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和她
作品:《夏至未至的我们》 林之夏,我的名字。我将我的普通这样描述:
我是一粒被遗忘在教室角落的尘埃,漂浮在午后三点半的阳光里。
光柱如同透明的琥珀,将无数像我一样的微尘凝固其中,赋予我们短暂的璀璨。
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旧书本,以及某种属于青春期的躁动与倦怠混合的气息。
我的世界,通常是由这些细微的、不被察觉的事物构成的。
比如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新抽出的、带着怯意的嫩芽;比如前座同学校服领口处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脱线;比如黑板擦划过满是公式的黑板时,扬起的白色烟尘如何缓缓沉降。
我习惯于观察,习惯于沉默,习惯于将自己缩得很小,小到几乎不占用任何空间,不发出任何声响。
这样,让我感觉安全。
直到她的出现,像一道过于锐利的光,劈开我这潭温吞的、近乎停滞的死水。
她叫徐清弦。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清冷又傲慢的韵律。
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不是在什么浪漫的邂逅场景,而是在一次枯燥的物理课上。
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电磁感应,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
我正盯着窗外一棵银杏树,看树叶如何被风一片片地数过。
然后,我的视线不经意地滑过斜前方她的侧影。
她坐得笔直,但并非全神贯注的姿势。
一只手支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垂在肩上的黑发。
阳光恰好勾勒出她脸颊和脖颈的轮廓,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她的眼神是放空的,望着黑板,却又像穿透了黑板,落在了某个遥远的、无人能抵达的彼岸。
那种疏离感,像在她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玻璃墙。
突然,她似乎对物理老师的某个表述产生了异议,或者只是单纯地觉得无聊了。
她极轻微地、几乎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那动作很快,像蜻蜓点水,瞬间就恢复了原状。
但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挑衅的不耐烦。
那不是厌烦,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说:“哦,就这样?”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不是因为那惊鸿一瞥的美,虽然她确实很美,是一种带有攻击性的、不容置疑的美,而是因为那种神情,那种毫不费力的、仿佛与生俱来的不同。
自信,自由...
那是我蜷缩在壳里,永远无法企及的姿态。
下课铃像一声救赎,打破了课堂的沉闷。
人群开始流动,喧闹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我习惯性地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慢收拾东西。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懒洋洋意味的声音,就在我不远处响起。
“喂,你的笔。”
我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徐清弦的目光。
她手里捏着一支普通的黑色中性笔,正是我刚才不小心滚落到地上的。
她就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既无善意也无恶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脸颊烫得惊人。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我几乎是抢一般地从她手里拿过笔,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皮肤,冰凉细腻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我的手臂。
“谢……谢谢。”我终于挤出了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她似乎没在意我的窘迫,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转身,像一只骄傲的天鹅,汇入了离开教室的人流。
她的背影挺拔,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划出利落的弧线。
而我,还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笔,笔杆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那点微弱的暖意,却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掌心。
教室里空了下来,只剩下我和满室的阳光尘埃。
刚才那一幕,短暂得像一个幻觉。
只有胸腔里那颗失控般狂跳的心脏,证明着真实的发生。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甲修剪得短短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这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手,只会写规规矩矩的笔记,只会翻动枯燥的课本,只会藏在书桌下,紧张地绞着衣角。
而她的手,修长,白皙,指甲圆润,透着健康的粉色。那双手,应该会弹钢琴,或者只是随意地夹着一支笔,也显得优雅又笃定。
自卑像深海的水草,从心底最幽暗的地方疯长出来,缠绕住我的呼吸。
我为什么连一句简单的“谢谢”都说不利索?
我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是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我?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着了魔一样,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逐着她的身影。
在拥挤的食堂里,她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周围的热闹仿佛与她无关。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偶尔会抬起头,看着窗外,眼神依旧疏离,像在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那一刻,我觉得她离我好远,像隔着一个星系。
在图书馆的阅览室,她抱着一摞厚厚的、明显超出我们课程范围的书籍走过,书脊上是些晦涩难懂的书名。
她找到角落的位置坐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蹙眉思考,偶尔飞快地记录。
那专注的侧脸,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吸引力。
我坐在离她几个书架远的地方,假装看书,实则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描摹她的轮廓。
空气里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像某种秘密的交响乐。
在喧闹的课间,她被几个同学围着讨论问题,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在解答别人的疑问。
她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言辞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偶尔,她会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是施舍般的笑容。
那笑容很美,却也更凸显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她是那个站在光环中心的人,而我,是躲在阴影里的观察者。
我收集着关于她的每一个碎片,像吝啬鬼收集金币。
她的习惯:喜欢用特定牌子的墨水,看书时无意识地咬笔帽;她的风格:永远整洁得体的校服,马尾辫扎得一丝不苟;她偶尔流露出的、与平时冷淡形象不符的小动作,比如不耐烦时会用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思考时会微微偏头…
这些碎片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她,却让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贫瘠。
我的生活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作业纸,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内容乏善可陈。
我没有值得称道的才华,没有引人注目的外表,没有侃侃而谈的自信。
我唯一的财富,大概就是这过于敏感的、如同触角般伸向四周的感知力,以及这颗因为自卑而格外沉重的心脏。
有一次,放学后下起了雨。
我没带伞,只好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等待雨停。
雨丝细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整个校园笼罩其中。
银杏树叶被雨水洗得碧绿,空气里满是湿漉漉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然后,我看见了徐清弦。
她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不疾不徐地走在雨中。
伞骨边缘滴落的水珠,串成一道道晶莹的线。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匆匆跑过,而是漫步似的,甚至偶尔会停下脚步,伸出手去接屋檐滴落的雨水。
雨幕中的她,身影有些模糊,那份惯有的锐利似乎被雨水柔化了,显出一种罕见的、静谧的孤独。
那一刻,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想冲进雨里,跑到她面前,对她说点什么。
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
也许只是问一句“需要一起撑吗?”,虽然她明明有伞。
或者,只是单纯地想靠近一点,感受一下那份被雨水浸润的、与众不同的气息。
但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勇气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在雨幕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那把透明的伞,像一朵移动的、易碎的泡沫,融入了灰暗的背景色。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和地面,发出单调而寂寞的声响。
我站在原地,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雨势渐歇。
衣服被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凉意。但那凉,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冷。
我知道,我又一次,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
在我的世界里,潮汐因她而起,却永远只在无人看见的深处,无声地汹涌,再默默地退去。
留下满地的狼藉,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支她替我捡起的笔,我一直没有再用。
它安静地躺在我的笔袋最深处,像一个秘密的图腾,一个无声的证明,证明那束光,曾短暂地、不经意地,照亮过我这粒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