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囚禁

作品:《皎皎明月

    祭祀结束,李明月照常回到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坤宁宫,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纷扰隔绝。禁足令并未因祭礼的完成而解除,但对李明月而言,这早已无关紧要。


    一场祭祀,身心俱疲,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挥退欲上前伺候的秋纹,独自走到内殿,和衣倒在宽大冰冷的床榻上,只想要歇一歇。


    但一闭上眼睛,宗庙前宗政靖越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带着狼一般狠戾与痛楚的眼睛,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是看着他长大的。从那个躲在墙角哭泣的幼童,到演武场上挥汗如雨的少年,再到如今……这眼神她太熟悉了,那是他极度愤怒且下定决心时才会露出的神情,带着不顾一切的执拗和毁灭性。


    边疆五年的风沙,非但没有磨去他的棱角,反而将那份少年野性淬炼得更加锋利甚至偏执。


    他究竟想做什么?


    李明月心头萦绕着强烈的不安,如同阴云笼罩。可她尚在禁足中,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鸟,困于这方寸之地,无法获取外界的任何消息。


    秋纹偶尔从看守宫女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也无非是哪个宫又得了什么赏赐,哪位大臣又上了什么奏折,于她想知道的事情,毫无助益。


    罢了。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锦被中,试图驱散脑中的纷乱。


    朝堂争斗,兄弟阋墙,都与她无关了。她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或许在梦里,还能回到那片可以纵马驰骋的广阔天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七日后的一个午后,天色阴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李明月正倚在窗边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头那股没由来的慌乱感越来越强烈。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宫人惊慌的低呼。紧接着,坤宁宫的宫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外面怎么了?”秋纹惊慌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挡在李明月身前。


    李明月的心猛地一沉,那股萦绕心头的不安感骤然放大。她放下书卷,刚站起身,就见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娘娘!娘娘!不好了!宣、宣王他……他谋反了!带着兵……已经、已经到大殿了!外面……外面全是叛军……”


    “谋反”二字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开。李明月身形一晃,扶住了窗棂才勉强站稳。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巨大的冲击还是让她脑中一片空白。


    宗政靖越……他竟真的走了这一步!为了什么?她吗?还是……积怨已久?


    她来不及细想,宫门外喧哗声更甚,似乎有侍卫在阻拦,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惨叫和重物倒地的声音。殿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撞开!


    逆着光,一道挺拔的玄色身影大步踏入殿内,甲胄森然,腰间佩剑犹带着未散的血腥气。


    正是宗政靖越!


    他目光如电,瞬间便锁定了站在窗边、面色苍白的李明月。他挥手止住了身后欲跟进来的士兵,独自一人走上前来。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秋纹吓得瑟瑟发抖,却仍倔强地挡在李明月前面。


    宗政靖越在离李明月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急切,有势在必得的决绝,却唯独没有面对皇后应有的恭敬。


    他抬手,竟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臣子礼,只是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冰冷和嘲讽:


    “臣弟,参见皇嫂。皇嫂…金安。”


    那一声“皇嫂”,叫得李明月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脊梁骨。


    “宗政靖越!”她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到底……”


    她想问他到底做了什么?想问他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想问他宗政岚如何了?无数问题堵在喉咙口,却因为巨大的震惊和不安而语无伦次。


    然而,宗政靖越并没有给她问出口的机会。


    在她话音未落的瞬间,他忽然上前两步,出手如电,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她的后颈。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力道控制得极好,足以让她失去意识,却又不会真正伤到她。


    “娘娘!”秋纹惊呼,却根本来不及阻止。


    李明月只觉眼前一黑,所有未尽的疑问和翻涌的情绪都被迫中断,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宗政靖越稳稳地接住她倒下的身躯,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起。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侧脸,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楚,有决绝,但更多的是心疼。


    他记忆中的李明月,怎会如此柔弱呢?


    他抱着她,将她轻轻安置在内殿的床榻上,拉过锦被仔细盖好。指尖在她颈后被他击中的地方轻轻抚过,确认无碍后,才直起身。


    “照顾好她。”宗政靖越走出来对着秋纹说,语气竟然有一些……温和?


    秋纹没心情管他,立即跑去了内殿。


    “看好这里,不许任何人打扰皇后休息。”宗政靖越又对殿外的心腹将领沉声吩咐。


    “是,王爷!”


    一切安排好后,他才离开。


    ……


    李明月再次恢复意识时,只觉得后颈传来一阵钝痛。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寝殿帐顶,以及秋纹那双哭得红肿、写满担忧的眼睛。


    “娘娘!您终于醒了!”秋纹见她醒来,连忙上前搀扶,声音里带着哭腔。


    李明月揉了揉刺痛的脖颈,撑着坐起身,急切地问道:“我睡了多久?外面……外面现在什么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宣王呢?”


