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外面已是寂静的漆黑一片，陈青禾还端坐在灯光灼眼的镜头前絮絮叨叨。


    她不擅长做主播，但好在也是一流大学的毕业生，学习能力不错，模仿别人的一举一动，就不会出错。


    下播后还要谢榜，她一个个发送过去，这叫做维护感情。方汀发来了数十条消息，她都搁置着没有时间回。


    好不容易得了空，陈青禾背靠着沙发稍作休息，仰面瘫坐在地毯上，给方汀回复语音：“我真想找个有五险一金双休的工作。”


    这个点了，不指望回复了，再能干的牛马，也要睡了。


    陈青禾没有开玩笑，直播收入不稳定，a市物价奇高，她的一居室，租金就要三千，需要非常努力，才能让自己活得看起来还不错。


    她点开用户的对话框，挑选了一个可爱猫猫头的表情包发送过去。


    【在吗，吃了吗，我还没，这是我的饭。】


    图片是凉了的肥牛饭，满减后还要四十元。几根带着泥土芬芳的菠菜，去世了很久的生胡萝卜丝，勉强称得上味道正常的洋葱，可怜的三四片肥牛，全场最佳是预制的烧肉酱，没有它根本无法下咽。


    用户是个合格的用户，从没有过逾矩的行为，显得陈青禾像个疯癫的狂徒。她安慰自己，没事，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估摸着不会有回复，继续发疯。


    【你的心，比我的饭还冷。】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拼好饭吃中毒了。每到半夜陈青禾都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可是睡醒又会恢复干劲，就这样心情起起落落，循环往复，把自己折腾得好累。


    【这是我的微信号，我希望睡醒能看到你的好友申请。】


    发完手机就像烫手的板砖，被陈青禾一把丢在沙发上，她心想自己真是疯了，上哪借的胆子，说出这种话。


    真怕他反感，从了再也没了用户哥的赈灾粮。


    要不趁着用户睡着，赶紧撤回消息，她手忙脚乱拿起手机，定了定睛，怀疑自己困得眼花了。


    已读。


    陈青禾感觉自己碎了，她苦心经营的形象崩塌成了一片片，开始用胡言乱语来补救。


    【这是外卖预定号。】


    【喜欢我的饭吗，它看起来很美味吧？想get同款吗？可以联系她。】


    喜欢你个头啊。


    您的用户发来了三个点，陈青禾打开了招聘软件，她在心里默念：还是得找个工作。


    议程结束，落地玻璃倒映出黑寂的夜色，白天的车水马龙在此刻停止叫嚣，只留零星的霓虹灯光还在值守。


    安迪生没什么胃口，饥饿早已消散无踪。他讨厌速食外卖，图片只打开了一秒，胃部抑制不住酸水涌动，诚然知道她是没什么生活品质的女孩，但看到这么粗劣的食物他还是不免震惊。


    在他看来，陈青禾很简朴，她的美丽是不加修饰的，像应季的荔枝，剥掉粗粝的外壳就是新鲜甜美的果肉，很直白，年轻是她最大的资本。


    正是因为年轻，没有珠宝华服的加持也不会淹没在人堆里，美丽救了她一命。


    安迪生将这串数字输入到添加栏，出现一个可爱的卡通头像，戴着粉色蝴蝶结的Hello Kitty，莫名和她有几分神似，指腹停顿了两秒，按下发送。


    人人都没什么不同，人人都俗得很，他笑着想。


    陈青禾醒来已经越过了日上三竿的时候，方汀已经来到了家里在厨房忙碌了好一会，见她醒了招呼道：“快来吃饭，我做了小龙虾。”


    顺着香味挪到客厅，一屁股坐在地毯上。茶几上摆着满满一盆小龙虾，红油的香辣扑鼻而来，用筷子拨开，底下竟埋着泡面，面条筋道弹牙，每一根都裹满了鲜美的汤汁。


    “吃这么好不过啦。”


    “犒劳你，昨天又播到那么晚。”方汀往她碗里不停地夹，“多吃点。”


    方汀总是没有理由地投喂自己，明明自己也是赚着微薄收入的牛马，刚刚才完成从学生到社会人的身份转换。


    思及此陈青禾的心情不由地低落，她埋着头把面往嘴里挑，想到最近直播的进账便说道：“昨天又赚了点钱，过几天请你吃饭，你挑地方。”


    “浪费这钱干啥，A市吃一顿馆子店多贵啊。”方汀摆手婉拒，“我的厨艺也算是修炼出来了，有想吃的你就跟我说，自己做实惠多了。”


