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尖的门齿刺破皮肤，苍白的手掌上凹下两个浅坑。


    有点痛。


    时夜无言，看着挂在自己手上的人。


    少年一头乱七八糟的白色长发，用块破烂黑布裹着身子，露出脏兮兮的细胳膊细腿。他此刻五官紧皱，耸起鼻子，红色的眼睛下压，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很是白皙，唯独脸上东一块西一块，全是不知道从哪里蹭的黑灰。眼眶附近被擦过，下面还有两道明显是眼泪冲出来的水痕。


    有点像熊猫。


    ——反色版。


    “......”


    时夜等了片刻，少年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他左臂上的空间储存系统亮起微光，一个同样的小布袋出现在他手中。


    少年双手正紧紧握着自己的胳膊，看样子是腾不出手来接。


    时夜思索三秒，左手举起，动作轻柔。


    然后，把袋子放在了少年头顶。


    两袋金币，应该足够赔偿他的损失。


    时夜静静等待对方的回答。


    “......”


    少年愣了。


    紧接着他又是一口，咬得更加用力，口齿含糊不清：


    “人类，你欺负我！”


    时夜：？


    少年一头白毛简直都要气得炸起，头顶的布袋摇摇晃晃，滑落下来，摔开了一个口子。几枚金灿灿的钱币滚落出来，撞到墙边这才停住。


    兜帽下，一双猩红的眼睛眨了眨，时夜转头，向自家部下投去目光。


    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作为老大的得力干将，周江立即就明白了里面的意思。


    他清清嗓子，扯扯希尔的衣领，出声帮老大解围：


    “希尔兄弟，他的手多脏啊，你先松口，有什么话好好说。我家老大这个人性格有点古怪，但是他绝对没有恶意的。”


    战士姐姐走了过来，拉起希尔的手，塞进了两袋东西。


    一袋，是金币。另一袋，自然也是金币。


    希尔心动。


    希尔迟疑。


    希尔松口。


    他退了两步，擦擦嘴巴，捋顺头发，尽显动作优雅。


    自己刚才还在反省，不能随便从地上捡东西吃，这会儿确实是忘了。


    主要倒也不是因为新建的巢穴没了，毕竟这件事有自己的一定责任，他气得更多的是，这几天对方的战斗，把自己辛苦培育的龙息结晶摧毁。


    这些东西，在危机时刻能够补充魔力。现在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有没有自己能够用上的魔法素材，因此即使是这一点点结晶，也算得上是十分珍贵的东西了。


    当然，这种话无法对人类言说。


    对方给了两袋金币，虽对龙族来说这只算是九牛一毛，但在这陌生世界，好歹也是启动资金不是？


    何况眼前这些都是保护人类的战士，自己这样纠缠，不是好龙所为。


    希尔抬头看着这位老大先生，一双湛蓝的眼睛倒映出远处天空的云朵。他声音清脆干净，不带一丝杂质。


    “没关系，我，不生气。”


    事情圆满解决，周江拍拍他的肩膀，竖了个大拇指。正准备说话，就看见自家老大又伸出一只手，上面拿着通讯器。


    “老大先生，您有什么事吗？”希尔不明白。


    时夜依旧沉默，通讯器的投影画面翻转，映出了一张黢黑小脸。


    刚才爆炸的时候被烟熏的。


    龙族唯一末裔、纯血银龙、伟大的希尔莱斯大人：“......”


    黑脸，迅速转化成了红脸。


    对不起，母亲大人，我又让龙族蒙羞了。


    ......


    擦干净脸，战士姐姐拿了一个小巧的银色方块放进希尔手中。


    刚一接触皮肤，那方块就像液体一般化开，迅速流动包裹希尔全身。


    淡淡的冷色荧光闪耀，希尔身上凭空出现了一套衣物。


    款式简单，布料舒适，旁边甚至还多出了一双鞋。


    希尔：！！！


    这就是现在人类的魔法吗，好厉害！


    他坐在被称作飞船的交通装置上，一手紧紧攥着钱袋，一手抠抠衣摆，又摸摸袖子。


    “那我们现在就回去了，希尔，跟你说一下，待会我会把你送到撤离点，你跟着工作人员的指引办理避难手续就行。”


    周江负责驾驶飞船，但自家姐姐和老大都是不爱讲话的人，一些交代事项也就只能由他这个话痨来说。


    希尔乖乖点头：“嗯！”


    一想到马上就要见识现在的世界，他就情绪高涨。


    总之绝对不是因为这两袋金币的缘故。


    起飞之后，窗外的景色急速向后退去，这样的体验十分新奇，他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上的小动作，趴在窗户前，呼出的气息在上面印上一个白痕。


