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酒会的露台上，夜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拂面而来。夏天指尖冰凉，手机屏幕暗下去的前一秒，她似乎看到那个狼头像跳动了一下。


    是错觉。


    她收起手机，将杯中剩余的苏打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心头那点被王总话语勾起的烦躁。转身回到觥筹交错的会场，她依旧是那个无懈可击的夏总。


    几天后，《逆光而行》正式开机。夏天作为总制片人，出席了开机仪式。


    现场媒体众多，闪光灯此起彼伏。夏天穿着利落的黑色西装裤装，站在主创团队中，与导演、编剧谈笑自若。她的目光偶尔扫过人群，看到宋野穿着戏里的服装——一件做旧的皮夹克和破洞牛仔裤，正被几家媒体围着采访。


    他应对得体，言谈间既保持着新人的谦逊，又不卑不亢，将话题牢牢锁定在角色和作品上。有记者试图旁敲侧击地问及之前的“空降”传闻，他只是笑了笑，四两拨千斤：“我相信观众最终会通过作品认识我，其他的，交给时间。”


    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


    夏天收回目光，心下稍安。工作状态下的他，确实让人挑不出错。


    开机仪式后的媒体群访环节，主创们并排坐在背景板前。夏天坐在最中间，左手边是导演，右手边原本应该是男主角宋野，但她坐下时，刘耀卓却极其自然地在她右手边坐了下来。他是特邀出演，戏份不轻，这个位置也说得过去。


    宋野过来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地在刘耀卓旁边坐下。


    群访开始，问题大多围绕剧本创作、角色理解和拍摄计划。气氛一直很融洽。


    直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记者接过话筒，目光在夏天和宋野之间逡巡：


    “请问夏总，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一个毫无经验的新人来担纲如此重要的角色？是因为宋野身上有什么特质的打动了您吗？或者说，您看到了他哪些…与众不同的潜力？”


    问题看似平常，却暗藏机锋，会场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镜头都对准了夏天。


    刘耀卓微微蹙眉，准备开口代为回答。


    夏天却抬手，示意无妨。她面向提问的记者，唇角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眼神却锐利：


    “我们选择演员的唯一标准，就是是否适合角色。宋野在试镜时展现出的对角色的理解力和表现力，说服了我和整个导演组。”她语气平稳，公事公办，“至于潜力，每一个认真对待表演的年轻人都有潜力，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为他们提供一个绽放的平台。”


    回答滴水不漏，将个人因素完全剥离，上升到专业和公司战略高度。


    记者似乎不太满意，还想追问。


    “而且，”夏天忽然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媒体，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夏天做事，向来只看结果。既然选择了他，我就有信心，他交出的答卷，会让所有质疑的人闭嘴。”


    这话掷地有声，带着她一贯的强势和护短。现场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坐在一旁的宋野，垂着眼眸，嘴角却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很浅，很快消失。


    群访结束，主创们起身准备离开。现场有些混乱，工作人员和媒体穿梭不停。


    夏天在工作人员的护卫下往前走，忽然感觉手腕被一个温热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她低头，是一个递到她手边的保温杯。杯壁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看去，宋野正侧身护在她旁边，隔开挤过来的人群。他没有看她，目光直视前方，仿佛递杯子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小心，前面有电线。”他低声说，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夏天还没来得及反应，杯子已经塞进了她手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而宋野已经越过她半个身位，不着痕迹地帮她挡开了侧面一个扛着摄像机的大汉。


    整个过程发生在几秒之内，快得像是错觉。


    夏天握着那冰冷的杯子，看着宋野挺拔的背影在人群中为她开道，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不是下属对上司的恭敬，更像是一种…带有独占欲的护卫。


    刘耀卓快步走到夏天身边，眉头紧锁，看了一眼宋野的背影，低声对夏天说：“姐，他…”


    “走吧，后面还有行程。”夏天打断他，神色如常地将保温杯递给旁边的小林，仿佛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物品。


    接下来的剧组日常，平静中透着暗涌。


    宋野的表现无可挑剔。他演技进步神速，吃苦耐劳，对剧组上下所有人都谦逊有礼，连最初对他抱有疑虑的工作人员都渐渐被他打动。他再没有过任何私下越界的言行，仿佛温泉那晚的失控和开机仪式上递水的举动都只是夏天一个人的幻觉。


    但他无处不在。


    夏天来探班时，总能“恰好”遇到他刚拍完一场精彩的戏，收到导演的夸赞；她坐在监视器前时，他总能精准地提出关于角色某个细节处理的疑问，请教她的意见；甚至在她和导演讨论剧本时，他也能适时地插上一两句切中要害的观点，让她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和成长。


    他像一滴浓墨，不动声色地在她严谨规整的世界里晕染开来。


    这天下午，夏天在剧组临时搭建的办公室处理工作。外面正在拍一场雨戏。


    初冬的天气，人工降雨冰冷刺骨。夏天从窗外看去，宋野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在“大雨”中反复奔跑、摔倒，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白。导演喊“卡”后，工作人员立刻递上毛巾和热姜茶，他却先走到监视器前，和导演一起看回放，讨论刚才表演的不足。


    那份专注和敬业，连夏天都暗自点头。


    一场戏拍完，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夏天起身去洗手间，路过演员休息区时，看到宋野独自坐在角落的折叠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手里捧着剧本，眉头微蹙，似乎还在琢磨刚才的戏份。


    他头发还是湿的，几缕黑发贴在额前，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卸去了舞台上的光芒和攻击性，此刻的他看起来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


    夏天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过去。


    从洗手间出来，她看到宋野还坐在那里，姿势都没变。一个小场务正费力地想搬动一箱沉重的器材，箱子摇摇欲坠。


    夏天正要开口叫人帮忙，却见宋野已经放下剧本，站起身走了过去。


    “我来。”他声音有些沙哑，接过场务手里的箱子，轻松地扛上肩头，朝着指定的方向走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疑。


    场务是个年轻小姑娘，看着他的背影，脸微微红了。


    夏天站在原地，看着他将箱子放到指定位置，然后对场务笑了笑，说了句什么，才转身往回走。


    一抬头，他的目光正好与夏天的撞个正着。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笑容。那不是他平日里的礼貌微笑，也不是带着野心的试探，而是一个极其干净、甚至带着点少年气的笑容，像是阴霾天气里突然透出的一缕阳光。


    夏天的心跳，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


    宋野朝她走过来，脚步不快，眼神明亮。


    “夏总。”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


    “嗯。”夏天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依旧湿润的头发上，“去把头发吹干，别感冒影响拍摄进度。”


    这话听起来像是上司对下属纯粹出于工作考虑的关心。


    宋野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些，他从善如流地点头：“好。”


    他侧身让开道路，夏天从他身边走过，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雨水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自己的、清冽的味道。


    走出几步，夏天鬼使神差地回头。


    宋野还站在原地，正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见她回头，他并没有移开目光，反而大大方方地迎上她的视线，嘴角噙着那抹未散的笑意，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用口型无声地说：


    「这就去。」


    那一刻，夏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严防死守的某个边界，正在被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一点点地瓦解。


    他不是在强硬地破门而入，而是在耐心地、一寸寸地推开那扇窗。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想真的关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