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荆棘铜钱
作品:《匪宦》 四月,春深。
西京往东二十里,有一处名为栖山镇的地方。因战事传言,镇上稍有些门路和家底的人家,早已拖家带口西逃,留下的多是走不动的老弱妇孺,或是故土难离、无处可去的人。东都洛阳失守的消息传至此地已一个多月,想象中的盐匪铁蹄并未踏来,日子便在一种惶恐与侥幸交织的麻木中,一如往常地过着。
这日,镇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约十余人、风尘仆仆的骑兵自西京方向驰入。为首军官与驻守镇门的兵头低声交谈几句,随即掏出几张榜文,贴在了镇上唯一的告示栏上。
新贴的四张是悬赏告示,上面画着四个面容凶悍的男子头像,赫然是官府通缉的盐匪。围观百姓聚在栏下,对着画像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在这几张盐匪画像下方,还贴着另一张告示。只是它已张贴了近月,历经风吹日晒,边缘卷曲破损,字迹也模糊了许多。上面隐约写着,有宦官私自逃宫,凡提供线索者赏钱若干,若能捕获押送官府,则予以重赏。
一个头戴着破旧草帽,背着破竹篓的瘦弱身影默默地退出人群,沿着来时的土路,快步朝着镇外苍茫的山林走去。
爬出乱葬岗后,崔珩不敢回西京,只知道朝着旭日升起的方向朝东走,他避开官道,穿过荒芜的田地,每遇村舍或是驿站就隐入山林。最终在这栖山镇外的丘陵里,崔珩找到了一处被人遗弃的农舍。虽然土墙破损,屋顶垮塌,但勉强能遮风挡雨。
这一个月崔珩过得极为艰难。伤势反复,好在幼时学过辨识草药,崔珩在山间野地搜寻,采来车前草、蒲公英捣烂外敷,止血、化瘀的。饿了,就吃野菜野果充饥。没有火种,便生嚼。
崔珩硬是熬了下来。
崔珩想往南去,渡过顺江,那里有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崔珩今日冒险下山来镇上,本想探听些消息,看能否找到南下的机会,却不想正撞上西京来人张贴告示。
前方战事不知如何了,此地也不宜久留。
天色陡然阴沉下来,浓云密布,山风带着湿意,眼看一场大雨将至。崔珩连忙找了一处山崖下方凹陷进去的浅洞躲雨。
刚站稳,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瞬间织成一片雨幕,山林间水汽弥漫。
崔珩靠在潮湿的岩壁上,微微喘息。洞外雨声哗啦,忽然,他感觉脸上滴到几滴冰凉的水珠,起初并未在意,但随即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雨水土腥的异样气味,是淡淡的铁锈味。
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一下脸颊,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看,手背上竟有一缕被雨水化开的血丝。
崔珩心头一凛,猛地抬头向上望去。
这山崖并不算高,约莫五六丈,崖壁上斜生出几棵树木,枝叶在雨中摇晃。就在他头顶上方不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正一动不动地挂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横生树枝上。那人穿着深色衣物,几乎与昏暗的山崖和密林融为一体,若非这带着血水的雨水,极难被发现。
看那姿势,像是从崖上坠落,恰好被树枝接住,但显然已经昏迷或重伤,任由雨水冲刷着,血水正是从他身上渗出,顺着枝叶滴落。
崔珩皱紧了眉。他悄悄挪动脚步,准备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个极其虚弱、沙哑的声音:
“救……救我下去……”
崔珩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只当没听见,反而加快了脚步。
“喂……!”树上的人似乎急了,艰难地动了一下,想要探身。
就是这一动,咔嚓一声,那人身下的树枝断裂,那道黑色的身影连同断枝残叶,直直地坠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刚要逃开的崔珩身上。
崔珩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击砸得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两人一起滚倒在泥泞的雨地里。
剧痛从被撞击的胸口传来,崔珩呛咳着低头看去,对上一张胡茬凌乱的脸。
那男人似乎也摔得不轻,他晃了晃昏沉的脑袋,涣散的目光聚焦在崔珩脸上。他强提一口气,勉力撑起一点身子,一把揪住崔珩的衣襟。
“小子,不想死……就扶老子……去个能避雨的地方……”
崔珩挣脱不得,只得咬牙撑起这具沉重的身躯。
这男人高出崔珩整整一个头,大概受了极重的伤,脚步虚浮绵软,大半的重量压在了崔珩单薄的肩上。下了雨这山径泥泞湿滑。这男人意识时而模糊,可每当崔珩想扔下这男人,这男人就突然清醒,用肘弯勒紧崔珩的脖颈,俨然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
这是个意志坚定,极难应付的人。
崔珩打消了自己逃跑脱身的念头,不如先稳住他,再作打算。
雨势渐歇时,崔珩已是筋疲力尽,连拖带拽,才将这个男人弄回农舍。
刚将人安置在茅草堆上,那男人便头一歪,陷入了昏迷。
农舍内光线昏暗。崔珩抬脚轻踹两脚,见他毫无反应,这才轻轻摸了过去。
这男人身上多处受伤。左肩处是个深可见骨的箭创,右腹一道两掌长的刀伤皮肉翻卷,腿上还有两处不浅的刀口。
方才这男人砸落在他身上时,胸口传来的硬物触感。如果猜得没错,怕是些银钱。
崔珩屏息凑近,指尖探入男人湿透的前襟,触到一个以油布小包。解开系扣,竟然是些散碎的金锞子和铜钱。
盘缠!回南方的盘缠!