    陈青禾陷入了深思，决心回馈到别处。她叼着小龙虾，说话含糊不清，一个劲地呜噜呜噜往外吐词。


    “我干了特别蠢的事……”


    方汀停下了动作，剥壳的手滞在半空中，侧过耳朵去确认。


    “你是说你熬夜熬傻了，主动给人家发了微信号让他联系你？”


    她认命似地点头埋在膝盖里。


    方汀正色问道：“然后呢？你们聊天了吗？”方汀正色问道。


    陈青禾绝望地摇了摇头。


    “你说他要是肥头大耳的油腻中年男怎么办？”


    “要是他以为我有什么不正经的想法怎么办？”


    “我是不是表现的太急切了？”


    一连串的发问让方汀神情严肃了起来，主播和榜一私下有交集是大家默认的事情，大众的眼光总是习惯附上一层特殊的色彩。


    当自己的好朋友面临这样的问题时她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免不了有些忧虑。


    “不能主动，谁知道对面是什么样的人在打字，是人还是鬼。”方汀掐头去尾剥出完整的龙虾肉丢在她的碗里，擦了擦手严肃地看着她，“好了，只是加个联系方式而已，他没私下联系你，你就按兵不动。”


    陈青禾在心里附议，别太当回事了，想赚钱不可耻。


    她的梦想是领着一份稳定的薪水，保证生活之余还能把自己收拾漂亮，在周五快乐的峰值顶点尽情地熬夜，然后在微凉的天气里裹着薄被睡到自然醒，最好的朋友就在附近，时不时奖励自己一顿美食，就像现在，她和方汀靠在一起。


    她对自己说，陈青禾，日子要是一直这么过该多好。


    方汀晚上要参加应酬，本来是轮不到她这个小卡拉米的，另一位资深的行政专员感冒临时请假，这才顺延到了她。


    经理是一位成熟干练的女性，吩咐她的时候，上下打量了几眼，特意嘱咐了得打扮一下，穿的漂亮一些。


    初入职场的大学生就是这样单纯地把酒局当成机会，姐妹两人兴致勃勃地琢磨着怎样才能一鸣惊人。


    陈青禾拍着胸脯说交给她，保证初战告捷。她拿出各种漂亮衣服供方汀挑选，别的不说，衣服管够，因为在有限的金钱里，能做出最大面积改变的就是换衣服。


    那是一条无袖白色羽毛流苏长裙，陈青禾在直播中也仅仅穿过一次。


    她献宝似地向大家介绍过这条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裙子，因为是她自己在原版型的基础上进行了不小地改动，做了更合身的掐腰设计，下摆裁剪成不规则样式，斜肩胸口的位置缝上了一朵精致的白色绒花，完美贴合身材，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陈青禾称它为战裙，她还记得第一次收到用户的大额礼物那天穿的就是这条裙子。


    方汀与他她身材相差不大，穿着它赴会，想来也有不错的效果。


    暮色四合的时候，幽深的天空像打翻的墨瓶蔓延开来，夜晚的风刮过带来一阵闷热。安迪生本来就烦躁不已，Karry突然变了脸，又是一副投诚的样子，带着普瑞的几个员工说是洽谈合作。


    位置选在一家高级的私家花园，蜿蜒曲折的小径通向竹林深处，矗立着一座古朴的灰砖垒成的洋房，身着中式长裙的女子将他们迎进门，Karry放肆的大笑伴着觥筹交错的声音入耳，与雅致的的环境格格不入。


    “安总来啦，快坐快坐。”


    Karry连忙起身，将安迪生往主位上按，语气谄媚。


    安迪生嫌恶地挣托他的手坐下：“这么兴师动众有什么要事？”


    “我这不是负荆请罪来了。”Karry溜圆的眼睛笑得挤在一起，几条眼纹聚集在眼尾像炸开的花，“你不是一直想拿下城东那块地的建设使用权？”


    见他不说话，Karry继续往下说：“这是A市明年的重点工程，那么大的项目你一口吃不下吧。”


    安迪生挑眉，明显兴味十足。


    “你有资金，普瑞有资质，大家一起通力合作把钱赚了不好吗？”


    Karry询问的语气里暗含威胁，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安迪生一下了然，这就是场冲他来的鸿门宴。