    秋纹吸了吸鼻子,压低声音,带着恐惧:“娘娘,您昏睡了大半日了……外面,外面变天了!宣王殿下……他、他带兵围了皇宫,控制了所有宫门和要道。陛下……陛下被软禁在东华宫了。朝中好多大臣都被看起来了……现在,是宣王殿下暂代朝政……”


    李明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最坏的猜想,成了现实。


    江山易主,虽未正式登基,但宗政岚已被软禁,与阶下囚无异。而她……她环顾这间依旧华丽却死气沉沉的宫殿,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真是天大的讽刺。


    她李明月,此生最渴望的就是挣脱束缚,翱翔于天地之间。可命运却一次次跟她开玩笑。


    先是被宗政岚折翅囚于深宫,如今,又被宗政靖越以另一种方式,关回了这同样的牢笼之中。


    从皇后的囚笼,换成了叛王……手中的囚笼?本质并无不同。


    自由,似乎永远是她触不可及的奢望。


    虽然她对宗政岚并无爱意,甚至深怀怨恨。但多年的夫妻名分,以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现实,让她无法完全置身事外。宗政岚的安危,直接关系到目前局势的评判,也关系到她能否推测出宗政靖越突然铤而走险的真正原因。


    她定了定神,抓住秋纹的手,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陛下……陛下他人如何?可还安好?”


    她话音刚落,殿门处便传来一声清晰的冷笑。


    “呵。”


    李明月心头一跳,循声望去。只见宗政靖越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殿门口,他换下了一身甲胄,穿着墨色的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面容冷峻。


    他显然刚刚听到了她的问话,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寒冰凝结,嘴角噙着一抹嘲讽而受伤的弧度。


    他一步步走进来,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锁在李明月的脸上。


    “出去。”他冷冷开口。


    秋纹担心的看了一眼李明月,见她点头,退了出去。


    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宗政靖越终于开口:


    “明月,他那样待你……”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用那些下作手段折辱于你!到了此刻,你竟还关心他的安危?”


    李明月被他那理直气壮的质问激得心头火起。她掀被下床,站直身体,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冰冷的视线,语气锐利的质问:


    “宗政靖越!你告诉我,为何要谋反?!”


    宗政靖越看着她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即使身处囚笼依旧挺直的脊梁,眼底翻涌的情绪更加汹涌。他上前一步,逼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为何?”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偏执,几分疯狂,还有积压了十年的、未曾熄灭的炽热,“李明月,你忘了么?”


    “当年,你说你想做皇后。”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李明月的耳膜上,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笃定,“你说你贪慕虚荣,你只想嫁给太子,当皇后!”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点燃:“好!你想要,我就给你!他宗政岚能给你的,我宗政靖越同样能给,甚至能给得更多!你若还想当这皇后,我就去当皇帝!这凤冠,我亲手再为你戴上一次!”


    他的话语如同三九天的冷水,兜头泼在李明月的身上,让她瞬间懵住。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神剧震。


    “或者……”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温柔,和一丝卑微的恳求,“你若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令人作呕的皇宫,九垓八埏,海角天涯,我都陪着你!李明月,我带你离开这里!你跟我走吧!”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癫狂的告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李明月所有的预想。


    宗政靖越今日所为,可以是为了皇位,也可以是为了权力,甚至可以是为了报复……


    可偏偏……是为了带她离开……


    他不惜一切掀起这场滔天巨浪,让皇城血流成河的理由,竟然……只是为了她?!


    为了她当年一句负气的、伤人的戏言!


    震惊过后,是滔天的怒火。李明月气得浑身发抖,想也没想,扬手——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宗政靖越的脸上。


    她用尽了全力,掌心被震得发麻。


    “边疆五年!”李明月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斥责,“你怎还是一副长不大的小孩子心性?!做事全然不顾后果!宗政靖越,你给我听清楚了——退兵!立刻!马上!”


    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宗政靖越却仿佛感觉不到。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唇角,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她,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拒绝后的、深可见骨的伤痛和不解。


    “为什么?”他执拗地问,声音沙哑,“李明月,你明明是喜欢我的,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我!为什么?为什么宁愿留在他身边受苦,被他折磨,也不愿意跟我走?!”


