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前尘事(三)

作品:《燎烬[刑侦]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陈昉轻叹了口气:“我本打算找你询问更多细节,可醒来后的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对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反应,你的主治医生说,由于头部重击导致颞叶受损,引发了逆行性失忆症,你遗忘了造成失忆事件之前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好在并未影响到脑内其他区域。”


    代熄因摸向包扎严实的后脑。


    那里有一块头发被剃掉,估计是为了缝线,轻轻触碰都在隐隐作痛,可想而知犯罪嫌疑人下了多重的手。


    “你的父母想赶最快一班飞机,但各种周转,也要明天才能回国内,为了尽快找到线索,我与贺医生在你父母的同意和你本人的签字确认下,对你进行了催眠。为了让你能从潜意识中出其不意找到刺激源,你并不记得自己正在接受催眠,这种方法特别有效,让你第一时间锁定了凶手范围。”


    一声似有似无的唏嘘后,陈昉摇了摇头,“但可惜我们操之过急,低估了你的颅内受损程度,也误判了大脑的承受极限,不光没让你记起凶手,反而还害你将催眠之前的事情也全数忘记了。”


    了解完全部的经过,代熄因不知道该说什么来面对这个事实。


    失忆,凶杀案,头破缝针。


    单挑哪一个放到面前都是十足可怕的。


    偏偏这几件事同时发生在他的身上。


    “还有这个。”陈昉取出包在物证袋里的小方盒,“在你口袋里倒没什么大问题,已经帮你充满电了,和你说一声,在催眠前你的同意下,物证把所有与案件可能相关的信息全部提取出来了,并且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事先在里面植入了定位,只要不关机,技术中心能够锁定你所在的任何位置。”


    代熄因接过外壳纯白的摩托罗拉,还没动作,正好有通电话进来。


    显然不是他的。


    警察的手机有种魔力,能让机主迅速投入工作状态。


    “喂……我在医院……”陈昉边接电话边起身,认真倾听,末尾应了句标准答复,“好,我现在过来。”


    理了理衣服,临行前,他不忘交代:“学校那边逄悉帮你请了假,你就安心待在医院静养吧,你的手机通讯录已经添加了我的号码,有什么突发事件或者想起什么,打我电话就好,我先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代熄因一个人。


    他亮起手机屏幕,优先看到一把吉他靠在书桌旁的背景图,又取出摩托罗拉旁自带的触屏笔,打开手机相册。


    里头的照片不算多。


    但他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姐姐——他们站在一起,眉眼间八九分神似。


    “代、迁、逾。”


    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想以此感受些什么。


    但显然是无用功。


    又划拉几下,代熄因很快翻到了相册底端。


    这期间他看得清楚,站在自己身旁的尽是不同的陌生脸孔,偏偏他在照片上又笑得爽朗恣意。


    这让他感觉好像他只是一个和照片上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一个占领原主生活的外来者。


    这种思想无法克制地进入脑海,他不快地“啧”了一声,退出相册,打开企鹅联络图标。


    年级群里一列的收到,班级群里一屏幕装不下的文件,私人消息大都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看来案件性质恶劣,消息被封锁,暂时没多少人知道背后发生的真相。


    代熄因随手点开一份学习资料,发现里头的知识一点没忘。


    原来他遗忘的只有能证明是他本人存在的人和事。


    出神间,敲门声响起。


    得了应允,走进来个染着一头奶奶灰的青年。


    看清青年的脸,代熄因露出了然的神色:“是你。”


    来人一呆,随之大喜过望地扑上来:“熄因,你还认得我!本来听悉哥说你失忆了我还悲伤了好久,没想至到咱们兄弟情分如此深厚,你竟然能排除万难在心底留下我的一隅之……”


    “你和我拍过照片。”代熄因被逗笑了。


    因着有照片在先,他对青年比对陈昉多卸下了些防备:“所以,你是谁?我们是,朋友?”


    青年的快乐戛然而止。


    他把脸怼近代熄因,确定没法从毫无信息的眼中得出与自己有关的片段,登时失落下来:“好吧,看来这次失忆蛮严重的……”


    感慨之后,他打起精神:“我叫艾恒,是你的舍友,咱哥俩关系铁得不能再铁了!”


    “你很了解我吗?”


    “这是什么话,至少大学三年,对你的了解,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那你帮我了解一下我自己吧。”


    如此啼笑皆丰的话语放在平常,艾恒早就和他一起哄堂大笑了。


    但在当下,竟然染上了些许无奈与悲哀。


    “你是我们虹南政法大学法医专业学习最好的,理论和实践都是第一,咱班奖学金年年都有你,不过不过你也不缺这点钱就是了。


    “你这人少年意气,刚入学的时候就说要为死者发声,我还当你年轻气盛,结果你连保研的机会都不要,给出的理由是,不想再纸上谈兵搞学术研究,而要投入社会,尽早成为一个专业的法医。我看你是年纪轻轻就开始想人家三十岁以后才考虑的事情,小心少年白头。”


    为死者发声?