    飞船的座椅宽大，他靠后坐着，脚踩不到地面。两条腿搭在椅子边上，小幅度晃来晃去。


    不过看了片刻，他发现外面的景色都是千篇一律的残砖断瓦。希尔的新鲜劲已经过去，他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自己对面。


    飞船后舱有四个座位，两两对坐。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就在前方，战士姐姐则坐在自己身旁。


    为什么他要把自己遮得这么严实？希尔不理解。但这总归是对方的个人爱好，没有必要太过探寻。


    眼前这位老大先生一只手撑在窗沿之上，一手抵着脸。自从进入飞船起，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几乎没有动过。


    黑色底衣的袖口下滑，露出一截苍白手腕。


    对方看起来并不是十分健壮的样子，与刚才把异兽当做玩具般捶打的暴力模样截然不同。他现在浑身气息收敛，感觉上和普通的人类无异。


    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了。


    观察了一会儿，希尔终于鼓起勇气向对方搭话。


    “你好，我叫希尔，你叫什么？”


    对方不作回答，希尔并不气馁，接着又说：


    “谢谢你，金币。”


    “......”


    感觉他不是很好说话的样子。


    希尔的眼神有些暗淡下来。


    自己独自一龙在地下待了不知道多少个岁月，就算想讲话，也只能对着那些没有生气的石头和泥巴。现在好不容易来到人类世界，遇上的人还不理他。


    他无意识卷着自己的一缕头发，把它甩来甩去。


    这时，旁边的战士姐姐开口：“周雨。”


    蓝色双眸瞬间亮起，里面闪着小星星般的光芒。


    “周雨姐姐，你好。”


    周雨还是没什么表情，淡淡问道：


    “你的货币账户是多少？我可以帮你把金币兑换成星际通用币。”


    前面的周江一听，乐呵呵地插话。


    “是啊，希尔小兄弟，你拿着这么大两袋金币去聚集点，很容易被人偷的。”


    希尔倒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之前他总是听住在巢穴上方的那对母女说，账户里面没有钱，日子不好过。此前他一直不能理解账户是什么东西，过了很久才意识到，现在的人类，是把数据存在账户里交易。


    “我没有账户。”希尔低下了头。


    周雨拿出一张晶卡放在他手中。


    “这是一个临时账户，你可以用这个。”


    “谢谢你！”希尔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立刻将两袋金币递出，忽然又停了一下，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衣服，我买，给你钱。”


    周雨闻言，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瞬，接着她敛下双眸，也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好。”


    *


    指挥部。


    三人回来时已是下午，下了飞船，途经之处的士兵们纷纷立正敬礼。


    “元帅好。”


    时夜点头回应。


    “元帅，请您先检查一下身体。”


    目送着老大被医疗部门请走，周家姐弟二人，来到办公室。


    周江往沙发上一瘫。


    “累死我了......话说老大再怎么喜欢金币，也不能真把它当钱用吧，多给人家添麻烦呀。”


    周雨无视了毫无顾忌蛐蛐上司的弟弟，拿出一枚小型储存芯片，放到屋内唯一的办公桌上，对桌子后面的人说：


    “武器测试的数据都在这里，结果不是很理想，弹道设置不合理。偏移情况严重，流弹引发一起事故，我们已现场处理。”


    “好......”堆积成山的文件后面，传来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


    说话之人顶着一头乱糟糟如鸡窝般的头发。眼睛下方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之后我再做调整。”他顿了一下，“你让我查的那个人，系统里没有记录。”


    “辛苦了，科特。”


    “不辛苦，不辛苦。”科特打了个哈欠，趴在桌子上。“老大给我发这么多工资，我做这么多事都是心甘情愿。”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周雨却毫无反应，而是继续道：


    “他等一会儿会去聚集地做登记，还麻烦你之后关注一下。”


    周江瘫坐在沙发上：“姐，你怀疑希尔有问题？”


    “没有身份登记没有货币账户，星际通用语也说得不好，这样的人在下城区很常见，但是......”