    东窗事发后，Karry怕两头落不着好，他在公司担的是无足轻重的虚职，没有决策权，只能扮演一个掮客，收受中间利益。


    安迪生看懂了他的用意，给自己一点蝇头小利，从而容忍他继续胡作非为。


    圆桌的另一边怕是一直以来和普瑞勾结的分包公司，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向他点头示意，大概就是他们的话事人，一左一右两名美女陪伴在侧。


    “安总久仰大名，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们公司成立时间不久，近些年才把发展重点转移到A市，虽然根基不深，但每一步也算稳扎稳打，承建了不少项目，有不少案例，要不让我们同事给你介绍下？”


    美女接受到信号挺起腰板正准备开口，被安迪生伸出手拦下。


    “我看您也是性情中人，那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至多给到你利润的百分之三。”


    胖男人不料他如此直接，端起酒杯尬笑几声。


    “喝，先喝点，安总这个朋友我今天交定了，生意场上的事情都是后话。”


    边上两位美女顺势敬酒一饮而尽，安迪生瞥见一抹熟悉的白色，他心下略感惊诧，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忍不住多观察了几眼。


    方汀被老板一个胳膊肘击，吓得一激灵，连忙调整状态，开始讲述自己事先编辑好的台词。


    “安总，我们公司一直为本地建筑行业龙头企业供货，有卓越的经验和丰富的材料……”


    莫名其妙的插话，华而不实的说辞，安迪生皱起眉头，不忍细听。


    “你们和普瑞合作的材料普遍低于市场价十五个点，是什么质量我也不便多说，但我不是普瑞，干不了砸招牌的事情。”


    没人料到他如此直接，空气霎那间凝固了，方汀和老板面面相觑，低下头接不上话茬，她想无视老板的眼神示意，又被恶狠狠地瞪回来。


    老板不断敬酒，方汀只能硬着头皮一起喝。


    她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喝得又猛，此刻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了，想着能不能快点结束。


    “安总，我们的质量绝对有保证。”


    方汀说罢悄悄在桌底下拿出手机给陈青禾发信息求救，趁着还有意识赶紧把定位发了。


    酒过几巡，Karry和胖子老板见安迪生意向不明确，撺掇着下一轮，再努努力争取敲定一下。


    方汀已经醉得脚步虚浮，挽着另一位女同事的胳膊就想往外走。


    胖子不容置喙地说道，酒气扑面而来：“你俩也去。”


    陈青禾在门口张望了许久，半小时前微信就没收到过回复，总算给她蹲到人出来了。


    连忙上前从女同事手里拉过方汀，俩人像紧挨着的不倒翁，谁也没比谁好点。


    “怎么喝成这样？”陈青禾有点着急，看着几个没事人一样的大爷站在一旁无动于衷，轻声嘀咕道，“矗在那也不来帮忙。”


    “你是谁？”Karry掐着烟昂着头玩味地打量她，“谁让你来的？”


    陈青禾伸手拍散烟味，按压住心里浓浓的不适。


    “我是方汀的朋友，她喝多了不方便一个人回去，我来接她。”


    “哦，朋友，”Karry拖长了声调，“既然大家都是朋友，那就一起去玩吧。”


    他哪知道方汀的名字对上的是哪一张人脸，只知道眼前的人是美女，送上门来岂有不笑纳的道理。


    “不了吧，从没听她说起过你这位朋友，她现在也不方便继续跟你们活动了。”


    陈青禾拒绝的意思非常明显。


    “朋友都是玩着玩着就熟了。”可惜Karry根本听不懂人话，猥琐的笑容挂在脸上，“你可得识趣点，别坏了各位老板们的生意。”


    “是吧，胖子？”


    被点名的胖子汗流浃背，他还算是个理智尚存的人，缩着脖子左顾右盼就是不说话。


    见没人搭腔，他摇晃着步子伸出手想要拽陈青禾，纵容在网络上见过许多不堪，可真当明晃晃地摆在眼前时，她还是难掩厌恶。


    “放开我。”


    黏腻的触感落在皮肤上，脑海里闪过八百遍得保住方汀的工作，咬紧牙关才抑制住破口大骂。


    恐慌临界到顶点的时候，陈青禾以为今晚注定要渡劫一趟，陌生的手掌一把将Karry拉开，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喘息。


    “放尊重点，把你的手拿开，这里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宽厚的背影横隔在中间，瞬间覆盖她眼底的惊恐，白衬衫的后背和她就差一公分的距离，鼻尖轻嗅到阵阵清淡冷冽的雪松香。


    很贵吧，陈青禾想，还好没有蹭到粉底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