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湖盗侠著名读物

作品:《她的贼

    萧冶刚到肃州,需要打点料理的事情颇多,最近都在书房忙碌。


    书房宽敞,四个六层书架摆满了各式书籍,从道法儒战纵横各个大家论著,再有先朝我朝的各类文豪名篇,以及讲述山川物华名家记册,乃至武器监新出的各类奇门兵甲的造术都有。


    屋中设紫檀桌椅一套,为公主平日理事所用,侧边另设一小琴几,上放桐木伏羲式琴,窗下设矮榻,又摆一棋桌,可供来访者手谈。


    侍女云川进来行礼:“公主,许典军到了。”


    “请进来吧。”萧冶从案上抬起头,伸手指了指紫檀椅,热络地说,“许将军快坐。”


    公主府典军许卫风是她当年和亲奚国时,母后为她选派的领兵能将,跟着她在蛮荒多载,极得她的信任,一直由他来统领亲兵。


    许卫风肤色麦黄,常年蓄络腮胡,略行一礼,便往椅上坐了:“公主,这个月军饷已经按实发下去了,另外按您的吩咐,如今虽是早春,可天还冷着,另给每人发了两吊炭火钱。”


    “好。”萧冶背靠虎皮毯,关切地道,“他们都是跟着本宫苦出来的,平日他们有什么短的缺的,你得多留心,多问问底下的把总什长,晓得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才好。我事情多,不能常去军营,全都仰仗将军您了。”


    “公主放心,末将都明白的。”这话她经常嘱咐,许卫风每次都记得,恭谨地道,“末将过来还有事要禀报,自从来了肃州,按您的吩咐,公主府兵与杜都护的兵马都是同处操练的,中间不设栅栏屏障,因此最近两处的士兵之间的来往越来越多了。杜都护的军纪您也清楚,实在是……何况那还养着二三百个营伎,咱们自个的兵也有眼热的,这两日已经有抱怨上来了。”


    “许卫风,你晓得我的底线。”她冷淡地说,“如果有哪个管不住自个儿的去隔壁找营伎泻火,按军纪处理了就是,处理完了,派人告知本宫一声。”


    “是,末将知道了。”许卫风很喜欢萧冶的处事风格。


    她秉性果断,下属若有犹豫踟躇的,无论大小都可禀报她,她做决策,如果出错,她来担责。


    许卫风坐正身子,继续说:“还有一事,这事很重要,公主也知道,现下咱们两边交际多了,昨日发军饷的时候,就有杜都护手下的小兵过来看。末将多嘴问了下,公主府兵和镇西兵,同一军阶官品的,咱们的军饷都比杜都护给的多四成,如果是没有阶品的小兵,甚至有多五成的。”


    萧冶惊诧地问:“怎么会差那么多!?”


    肃州与羌国毗邻,历来为驻军重地。此处驻守的除了肃州刺史统领的地方兵,还有两类:


    一类是定阳长公主的公主府亲兵,由萧冶统领,许卫风负责日常事务,共计八千人;


    另一类就是杜安世统领的镇西军,约有四万人,且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公主府兵和镇西兵虽在名义上有所区分,但拿的都是朝廷按阶品直接下放的军饷,朝廷按三月一次发到统帅手上,她按月下放,再添点进去给士兵们贴油水。


    许卫风的意思很明白,杜安世克扣了军饷,且扣得太狠了。


    现在镇西军和公主府兵靠得近,同样的兵做同样的事,偏偏两边的军饷差了那边多,要是闹哗变就完了。


    萧冶默了默,思索道:“这事本宫晓得了,可他营里四万多人呢,就算要确定也得再查查,你先留心着。既然两边交际多,肯定会有彼此交情好的兵士,你让他们多去探探,先晓得到底克扣了多少才好,本宫也会留心都护府的进账的。”


    许卫风恭敬地道:“是,末将明白。”


    “还有,既然他们那边常来,咱们就不好直接发钱了,叫伙头兵每旬杀八十只羊,炖点羊汤给大伙儿补补,他们做事勤谨,这是本宫赏的。”萧冶浅笑。


    有赏自然好,许卫风起身拱手:“末将替大伙儿谢公主赏!”


    萧冶继续说:“羊汤先紧着自个喝,若有多的,你替本宫送去给那边的营伎,去的时候再带几个医官过去,叫默娘安排吧,她也是营伎出身,想来好说话些,药材有缺的便来禀报我,我来想办法。对了,那边的营伎,有男的么?”


    许卫风点头:“有的,就是不晓得有多少。”


    她继续嘱咐:“记得把素娘带去,她尤擅男科。”


    “是,末将明白。”


    领命出去的时候,许卫风心里直叹他家公主真是个菩萨。


    当年随公主和亲,队伍里就有百来个名随军营妓,未曾想刚走出大梁二十里,公主便下了第一道懿旨:


