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险关帷影
作品:《匪宦》 官道和驿站多依水而设,沿着官道走虽路途平坦且取水方便,却处处有官兵把守。为了避开盘查,石野在驴车上备足了清水皮囊,绕开栖山镇,一转而驶入关中山脉的崎岖小径。
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山石,板车猛地一颠,崔珩双手下意识死死抠住车板边缘,原本昏昏欲睡,这下子彻底清醒了。
前头赶车的石野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嗤笑一声:“抓稳了,这山路可没官道那么惯着你屁股。”
崔珩抿紧唇,不想搭理他,只默默调整了下坐姿,目光望向身后。
栖山镇那最高的塔楼早已被层层叠叠的林木枝叶吞没,连最后一点影子也瞧不见了。
日头渐渐升高,明晃晃地挂在头顶,透过枝叶缝隙投下斑驳的光斑。山路愈发寂静,只听得见老驴不紧不慢的蹄声、车轮压过碎石的吱嘎声,以及林间偶尔几声疏落的鸟鸣。
前头坐在车辕上的石野,甩了个鞭花,哼唱起来。小调里有青山绿水乌篷船,有鱼肥蟹美莲蓬甜。
崔珩想起了他幼年时生活过整整十年的清川。那是他不受族里待见,学堂不收他,他便在庄子里疯玩,直到他遇到了堂姑母,一个性情古怪的妇人。
“哎呦喂——月牙弯弯照妹影哟,芦苇荡里等郎情~”
歌词直白得让崔珩耳根发热,他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句:“……不要脸。”
石野耳朵尖得很,非但没停,反而声音扬得更高,调子也越发孟浪:“阿妹腰软似柳枝喂,夜夜缠郎到天明!”
崔珩狠狠剜了石野后背一眼。这人,明明瞧着年纪也不比他大多少,怎地就能把这种浑话挂在嘴边,唱得如此顺溜?
他这正腹诽,却见石野歌声戛然而止,从怀里掏出一把弹弓,眯起一只眼,拉满皮筋,对着侧前方一棵树的枝丫射出一颗石子。
只听几声“扑棱”,一只灰扑扑的鸟雀应声掉落。
石野利索地拉停驴车,单手一撑,忍着腿脚的不便,利落地跳下车辕,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将那只还在扑腾的鸟儿捡了回来,随手扔到崔珩脚边的板车上。
“晚上加餐,”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重新爬上车辕,目光在崔珩纤细的腕子和脖颈上溜了一圈,嫌弃地补充道,“就是瘦了点,浑身上下没二两肉,跟你差不多。”
崔珩看着脚边那只尚带余温的鸟雀,又听得石野这混账话,别开脸,只当没听见。
待到天色渐暗,石野又打下两只鸟,寻了个背风的山坳,拴好驴子去林子里布置陷阱。
崔珩抱着野菜回来时,石野已经生好火堆,收拾好山雀架在火上。见崔珩回来,石野从驴车上取下一个豁口的瓦罐,从水囊里倒出了些水进去煮野菜,等水面噗噗开始冒泡。
“看好了,”石野掰碎干硬的饼子,投进翻滚的菜汤里,“等饼子吸饱了汤汁,不硬不软的时候最好。”他撒了撮细盐,将瓦罐从火上移开。
待蒸汽稍散,石野舀了勺递到崔珩面前:“尝尝。”
呼噜噜呼一口下去,再咬一口烤得焦香的野山雀,只觉浑身都熨帖了。
崔珩捧着瓦罐小口啜饮,篝火将他的脸颊映照得发烫。他从没有这样吃过,却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美味的一餐。
用过饭食,崔珩取出捣好的草药。
“过来,把衣裳解了。”
石野挑眉,手上动作不停,嘴上却戏谑道:“这么急着让老子宽衣?”