    “我不喜欢你!”李明月几乎是脱口而出,斩钉截铁。她必须切断他这荒谬的念头,必须阻止这场因她而起的灾难。


    “你撒谎!”宗政靖越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吃痛,“你看我的眼神,你担心我的安危……你骗不了我!李明月,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你不喜欢我!”


    他的目光太过炽热,太过坦诚,仿佛要烧穿她所有的伪装。


    李明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她别开脸,不敢再看那双承载了太多情感、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眼睛。


    喜欢吗?她问自己的心。


    或许有一点点吧,十年相伴,她并非心若顽石,但这五年的囚禁生活,早就让她厌恶了爱情这种东西,更厌恶了皇室。


    爱意未起,恨意先至。


    一个一个,口口声声的说爱我,却一次一次的伤害我,最后问我,怎么不爱?


    我已不再是我,我已无法去爱。


    “你放心,”宗政靖越见她躲避,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急切,“李家上下,我已经安排妥当了。李成煜和李簪星还有你母亲,我都派人秘密保护起来了,绝不会让他们受到丝毫牵连。朝中局势也在我掌控之中,只要你点头,我立刻就可以带你离开,远离这一切是非!”


    宗政岚威胁她五年的枷锁,被解开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明月的心真的动了。


    离开。


    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拥有着无法抗拒的魔力。她太渴望逃离这座黄金牢笼,太渴望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太渴望摆脱这令人窒息的身份和命运。


    宗政靖越的话,像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微光,诱惑着她伸手去抓住。


    她几乎能想象到,和他一起策马奔腾,看尽山河的景象。那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不敢触碰的梦。


    然而,理智很快如同冰水般浇熄了这瞬间的动摇。


    他起兵了。


    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私奔。这是谋逆!是造反!是足以颠覆朝纲、祸乱天下的大罪!


    那些跟随他兵临城下的将士们,那些在宫变中或死或伤或等待封赏的士兵,他们是跟着他来“成大事”的,是来博取从龙之功、封妻荫子的。


    如果他们知道,他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这场宫变,他们的主君冒着杀头风险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竟然只是为了带走一个女人……


    那会发生什么?


    军心会瞬间瓦解,愤怒会如同野火燎原。


    届时,宗政靖越将面临什么?要么,他只能顺势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用更多的鲜血和权谋来巩固这得来不正的皇权;要么,就是被反噬的势力撕成碎片,死无葬身之地!


    他能带她离开吗?或许能。以他的能力和布置,或许真的可以暂时逃离京城。


    可然后呢?


    那些留下来的人呢?那些相信他、追随他的将士们怎么办?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李家怎么办?她的母亲和弟弟妹妹,或许暂时安全,但一旦他们离开,“宣王为红颜冲冠一怒,舍弃江山”的消息传开,李家立刻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叛臣贼子的同党,被天下人唾弃,被君王清算!


    还有这天下……经此一乱,必然动荡。若因此引发更大的战火,烽烟四起,民不聊生……那她李明月,就成了祸国殃民的罪人!


    她是李明月啊!是太尉李聘的女儿!她父亲一生忠君爱国,战功赫赫,马革裹尸!她自己也曾在战场上为了保家卫国浴血奋战!李家满门忠烈,世代忠良,她的脊梁里刻着的是“忠义”二字,她的血脉里流淌着的是对这片江山社稷的守护之心!


    她怎么能?怎么敢?因为一己私欲,就挑起君臣不睦,兄弟相残,甚至可能将这太平盛世拖入战火?


    若父亲在天有灵,知道因为他最疼爱的女儿,导致江山动荡,李家清誉毁于一旦,怕是九泉之下都要不得安宁,要指着她的鼻子痛心疾首地责骂了!


    想到此处,李明月所有的动摇、所有的渴望,都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剩下冰冷而坚定的决绝。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宗政靖越,那里面再也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沉静的、不容置疑的拒绝。


    “宗政靖越,”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你听好。”


    “撤军,谢罪。莫要再执迷不悟,铸成大错。”


    这一句话如同一根敷满冰霜的铁签,猛地刺入了宗政靖越的心脏,让他内心的炽热瞬间熄灭。


    他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了。


    他眼底那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也在她的话语中,一点点碎裂,湮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她此刻冷漠决绝的样子,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缓缓松开了抓住她肩膀的手,后退了一步。那挺拔的身躯,似乎在这一刻,微微佝偻了一下,流露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绝望。


    他转身,步伐沉重地走向殿门,没有再回头。


    沉重的殿门再次在他身后合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如同最终落定的枷锁。


    光线被隔绝在外,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李明月站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肩膀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


    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这一次,她亲手将自己,关回了笼中。


    自由,终究只是水月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