈当年那样……”
“别担心了。”叶士贤的声音传来,“菀青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心里有分寸。再说,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有我们在她身边撑着。”
门外的叶菀青,眼睛蒙上一层水汽,她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
其实叶菀青知道,自己并非父母亲生。
那年她八岁,腊月里跟着父亲和母亲回乡下过年。春节时家里来了亲戚,几个妇人围坐在灶间,七嘴八舌地议论她的长相,说她“既不像爹也不像娘”,有人低声说“这孩子是抱来的”。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幼小的心上,晚上她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直到睡着。第二天一早,父亲带着她们回了上海,从那以后,她和母亲再没回过老家。
那些多嘴的妇人不会知道,自己随口说的几句话,竟在一个孩子心里埋下了长久的心事,影响了她往后的人生。
这些年,关于这件事她只字未提。
父亲母亲待她,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厚。小时候出门,她总被父亲稳稳抱在怀里,即便长到五六岁,父亲还会把她背在背上,引得路边同龄的孩子投来羡慕的目光。
父亲是中学□□,一个人挣钱养家,既要给常年服药的母亲看病,还要供她读书,家里的日子总过得紧巴巴的。可他每次下班回家,总会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几颗用糖纸包好的水果糖,塞到她手里。她认识的第一个“菀”字,也是父亲握着她的小手,在小本上一笔一划写的。
后来为了供她上大学,父亲下班后又找了份会计的兼职,常常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
母亲更是舍不得给自己添一件新衣服,总说“我在家待着,穿旧衣就行”,却会在逢年过节时,用攒了许久的钱扯块好看的布料,坐在灯下给她做两身时新的衣裳,针脚缝得细密又平整。
叶菀青常常在夜里想起这些事,心里便笃定:既然亲生父母狠心抛弃了自己,那她也不必再去找寻。眼前这对把她捧在手心疼爱的人,就是她此生唯一的爹娘。
沈书砚的母亲姚文慧,自打听说儿子和叶菀青的事后,没找沈书砚追问,心里悄悄盘算起了别的主意。
这天,沈书砚依着母亲的吩咐,下午两点在爱丽丝咖啡店见洋行的陈经理,原以为该是母亲提过的、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可他落座没多久,来的却是位打扮精致的年轻女孩,眉眼间带着刻意的熟络。沈书砚当下便明白过来,客气地向女孩说清误会,便去前台结了账径直离开。
从咖啡店出来,沈书砚驱车直奔叶菀青家。
门刚开一道缝,叶菀青身上的茉莉香就飘了出来。沈书砚没等她开口,伸手便将人牢牢抱在怀中,力道重得让她撞上他的胸膛,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
沈书砚的下巴抵在叶菀青的发顶,呢子大衣裹着凉意,声音带着未散的懊恼,把母亲暗中安排相亲的事一股脑倒出来,末了还抓着她的手腕,语气发紧:“我的心里只有你,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叶菀青抬起垂在两侧的手臂,指尖轻轻蹭过他后背起皱的衣料,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温热的衬衫上:“我一直都在。”
9
沈书砚很快就忘记这场小风波。
他依旧像从前那样,一有空闲就跑来与夜菀青见面。有时候忙到深夜,也会绕路来这条弄堂。叶菀青只要听到熟悉的汽笛声,就知道是他来了,会走到窗边,对着楼下的车灯挥手。
只是没人知道,每次沈书砚走后,叶菀青都会在窗边站好一会儿。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心里像被撒了把细沙,总有些发慌。
她忍不住想,日后若有优秀的女孩出现,他还会这样坚定不动摇吗?这份藏在心底的不确定,像弄堂里的晨雾,在无人知晓的时刻,轻轻笼着她。
