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品:《嘿!借光

    少年骨架初长,脸上还留有孩童的圆润,精致的眉眼看着亦男亦女,说是山间精怪也不为过。大娘子都不敢细想,若是再过几年这孩子得漂亮成什么样子。这般想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自家女儿,心道这般出众的孩子竟让她这黑不溜秋的女儿捡了来,难怪会摊上武家那群不入流的亲戚。


    这世间的好总不能让一人占尽,想想过几年两个孩儿成了亲,还不得把这均州的小娘子们给气疯了。


    时人最爱捧高踩低,回想当年嫁进牛家,她那两个“好”姑子没少拿她的身份挤兑她,在城中行走风言风语她也没少听,若等到她成了小青郎的丈母娘,到这处大娘子竟笑出声来。


    母女俩说话没有压着声,再则这石头上睡着也不舒适,褥子下少年的眼睫像鸦羽般抖动了两下,睁开了。


    一双浸满黑水银的眼眸裹了雾一般,懵懂又无辜的看向眼前的两人,小鹿一般。人似是还未清醒,坐起紧了紧身上的褥子,呆怔着看着面前母女俩。好一会儿功夫,这武家二郎才想起自己在哪儿,垂下眼睫迅速起身从石头上下来,不顾冻得发麻的腿脚强撑着整好衣冠。


    事情终到了最糟的境地,二郎反而心若平湖。


    平日鲜少走山路,今日跟着她们十分吃力,跌跌撞撞的总算没落下。远远瞧见牛家娘娘升火搭灶,他终于松口气,寻了个平整的石台歇息,未知竟睡死过去。当然更糟的是还被她俩捉了个现场,此刻他脑子里杂乱无章的理不出什么思绪来,刻进骨子里的自尊心压着他曲身冲着牛家娘娘神色自然的作了个辑,只是难控制耳根一片火热。


    “牛家娘娘,青郎羞愧难当,尾随进山一事还请先听我道明原委!”


    家里婆婆对于银钱向来就有超异常人的执着,自知晓牛家娘娘的银鱼在合和楼卖出一两银子一份的高价,眼红心热。隔三差五就往牛家,想和牛家娘娘套近乎,甚至还让堂兄偷偷跟了几回寻找银鱼。只是婆婆不知他这堂兄身娇肉贵,哄了婆婆的银钱就溜进瓦子里玩耍。


    婆婆没得法子便又盯上他,拿着笔墨纸砚一样样计算。自来读书便是耗费钱财的,爹爹经营的烧饼铺子赚的银钱大多花销在他身上。小叔与姑姑没有财路,完全依附爹爹过活,所得银钱有限生活困窘。婆婆心疼养在身边的堂兄与表姐,眼见银钱流水般淌出去着急得起了满嘴火泡。整日里在他面前埋怨读书拖累了堂兄与表姐,埋怨阿朵早晚进门何不早早将银鱼献了出来。平日有爹爹在前面挡着,他尚能含糊着混过去,今日他们齐齐逼到了面前。婆婆抓着绳子挂上了屋梁,姑姑和叔叔两家人跪了满堂,以孝相逼。


    今上开天地之先河,准许商户之子进学参加科举,但于人品家风查举极严。他这七年寒窗总不能换来寒窗一辈子,只能表面应了,等爹爹归家再做转圜,未料汉江进了大楼船,爹爹被滞留在江北。


    莫奈何被“押”着送到了山前。


    最恼的是出门时婆婆还自鸣得意,拍着他手安慰,“两个弱女子进进出出跑了无数次的小龙潭,青郎如何去不得。牛家那个小妮子定然舍不得你出事,只管跟着她母女俩。没找着那银鱼算认着了路,若是找着了银鱼,家里便得了项挣钱的门路,你爹爹也能少辛苦些。偏那牛家大娘子太小气,恁大个小龙潭还想独占,他日阿朵若是进了我们牛家大门,这营生还不照样得拱手呈上。


    青郎听着婆婆所言心里虽然不满,但面上神色未敢稍变,只恐让婆婆道他虚与委蛇,想着进了山谁知他晃到何处。权当是游历采风见天下,谁知道七拐八绕的竟真给迷了路。


    一重山,两重山,山重林深不见路。虎啸狼鸣中他差点吓破肝胆,幸而奇迹般又撞上她们,不想跟也只能跟了。


    小官人说话声音不高沙哑温和,语调抑扬顿挫极具韵律感。事虽难堪,但说起来一派清风明月很是大方得体。大娘子心中仅剩的那点不满也烟消云散,阿朵觑见娘脸色见缓,便欢天喜地的收捡了小青郎那少的可怜的行囊,原带回她们的营地。


    就着胡饼小菜,稍显尴尬的分食完毕,大娘子便将那火堆移到一侧。转身又出去割了好些干燥的枯草,铺在被火烧得热乎乎的石板上,最后才铺上小青郎的皮褥子。


    “今日受了惊吓,阿朵半夜恐会起病,她就睡中间。小青郎睡火堆那侧,娘娘睡在外侧”说完又抖出条皮褥子盖上。


    小青郎呆住,看着地上的铺盖脸红到了耳根,任他如何冷静自制,也没想过露宿时需得大被同床。


    大娘子见小青郎面红耳赤,慌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了,笑道:“我们山民没太多讲究,幼时娘娘也曾带着你与阿朵睡午觉。知道你现在是要做先生的人了,讲究些。只是山里寒风重,还有几日的山路要赶,少不得要挤在一块儿取暖,总归你与阿朵也有婚约。”


    小青郎沉默不语,自觉也有些头重脚轻不敢逞强,转身和衣躺下缩在角落里。离了均州阿朵少了约束,性格明显活沷起来。躺下后故意向小青郎靠了过去,伸了根手指悄悄的冲着小青郎的腰间咯吱了一下。凑近他耳朵小声说:“还让阿朵赔罪不!”