    所有营妓全部脱籍,编入军籍,若有兵士欺侮她们的,公主亲自挥刀斩首。


    ——她杀了十二个。


    后来她在奚国磋磨,也从没放弃那一百多个姑娘。


    磨砺七年,她们确然闯出了另一番天地。


    *


    是日风和日丽,院中月季初长。


    萧冶难得清闲,命人挪了架美人榻到院子里,懒洋洋地歪在上头看京中的时兴话本《狐妖枕香记之盗侠传奇》。


    自盗侠闻名以来,市面上有关他的话本子层出不穷,从给孩儿启蒙的认字书到非礼勿视的香艳连环画皆有。


    譬如她手里这本,大半都在讲狐妖与盗侠的床事,另外小半讲的是不在床上的床事,又荤又艳地写了百来页,盗侠就偷过一次东西,还是狐妖的藕荷色肚兜。


    萧冶看得头痛,翻了扉页,作者用的假名,叫清谈子。


    ……还清谈子,哪清谈了。


    萧冶无语地笑了。


    长瑜坐在旁侧,仔细地将桌上各式各样有关盗侠的书籍分类,见她莞尔,也笑道:“公主常说世间名篇颇多,读话本学不到什么知识,所以很少涉猎,奴婢倒觉得,看这些也有好处,了解民生民风嘛。”


    萧冶托腮:“你说的对,喏,还要多谢李行逢,晓得我要,翻遍了秘书省所有在册的书送来。”


    “李大人还念着从前在宫里为您做伴读的时光呢。”长瑜分类完毕,取出一本《盗侠谈往录》,递给她,“公主,这本应当是写盗侠传奇最早的了,您看看,元康二十五年,印版出售的地方是……泰兴的福安书院。”


    仔细论来,两年前京城混乱,陆偊才有机会胡作非为,因此有关他的传说话本,都是从京城传出去的,这本书三年前就已经出售,也就是陆偊还未进京的时候。


    难道他是泰兴人?


    还是说,有人早早在泰兴为“盗侠”造势,再送他入京?


    “本宫记得泰兴县在扬州,那地方富庶,福安书院听着不像是官学,大抵是哪个富商开的吧。”萧冶将书接了过去。


    书本很薄,二十来页。


    随意翻了翻,就读得入神。


    书里同样没写偷盗的半点内容,甚至都不像话本,而像是一个混浸江湖多载的侠客,回忆自己的少年时:


    自幼拜入名门,得师兄姐弟怜爱垂青,怎料遭仇家暗算,师门骤然倾颓,自此一人行走天地间。


    走走停停十数年,他见过高门贵胄大宴宾客,赤贫的百姓争抢后厨扔出来的烂菜叶;见过满手破茧的蚕桑户,身上穿着磨破的葛衣;见过十八岁就被典了两次的姑娘,生孩子生死在阖家团圆的除夕夜。


    他想给他们钱,给他们买食物,买衣裳,甚至买他们的命。


    可是他也没有钱。


    他想求告官府,可为何求告官府无门的,总是他呢?


    然这世上堆金积玉的门户,难道每文钱都是干净的吗?


    如若官府无用,王侯无能,这天下的公允,到底由谁来做主?


    既然没有人,那就他来吧!


    他要把王侯将相、衙门朝廷偷拿的百姓的钱,原样不动的还到百姓手里去!


    他晓得他这样的人必定不得好死,所以写了这本书,告诉后世曾有过这么一号人。


    萧冶的心脏似有千根针在扎,疼痛侵入肺腑,甚至连腕上杜安世送来的掐丝芙蓉纹金镯都刺目起来,轻轻褪下镯子,叹了口气。


    翻回扉页,作者一栏写了三个字:


    无名氏。


    这本书应当是陆偊本人所写,就算不是本人,也应当是他的亲近之人,萧冶猜测。


    仔细查看扉页,秘书省素有收集整理天下书籍职责,因此市面上销售的书籍,无论官府民间书院印版,都必须留送秘书省记档,她手里这本《盗侠谈往录》是福安书院印售的第三批,说明这本书在极短的时间内加印新册了,销路极好。


    萧冶困惑地问:“长瑜,你说这书里既不讲情情爱爱,也不讲打打杀杀,就讲生民疾苦,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爱看。”


    长瑜思考片刻,笑了:“奴婢想,天下能认字读书的,都有几分疾世愤俗的气节,或许这书正好替他们出口气呢。”


    “也是。”萧冶点头。


    长瑜询问道:“公主,咱们可要派人去福安书院查查,这本书究竟什么来历?”


    “不可查,查起来动静太大了。”萧冶搁开书。


    最多去信问问李行逢,晓得福安书院是哪家的产业,心里有个底即可。


    萧冶的目光又落在手边那本活色生香的《狐妖枕香记之盗侠传奇》上,莞尔道:“这个清谈子颇有意思,他应当在京城,我也叫李行逢问问,到底是哪个穷得靠写艳文吃饭的书生,本宫资助他一些。”


    长瑜心领神会:“是,奴婢明白。”


    收了书,眼见着暮色四合,霞光落于脸。


    仔细算算,杜安世又有小半月没回府了。


    自从为他安置了外室,杜安世对她更加敬重,总爱与她装些恩爱情长的把戏,可惜没过几天,他就装不下去了。


    原因嘛……沾了点权势的小男人大多如是,娶了身份贵重的,装几天温顺贤夫,心里就委屈得不得了,总想着寻个乖巧卑微的和缓和缓。


    他确实没把萧冶太当回事,毕竟萧冶太会演戏了,总能装出一副让男人颇为信赖的贤德模样。


    甚至她那句“自己早早坏了肚子”,给了杜安世充足的底气,他嫌弃秋娘容貌早衰,难以再生养。就在距离清水街不到半里的怀安巷,为自己安排了一处外室的外室,养了对勾栏所带回来的雏妓儿。


    这些,他都以为萧冶不知道。


    或是说,萧冶让他以为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