叶菀青喜欢冬天,她说冬天是个有生命力的季节,在彻骨的寒冷里,一点点温暖都显得格外珍贵,也更容易让人感受到生活里的甜。
下午六点的钟声刚过,两人踩着散场人群的余温走出电影院,夜色笼罩着大地。
北风裹着冬夜的寒气横冲直撞,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刺得人忍不住缩肩。叶菀青冷得肩膀缩了缩,双手紧了紧衣领,脸色也透着几分苍白,沈书砚二话不说拉着她往医院走。
抵达仁爱医院时,门诊大厅早已没了白天的喧闹,大部分医生都已下班,只有零星几个值班护士在走廊里穿梭。沈书砚不放心,便带着叶菀青敲响了舅舅办公室的门。
门开的瞬间,姚文谦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人,先是愣了两秒,目光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瞬间明白了过来。
姚文谦白大褂的袖口沾着些许药渍,脸上却绽开了笑容。他平日里总被病患围着,诊室的木质桌案上堆着厚厚的病历,忙得连喝口热茶的功夫都没有,竟丝毫不知眼前这对年轻人早已暗生情愫,走到了一起。
叶菀青坐在藤椅上,姚文谦吩咐护士:“给叶小姐量一下体温。”护士应了声,从搪瓷盘里拿出一支水银体温计,仔细消毒后递了过去。十分钟后护士说道:“36.7 度,体温正常。”
一旁的沈书砚却皱紧了眉,上前一步接过体温计仔细端详:“这支坏了,换一支重新量。”他的眼神里满是对叶菀青的担忧,全然没注意到姚医生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护士拿着体温计迟疑片刻,举到眼前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小声嘀咕:“方才给前屋的病人量还好好的,怎么到叶小姐这儿就坏了?”说着便要去取新的,姚医生摆了摆手:“算了,你去忙吧,这儿有我呢。”
姚文谦伸出手覆在叶菀青的额头上,又询问了几句症状,说道:“没什么大事,近来天冷,有些着凉,我给你开几副汤药,按时喝着,再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
沈书砚凑到姚文谦身边,又追问了好些注意事项,从饮食上要忌生冷油腻,到作息上需早睡勿熬夜,甚至连煎药时该用的火候,都一一记在心里。
姚医生看着他这副紧张的模样,连连感叹:“你啊,比病人自己还上心。”
一旁的叶菀青听着,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沈书砚轻扶着叶菀青离开,姚文谦站在诊室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眼神渐渐沉了下来,眸底多了几分担忧。
10
大年三十,沈公馆里,铜环朱门旁的石狮子沾着薄雪,沈书砚正踩着凳子贴春联,洒金红纸上的黑墨字是他亲手写的,管家德叔站在一旁,手里捧着装了米糊的青花小碗,虽已年过花甲,递米糊时手腕稳得没洒出半滴,嘴里还念叨着:“少爷慢些,这木凳滑,当心磕着。”
白天,叶菀青陪母亲一起准备年夜饭,厨房里的烟火气裹着饭菜香,暖了整个屋子。
临近午夜十二点,院子外突然传来 “咻”的一声,紧接着便是烟花炸开的脆响。叶菀青跑到二楼的窗前往外看,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是沈书砚。他昨天还说,这几天要留在家陪父母,没空过来,可此刻却提着一筐烟花,抬头朝她的窗口笑。
过年医院放了假,姚文谦留在医院值班,没能回家吃团圆饭。沈书砚借着给舅舅送热菜的由头,从家溜了出来,给姚文谦送完饭菜绕到这里见叶菀青。
刚推开门,叶菀青就扑进了沈书砚怀里,他身上的大衣还带着室外的寒气。烟花在头顶上空炸开,绚烂的光映在两人脸上,叶菀青的头埋在他胸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只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正月初五,姚医生从医院回了家。姚文慧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一大桌子菜,红木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油光锃亮的烤全鸭、冒着热气的清炖鸡汤、金黄酥脆的炸丸子,还有一整条蒸得鲜香的鲈鱼。