    小青郎被挠得身体一僵,没有理会。阿朵见他不搭理便双手齐上,誓要找回些场面。青郎气得偏过脸咬牙切齿的低声说道:“牛朵朵你再这样,我可告诉你娘了!”


    大娘子把给火堆添足柴,回来就见着这两个小冤家在闹,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了女儿一记,骂道:“看把人家小青郎挤到哪里去了,快过来些,睡个觉也不消停!”


    阿朵吐了吐舌头乖顺的躺好,等娘娘躺下便自觉的偎进娘娘怀里,不一会儿就传出平稳的呼吸声。小青郎听着不由微微一笑,原以为会拥挤的地铺,倒显得宽敞起来。


    阿朵与这均州的小娘子大不相同,不佩钗环,不用香草,身上自有一股淡淡的奶香,是极干净的味道。此刻那味道便丝丝缕缕的绕了过来,并不讨厌,但却让他很不自在。山林中不时又传来各种奇怪的声响,小青郎以为这一夜定然难以入眠,没成想闭上眼就睡沉了。


    中途似听着阿朵哭嚷,又见牛家娘娘起夜给阿朵喂水擦汗。但他太过疲乏,又兼羞于靠近,等到天色大光阿朵把他摇醒,他还以为是大梦一场。问及昨夜事,阿朵夜里果然发热,幸甚并无大碍。


    三人连赶两日的山路,终于到达土人岭,小龙潭就在一山之隔。眼见就要见到大妈,阿朵的心情也越发的好起来,跑得飞快,身形如小鹿般翩迁于林间,眼睛都捉不住。牛大娘喊不住,只能陪着小青郎坠在后面,倒是累得李娘娘日行八百,前追后跑,气得话都懒得多说。


    一路怪石嶙峋泉水潺潺,不时有成群的红头长尾山雀被他们这一行惊动,像堆小绒球在枝头跳动,也不飞远。阿朵眼尖,发现几株阔叶大枝的羊蹄甲玩心顿起,故作寻常的摘下洗净递到小青郎面前。


    “这个好,解渴!”


    小青郎自进山以来方知“书中得来终觉浅”,一路谨言慎行生怕露了行迹被阿朵小瞧。塞过来的各式干粮、野果、山菜他都接过暗中观察着学样吃下,面上从不显露分毫。接过这叶子刚嚼了两口便知上当,但他忍性极强,咀嚼完还假装回味半天才对阿朵说:“这个倒是味道不错,有点甜。”


    怎么可能?


    阿朵将信将疑的给自己塞了一口,酸得她眼睛都睁不开,皱着鼻子连打好几个哆嗦。小青郎见了嘴角一勾,挑了挑那道斜飞入鬓的剑眉,释释然转身追向前方的牛家娘娘。阿朵站在原地缓了好久,恨恨的薅了一把羊蹄甲追上去,非要给他嘴里再塞一口。追追跑跑间,树木突然向四周散开,眼前大放光芒,连绵的群山如同长卷的画轴铺陈在眼前。山脊线上拖迤着新雪,如同万条银蛇舞动,壮美之极。


    “这就是小龙潭?”


    小青郎只觉脑中似有梵乐齐鸣,眼前的景色实在太宁人震憾,他定定的看着,任凭阿朵将那酸草塞了满嘴。


    群山环绕下有一潭波光粼粼的碧水,靛青、石绿、软翠与金叶等无数色彩奇妙的杂揉在一起,深深浅浅云遮雾绕,阳光的照射下潭水如宝石晶莹多彩,怕是最好的浮光锦也无法与之比拟。


    看见小青郎被这景色吸引了,阿朵见状也不再闹他,卸下背篓坐地上,自怀里寻出个竹哨对着潭水的方向使劲吹响。


    尖细的竹笛声划破了小龙潭的宁静。


    潭水边的石台上,一只黑狗四仰八叉的晒着太阳,旁边有个佝偻着腰的老婆婆正在淘洗着野菜。黑狗似听见这笛声,耳朵突然竖起,抖了抖,然后一个翻身站起。纵声越过老婆婆,欢叫着箭一般的向山上跑去。


    老婆婆见了一愣,过会儿便激动的直起腰来,一步紧一步的跟了过去。没走两步又掉头往家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边走边拿了袖口拭脸上的泪水。


    "阿朵回了!素娘回了!她的乖乖回来了!"


    刚进了屋,就哆哆嗦嗦的搬出几根木头,翻出火绒,拿火石打了好几下终于引燃。黑洞洞的竹楼终于有了光,照亮斑驳的墙壁。整个厅堂空荡荡除却那个火塘,几乎空无一物。


    老婆婆见火塘亮起,方想起落在潭边的野菜,拿了个抄网颠着脚又往潭边赶。果然那些野菜飘走了大半,沿潭边追了半天才找回几根。


    "大妈妈!大妈妈!阿朵回来了!"


    清脆而嘹亮的声音伴着犬吠声划破了山寨的寂静,断断续续的狗叫声、鸡鸣声次第响起,一青一黑两道影子向潭边跑来。


    有个着玄衣的妇人躲在一幢吊脚楼的木柱子后面,听见这声叫嚷向地上“啐”了一口,收起手里的弓箭向屋后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