他捏起布包,刚要起身,一只滚烫的大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小贼……”
这男人不知何时竟醒了过来,他眼神狠厉,死死盯住崔珩,“敢……动老子的钱?!”
崔珩吓得脸色一白,松开手中的布包,只想抽回手,却撼不动分毫。
“你要钱……可以。”这男人喘着粗气,压将过来,把崔珩整个人罩在自己的身影下,“我可以给你,拿钱……去城里给我抓点药……剩下的都归你……”
说着男人从布包里掏出一颗小金锞子,塞进崔珩被他死死攥紧的手心里。
去城里?崔珩心中猛地一沉。
说着,男人往后一倒,半靠在土墙上,胸口剧烈起伏,强撑着眼皮盯着崔珩。
崔珩紧紧了手中的金锞子,沉默片刻,又向那男人要了些铜钱,提上破竹篓,转身欲走。
“若是敢跑……”男人啥呀的声音自身后追来,“老子就是爬……也要找到你,剥了你的皮……”
崔珩不敢去城里。不过是些止血、消炎、退热的药材,这山里就有。当初他自己不就是靠着这些野草烂泥,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么?若是这个男人熬不过去,那就是他的命。
崔珩在山间穿行,采了些小蓟、地榆、蒲公英、马齿苋。用那几个铜钱跟一个独居的猎户,换了一小罐粗盐和一小瓶烧酒。
回到农舍,那男人这回真的昏死过去了,身下茅草已经被血浸染。再不止血,这男人就会失血过多而死。
寻常草药止血效果太慢。崔珩的目光落在男人那乱蓬蓬、沾着血污的头发上。他用豁了口的镰刀割下男人一大把头发,用火折子点燃。头发在破瓦片上蜷缩、焦化,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最终化作一小撮灰黑色的炭灰。
他将这头发灰小心地洒在男人右腹那道翻卷的伤口上,又将止血的草药捣烂,敷在其他伤口上,扯下几条干燥的布条将伤口一一包扎起来。
在处理男人腿伤时,崔珩在男人的靴筒里发现了一把短匕首。他飞快地撇了眼男人。没醒。崔珩悄悄将短匕藏进了自己怀中。
右腹伤口的血慢慢止住了。崔珩蹙眉盯着那道长长的裂口。伤口如果不尽早闭合,早晚会溃烂。他思索了片刻,出了屋,不多时,找来了些带刺的荆棘。他剔下荆棘刺,用烧酒反复擦洗后,将那尖锐的刺尖,如同缝衣针一般,刺穿了男人伤口一侧的皮肤。
“呃啊——!”剧烈的疼痛也让男人身体猛地一抽搐,额角青筋暴起。
男人被疼醒了,看着崔珩满手是血,用荆棘刺给他缝合伤口,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声恨恨地赞叹:“好小子,你他娘的……够狠!”
崔珩头也不抬,仿佛听不见对方的痛呼和咒骂。他从自己破烂的衣摆内侧扯出几根相对结实的麻线,穿过荆棘刺造成的微小孔洞,再将线的两端死死绑紧。如此反复,用了几根荆棘,才勉强将那狰狞的伤口像缝破布一样,歪歪扭扭地缝合起来。
接下来的三天,男人一直在高烧和昏迷中反复。崔珩每天强行撬开他的牙关,给他灌下苦涩至极的草药汁,又用野菜混着一点点糙米熬成糊糊,一点点喂他咽下。
直到第三日深夜,男人额间那灼人的热度终于退去,呼吸也平稳了不少。紧绷的弦骤然松弛,排山倒海的疲惫袭来,崔珩再支撑不住,倚在墙根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拍打在脸颊上。他下意识想抬手挥开那恼人的触感,却发觉手腕被什么东西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崔珩猛地惊醒,睁开眼。
只见那男人半蹲在自己面前,一手捂着腹部包扎处,另一只手中正随意地把玩着那柄短匕。冰凉的刀身正是方才拍打他脸颊的元凶,而自己已被捆了手脚。
男人眯着眼,目光在崔珩脸上逡巡,似笑非笑。他缓缓开口:“小子,让我来猜猜……你是什么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