    代熄因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难怪他明明什么也不记得了,看到死者却能本能地验尸。


    “那我的……姐姐呢?”


    说个不停的艾恒忽而卡顿下来,神色有些僵硬。


    外人不知道这起案件背后的真实情况,但艾恒连逄悉都认识,又岂会不知道。


    干咳了两声,他顺手拿起旁边喝一半的水咽下,没看见代熄因表情有什么变动,才慢慢地开口:


    “迁逾姐……她是个很好的人,从小你爸妈带迁逾姐外出做生意,你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初二的时候,迁逾姐放弃了国外留学,选择考回本省读大学,只为了更好地照顾你,说句长姐如母都不为过,所以你们姐弟俩关系超级好,你和我说等你经济独立,第一个孝敬的就是迁逾姐。”


    代熄因一言不发地听着,手无自觉又打开了相册。


    照片里的代迁逾十分好看,棕色卷发配米色连衣裙,是时下最时髦的打扮,眼睛的颜色和他一致,但比他稍微大了一圈,红唇衬得肤白如雪,气色滋润,表情满是幸福。


    这身装扮他见过。


    在那个梦里。


    *


    甘婼晴抱着整理好的资料来到陈昉面前,擦擦额角渗出的汗珠:“师傅,您需要的东西。”


    陈昉示意她在旁边坐下,听她道:“对于献祭这一说法,国内外都有,但是由于其特殊性,它并没有被广泛地拿到明面上研究,导致市面上相关的资料少之又少,也没什么具体的介绍,我和哥哥去图书馆,翻阅大量的书籍,才从一些章节角落里搜刮到作者们顺带一提的或多或少的相关信息,整理拼凑完整。”


    翻开大叠资料,上面的内容分门别类,条理清晰,与案发现场有联系的部分还用红笔划线做了批注,看得出来花费了大量时间。


    “在欧洲国家,邪教徒为了追随恶魔撒旦,创造了逆五芒星献祭阵,说是将五支蜡烛置于倒五芒星顶点,尸体处于献祭阵的中心,尸体心口滴红蜡,周围还要留下666这样的恶魔数字,蜡烛作为黑暗中的指引,召唤恶灵附身,与代迁逾案相似的是,五芒星献祭阵正好是必须用砍断头颅的尸体。


    “而我们华夏的道教也有类似的献祭仪式,叫作七星引魂局,相传这是一种买寿骗阴司的续命邪术,七星引魂局的大部分蜡烛是作为隔绝阴阳的交界线,而红布条和糯米线的作用类似,在增强仪式效果的同时防止冤魂复仇。


    “抛开蜡烛不谈,只拿残缺子宫的尸体研究,也有对应的说法。由于在部分宗教人士的眼里,女性的身体神圣无比,绳纹中期的日|本,火烧的陶罐曾用作埋葬儿童的瓮罐,绳纹中期后,陶罐大量出现女|阴的造型。汉代华夏贵族下葬使用倒漏斗形玉盖封闭,还有新石器时代的华夏,常常将瓮棺塑造成葫芦或梨形,这都是在隐喻子宫的形态,暗示其作为再生容器。


    “这些仪式还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比如杀人的时候穿戴手套,避免血液等污秽沾染身躯与灵魂,而很多时候,凶器作为信徒们认定的,连通生死的法器,是不可以被随意丢弃和洗涤的,反而要诚心敬重,将之供奉,以来完成血祭献礼。”


    简要介绍前两页的重点后,甘婼晴提出猜想:


    “所以我认为,凶手要么是为了糟蹋这种神圣才一定要对尸体进行毁坏,要么是为了在女性的尸体上给自己的腾飞出一个位置,象征改命重生,而不论是逆五芒星献祭阵还是七星引魂局,都是为了向邪神寻求力量,以来达成他的诉求。而凶器要么还在凶手的身上保管着,要么被凶手妥善安放在了某一处地方,甚至有可能就是凶案现场呢!”


    “依我看,这位凶手东西方文化融会贯通,应该是个高学历的高材生,说不定还是专门研究宗教的呢!”


    甘臣提着两杯杯奶茶过来,也加入了讨论:“不过晴晴啊,凶器放在凶案现场这种想法也太离谱了,他都处理了一切,还把凶器留下,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何况当时现场勘察组可是把屋内翻了个底朝天,别说凶器了,就连一根可疑的针都没有。”


    “哥!你点错了!”接过奶茶的甘婼晴眉头皱了起来,强行咽下口中的东西,“我要的是椰果奶茶,不是珍珠的!而且我说了半糖,你怎么给我点了全糖啊?”