沈书砚坐在桌边,故意打趣:“妈,我回来的时候,您都没这么隆重过。”姚文慧拿着筷子往他碗里夹了块牛肉,嘴上嗔怪着:“你舅舅守着医院辛苦。”可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一家人聚在一起,这样的热闹,她盼了整整一年。
饭后,沈书砚、姚文谦、姚文慧和沈邦钦四人围在客厅的麻将桌前打麻将。玩到兴头上时,大厅的电话机响了起来,德叔连忙放下手里的茶盘,快步朝电话机走去,可还没走到跟前,铃声又突然停了。大家笑着讨论着牌局,没人在意,只有坐在墙角的沈邦钦,握着麻将牌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紧张,随即又恢复了常态。
民国二十一年春,叶菀青回到了学校,看着日历上的日期,心中既兴奋又惆怅,再过几个月,她就要毕业了。兴奋的是,终于能为社会做些事。惆怅的是,毕业后的日子,不知会有怎样的变化。
沈书砚一边开着车,一边侧头看向身旁的叶菀青:“等你毕业了,咱们就结婚。”
车轮碾过霞飞路的柏油路面,偶尔溅起几片被暖风吹落的梧桐新叶,叶菀青攥着月白色旗袍裙摆的手紧了紧,垂眸望着车外掠过的西式洋房,没应声。
四月的上海早已褪尽寒意,城外广泉寺的庙会正热闹,汽车停在山脚下时,能看见蜿蜒的石阶旁栽满了新抽芽的翠竹,往来香客多穿薄衫,女人们的旗袍下摆随着脚步轻晃,孩童手里的冰糖葫芦裹着亮晶晶的糖霜,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沈书砚扶着叶菀青下车,他穿了件米黄色薄款西装,内里白色衬衫领口处松开两颗扣子。叶菀青外搭的浅灰针织开衫早被暖日晒得搭在臂弯,两人沿着石阶往山顶走,透过枝叶的光斑落在肩头,暖得让人想眯起眼睛。
山顶的寺庙红墙映着蓝天,香烟袅袅里混着春日草木的清香。两人并肩上完香,叶菀青正揉着发酸的膝盖,忽然瞥见不远处一座殿宇前围了不少人。那殿宇的门楣是朱红漆色,“姻缘殿”三个鎏金大字在暖日下亮得晃眼,檐下挂着的铜铃被微风拂过,叮当作响。
一位穿着半旧蓝布长衫、戴着副圆框老花镜的老先生,手里的签筒摇起来簌簌作响,正细声细气地给一对男女解说签文。
轮到叶菀青和沈书砚时,先生抬眼扫了扫两人,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笑着说:“你们俩啊,不用抽了,姻缘线早系紧了。”
叶菀青的耳尖倏地热了,下意识往沈书砚身后躲了躲。
下山时已近正午,暖洋洋的日光变得有些灼人。沈书砚从随身的棕色皮包里摸出一副墨镜,那是他前阵子托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黑色镜框衬得他眉眼更显清俊。他把墨镜戴上,侧头看向叶菀青:“下次给你挑副女式的,等我们结婚了,我带你去英国看看,那里的夏天比这儿还热闹。”
叶菀青望着他说话时微微扬起的下颌,唇角轻轻弯起,却没接话。山风吹来带着草木气息的暖意,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飘起,也吹乱了心里的思绪。
沈书砚不是第一次说“毕业就结婚”,去年冬天在静安寺路的公寓里,他握着她的手坐在暖炉旁说过;今年三月在兆丰公园的长椅上,他看着她放风筝时也说过。可她每次都只是笑着岔开话题,她知道沈书砚的母亲还没有松口。
11
姚文慧在商场摸爬滚打二十多年,外人眼中的她性格强势又独断,其中的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十九岁那年,她刚从女校毕业,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父母双双离世,只留下她和受了惊吓的弟弟姚文谦。
那时候的姚文慧,既要撑起父亲留下的家业,还要照顾年幼的弟弟。为了不让姚家的家业落入外人之手,她和在公司做了多年账房的沈邦钦结婚。
姚父在世时就很赏识沈邦钦,常说他胆大心细、做事谨慎,是块经商的好材料。
这些年,在沈邦钦的帮助下,姚氏不仅保住了家业,还发展起了新的产业,生意越做越大。这两年,沈邦钦更是常年待在苏州,亲自盯着那边的纺织厂和面粉厂,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上海局势复杂,她早已在心里盘算好,定要为儿子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助力沈家的事业。