“换药。”崔珩语气平淡,已动手解开他腰间染血的布带。这些布条都是从石野里衣上撕下来的,布料本就不多,伤口又遍布肩背腰腹小腿,崔珩只能精打细算地轮换使用。
石野看着他将换下的布条浸入清水,忍不住皱眉:“这荒山野岭的,找点水不容易。”话音未落,就见崔珩抬眸瞥来一眼。
“等伤口溃烂发炎,别指望我费心救你。”
石野闻言竟低笑出声,再不提浪费水的事。待布条洗净,崔珩示意他在篝火旁支起树杈晾晒。
收拾停当,石野忽然拍拍裤腿起身:“走,放水去。”
见崔珩怔忡,他坏笑着补充:“撒尿懂不懂?这天黑得透,当心野狼叼了你那白嫩屁股。”
崔珩沉默片刻,终是跟着往林间走去,却刻意保持着三五步距离。石野大大方方站在树前解裤带,却见那身影径自往灌木深处去。
“躲那么远作什么?我又不看你的。”石野对着黑暗吆喝,“我说,你这小子又别扭,脸皮又薄,也太像个姑娘了。”
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响动,崔珩磨蹭着,直到确认石野已背过身,才快速解决。待他转出来时,耳根在火光映照下泛着薄红。石野本等着他怼回两句,却见人径直回到板车旁,背对着他蜷缩在车轮边,再不肯理他。
就这样过了两三天,携带的清水所剩无几。
石野停下手中编织的软枝帷帽,勒住驴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群山在前方陡然收束,形成一道形似葫芦颈口的险要关隘。
“前面就是葫芦关了。这地方就像个收口的葫芦,任你要东去还是南下,都得从这细脖子里钻过去。”
他们躲避盘查的日子到头了。
官道上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还没走出半里地,就看见关口处设着卡哨,十余名官兵正在严格盘查过往行人。
石野拿起刚编好的帷帽,将一块洗得发灰的旧纱仔细盖在崔珩头上,又替他整理好帽檐。他后退半步端详片刻,"走吧。"他轻声道。
队伍缓慢向前挪动。崔珩透过灰扑扑的纱幔,看见官兵手中拿着几张悬赏榜文,对着过往男子的脸仔细比对。遇到带着行李的,就伸手索要过路钱;若是碰上面白无须的男子,更是严苛,直接拽到路边就要扒裤子查验,显然是在搜捕从宫里逃出来的宦官。
石野不动声色地侧身,将崔珩往板车内侧挡了挡,顺手把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两圈。
老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载着两人向关口缓缓行去。
轮到他们时,一名官兵粗声问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石野立刻点头哈腰,带着谄媚的笑容,回道:“军爷辛苦,小的夫妻二人从西边来,路上遭了灾,这是要送浑家回顺江那边的娘家避祸。”他一边说,一边暗中递过去几枚铜钱。
那官兵掂了掂铜钱,哼了一声,没立刻放行,反而拿起一张画着络腮胡凶悍大汉的盐匪悬赏令,对着石野的脸仔细端详。石野剃了胡子,脸上堆笑,与画像上的悍匪形象相去甚远。
崔珩偷偷抬眼,目光扫过那几张榜文,心中猛地一紧。
其中一张画像上的人,虽胡子拉碴,眉眼凶狠,但那轮廓,分明与石野有七八分相似。
他……他真的是盐匪?
传闻中盐匪在东都洛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将世家子吊在城门曝尸,将闺阁女……他不敢再想。眼前这个会哼俚曲、会烤山雀、会因他清洗布条而低笑的人,与画像上那个屠夫真的是同一人吗?他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为首的队正目光扫过板车,定格在始终深埋着头的崔珩身上。
身上的粗布衣衫粘着尘土草屑,可那截从袖中露出的手腕白得晃眼,帷帽下露出的一截下巴更是尖巧可爱。
刀鞘铛地敲在车辕上。“那个戴帷帽的!把帽子摘下来!”
崔珩死死攥紧衣角,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涌向了耳根。
“叫你摘下来听见没有!鬼鬼祟祟的,是不是逃犯?!”
石野慌忙跳下车辕,陪着笑脸:“军爷息怒,息怒!实在是……实在是婆娘容貌丑陋,怕污了各位的眼……”
“滚开!轮得到你说话?”队正不耐烦地一拳捣在石野肩窝,将他推开,“再啰嗦把你当同犯抓起来!”
崔珩见状猛地直起身,话音还未出口,石野已抢先转身,一把将崔珩头上的帷帽掀了下来。
“官爷您看!就这模样!小的当初就是被她这挡着脸的样子骗了,娶回家肠子都悔青了!这不是怕吓着人嘛!”
那颗精心点缀的硕大黑痦子正盘踞在挺秀的鼻梁上,将原本清丽的容颜毁得彻底。官兵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那点疑虑在嘲笑中消散大半。
“哈哈哈!果然是个无盐女!”
“兄弟,你这眼光……啧啧!”
就在这片混乱的嘲笑声中,队伍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是个阉人!□□都尿湿了!”
见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瘫软在地,□□深色水渍正在蔓延,立刻被如狼似虎的官兵拖拽而去。
崔珩怔在原地,先前的屈辱尚未消退,此刻又添了劫后余生的战栗。冷汗顺着脊沟滑落,方才若不是那颗痦子,若不是那个恰巧出现的替死鬼……他这条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的命,差点就折在这里。
忽觉眼前一暗,那顶帷帽已稳稳落回头顶。石野背对着官兵,缰绳轻抖,老驴迈开步子,缓缓驶过了关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