    “啊?不都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好吗!”


    “好好好,不一样不一样,那现在也没办法,你就凑合喝吧。”


    听着兄妹俩拌嘴,陈昉边往后翻看,边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杯奶茶喝了一口,感觉身心舒畅。


    在他岁月静好的旁边,甘婼晴不高兴目光锁定甘臣,甘臣连连赔罪,又掏出口袋里的三十多块现金递给陈昉:“师傅,找的钱。”


    陈昉没看一眼,摆摆手示意他收回去,无缝衔接会讨论话题:“关键点在这里。”


    人民币原路返回口袋的甘臣嘿嘿一笑,被甘婼晴不轻不重拍了下,做口型道:“瞧你的德行!”


    陈昉屈指敲了敲桌面。


    兄妹俩立刻收起动作,规规矩矩地把注意力放回资料。


    “除了你前面说的,案发现场的仪式几乎每种都涉足一点,每个环节都牵扯一点,比起为某个专门目的,看起来更像是大杂脍。”


    甘臣托腮道:“那绕了一圈,结果还是伪装误导?”


    陈昉摇头,边按手边说:“和你之前想的一样,这么复杂的现场,伪造费时费力,还容易留下破绽,对于凶手而言明显是利大于弊。


    “我猜测,也许凶手不止一个人,也许凶手有不得已的原因一定要布置现场,比如某种内心欲望的满足,再比如某种内心怨恨的发泄,而且从你们调查的资料看,这些布置并不是外行会清楚的,人头,子宫,蜡烛,红布条,哪一个不是需要知识储备的细节,凶手多少对于玄学方面有所解研究,这也得纳入凶手侧写画像的范畴内。”


    “师傅,我觉得凶手还可能是个纯粹的心理变态。”


    甘婼晴咀嚼着珍珠,本就圆圆的脸蛋,腮帮子鼓得像松鼠:“一个喜欢收集女性特有的部位的变态杀人犯,指不定会把这些东西储存在福尔马林里头当标本,日日陶醉欣赏,甚至食用使用呢!”


    她越说身上越有鸡皮疙瘩,搓了搓手臂道:“实在是太可怕了。”


    画面一联想,甘臣忍不住道:“晴晴,我感觉你也很变态……”


    随即又被自家妹妹赏了一掌。


    陈昉没有否定甘婼晴的猜想:“我总觉得还有资料里没收录完全的仪式……”


    他吸着奶茶吸管,问道:“之前让你们寻找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有没有眉目?”


    “倒是有一位荣教授。”甘婼晴立刻正色道,“不过他最近在外地交流研究,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只能让人先预约他,具体什么时候能见面,还得等他回盛川市再详谈。”


    陈昉点了点下巴,又喝了一口,才发现奶茶不知何时到底了。


    太甜了点。


    他想。


    下次得点半糖。


    不不,还是七分糖吧。


    *


    盛川市沿海坐落,海面与天同色,尤其是落霞的时候,美得如油画。


    天气好的时候,海边会有不少人,这会儿也不例外,能够俯视到大海的街道上停了好几辆车,陆陆续续有人走小道通往下方。


    其中一辆轿车上,一个男人靠在驾驶座。


    他封闭门窗,打开空调后,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


    几下嘟声后电话接通。


    男人凉凉地道:“人已经醒了有段时间,麻烦你尽快动手,否则等他恢复记忆就不好办了。”


    “动手?”电话里的声音冷哼道,“现在那群条子把医院盯得很紧,差不多每隔一段都有便衣,难道不是等着我们的人往火坑里跳吗?”


    “这个简单,等过几天人从医院里出来了,在外头下手就好了。”男人面不改色,“你们难道不着急吗?拖得越久,对你我越不利,不是吗?要是真到了不可挽回的时候,也许我不得不把你们都供出来了。”


    “你在威胁我?”


    “怎么能这么说?咱们是合作关系,这充其量算是……督促。”


    电话那头冷哼一声:“你想得真轻松,反正到时候出力的是我们,你只要坐享其成。”


    “做生意嘛,咱们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最后各自单飞,再也不见,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男人挂断电话,取出电话卡,折断了扔到窗外,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得逞的笑容。


    而是一种茫然。


    对于这件事的茫然,对于事件中人的茫然。


    不过这种茫然很快就被他甩掉了。


    “这一切都是因果,一切都是应该的。”


    他对自己这样说。


    男人脸上重新带了快意的笑,笑声愈发变大。


    随后他系好安全带,踩着离合,挂挡扬长而去。


    身后的暖黄混着粉紫的夕阳,湛蓝调和蔚蓝的天海,和汽车尾气一起,被留在了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