六月初八迎来了沈书砚二十二岁生日,姚文慧在霞飞路的洋房摆了宴。洋房里悬着从法国运来的水晶灯,映得满室流光,佣人穿着藏青短褂穿梭其间,端着盛着香槟的银盘。
宴前一日,姚文慧坐在沙发上看报,喊住准备出门的沈书砚说:“把你交往的那个女孩带来瞧瞧。”
沈书砚又惊又喜,第一时间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叶菀青。可叶菀青却没他那么开心,心里满是忐忑,之前听苏念微提过沈母的事迹,“姚阿姨不是一般人,当年在洋行谈判,硬生生把英国人逼得退了步,是女中豪杰。”
沈书砚看出她的担忧,握着她的手,指腹蹭过她的手背,语气满是笃定:“你这么知书达理,温柔善良,我妈肯定会像舅舅一样喜欢你的。”
叶菀青垂眸笑了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宴会上,叶菀青穿着一件米白色旗袍,领口绣着细碎的兰草,随着沈书砚的走进大堂时,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姚文慧正陪着几位穿西装的客人说话,见他们过来,只是扫了叶菀青一眼,语气平淡地说:“这位是你同学吧?到那边喝点东西。”
沈书砚还想向母亲介绍叶菀青,却被姚文慧拉着往楼梯口走去,他只好回头朝叶菀青递了个眼神,示意她等一等。
姚文慧站在楼梯间,向众人介绍起沈书砚:“这是犬子,两年前从英国学成归来……以后在生意场上还请各位多多提携。”介绍结束,她话锋一转,笑着说:“书砚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各位身边有合适的女孩,麻烦大家帮我多留意。”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掌声此起彼伏。
沈书砚猛地扭头看向母亲,眼里满是震惊,他没想到母亲会说这样的话。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叶菀青身上,只见她站在原地,手里捏着一只空酒杯,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往日里亮晶晶的眼睛,此刻透着说不出的失落。
沈书砚的心沉了下去,他太了解她了,她越是平静,心里就越难受。
沈书砚跨下台阶大步朝叶菀青走去,一个穿着淡蓝色旗袍的女孩拦住了沈书砚的去路。
女孩留着时髦的卷发,嘴角挂着笑,和沈书砚说着什么,不时抬手拨弄一下头发,明艳动人。两人聊得热络,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刺得她耳朵发疼。
方才有人喊那女孩“陈小姐”,叶菀青的目光落在女孩胸前,那枚珍珠胸针,竟和去年冬天她陪沈书砚在霞飞路外贸店买的一模一样。
她记得那天飘着细雪,沈书砚给她买了条驼色围巾,之后又看中了这枚胸针,店老板说这是从法国运来的限量款,全上海仅此一枚。沈书砚让伙计包装起来,她没多问,以为是送给沈母的。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枚胸针是送给眼前这个女孩的。
苏念微曾跟她说过,沈书砚出国前,心里装着一位陈小姐。听说那陈小姐是陈记钱庄老板的女儿,长得极美,在沈书砚向她表明心意时,陈小姐却告诉他,自己已经和林副市长的公子在一起了,还说“若是林公子没出现,我或许会喜欢你”。那之后,沈书砚才下定了出国的决心。
不远处的角落里,一双黑色眼眸正紧紧盯着这边。陆景珩端着一杯威士忌,指节泛着白,他看着叶菀青的眼神一点点暗下去,看着她孤单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情愫。
沈书砚摆脱了陈锦兮,回头发现人群里早已没了叶菀青的身影。
宴会的喧嚣尚未完全消散,沈公馆的大厅里已炸开一场激烈的争吵。
沈书砚眼眶泛红,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委屈,责备姚文慧白天的言行。
姚文慧面色冰冷,语气没有丝毫松动,丢下一句“今天不过是让她认清身份,已经算轻的”,态度坚决得不留余地。
争执到最后,沈书砚摔门而去,厚重的木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