    “但是他细皮嫩肉，完全不像是下城区人应该有的样子，对吧？”


    周雨点头：“最近那个组织活动频繁，他们在许多联邦高层身边都安插了眼线。我们还是应该小心一些。”


    “周女士说的太对了。”科特有气无力，趴在桌子上鼓掌。


    对他翻了个白眼，周雨接着道：“而且，被老大测试武器的流弹波及，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也未免太过巧合。简直就像......刻意安排好的一样。”


    周江不解：“这有什么好安排的，找老大碰瓷，还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成。”


    旁边的科特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小江，你年纪小，大概还不知道，老大刚上任那会，隔三差五就有些人来找茬。要么是往他身上泼咖啡，要么是找机会故意顶撞他。”


    周江大惊：“什么人胆子这么大？”


    周雨叹气扶额：“一些‘有趣的女人’，还有男人。我当时只是副官，总是被安排处理这种事。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那些人还在用这种套路。”


    “哪些人？什么套路？”


    周雨瞥了自己那情商堪称负数的亲生弟弟一眼，糊弄两句：“别有用心的人，以及想要吸引老大注意的人。总之我先提醒他一下。”


    她打开通讯器，看到上面的讯息，忽然“咦”了一声。


    “老大又出去了？”


    *


    编号9732，E类资源星，深渊感染地深处。


    高楼林立的城市已然成为一片废墟，黑色淤泥蠕动着攀附上墙壁，在节点处生出细密的根系，组成一张隐秘的大网，纵横在地表上下数百米的区域。


    尚存的生物被淤泥吞噬、操纵，转变成骇人异兽，肆虐着整片大地。


    “哒、哒......”


    时夜缓步走在这了无生气的黑白森林内。


    一些嗅觉灵敏的小型异兽闻到他的气息，纷纷向远方逃窜。


    他摘下兜帽，露出头顶一对弯曲的墨色骨角，猩红的双眼中翻滚着血色波浪。


    时夜忽然站定。


    右手随意抬起，指尖绽放恐怖的黑色光芒，远处一栋高楼顷刻之间堙灭，露出里面藏匿着的巨型异兽身躯。


    它的头顶已被贯穿，很快也随风消散。


    时夜闭上眼，仔细倾听。


    方圆20公里范围内，有大型异兽35头，中型437头，远方还有一些听到动静，在向这个方向赶来。


    夜晚异兽的攻击**高涨，正好可以一并消灭。


    “呲啦——”背后的衣物突然破裂，他身后生出一对漆黑薄翼，轻轻一扇，整个人便已来到半空。


    夜晚的云朵遮掩住皎洁月光，时夜端立于云端之上，指尖黑光大盛。


    “轰轰轰轰！”


    下方一整片区域的城市瞬间消失，连烟尘都不曾扬起。建筑和地形如同一键清除一般，直接被消去十几米，只留有一些焦黑的泥土和地基。


    在这样的攻势下异兽根本无处遁形，稍弱一些的直接回归大气，剩下较强的个体，也已经变得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完全动弹不得。


    还没有等他稍作休息，左耳戴着的通讯设备就不断弹出尖锐的爆鸣：


    “警告、警告，您的深渊感染指数已经严重超标，请迅速返回安全地带，寻求医护人员的治疗。警告、警告......”


    聒噪。


    时夜抬手将它捏成了碎片。


    下一刻，医疗部门就打来通讯：


    “时夜元帅，您当前所在的区域深渊污染浓度太高了，请您快点返回，务必为自己的身体着想啊！”


    时夜：“......”


    真的很吵。


    他毫不犹豫挂掉了通讯，这时，系统上再次弹出来自光脑于几个小时前发来的直接通知：


    【尊敬的时夜元帅，光脑第一百二十三次提醒您，基于您的战斗方式，现有的医疗条件无法彻底为您清理深渊污染。请您早日寻找到合适的配偶，以抵抗深渊侵蚀。


    您是整个联邦对抗深渊的重要保障，如您始终以消极态度应对，根据《联邦应对深渊管理法》第一节第三小节规定，光脑将考虑采取强制手段，以确保您身体健康。望知悉。】


    深渊侵蚀，是现在的融合种人类移居本星系之后，突然爆发的类精神污染现象。凡是与深渊异兽接触的人类，就会受到其污染。


    轻则会影响人的精神状态，重则会导致人精神失常，产生各种危险的幻想。如果接触到深渊实体，还会侵蚀人体的器官，造成功能障碍，从而导致人类死亡。


    在移民初期，人类因为不了解侵蚀机制，几乎损失了大半的移民人口。


    后来人类发现，当基因相互匹配的两个个体相处时，侵蚀现象会大大缓解。因而联邦政府颁布规定，每位公民都必须接受基因库管辖系统，只有匹配度达标的人，才能够登记成为配偶。


    这是联邦公民义务教育阶段必须学习的内容。


    联邦的战士比普通公民的匹配度需求更高，尤其是元帅级别，在配偶的选择上更是必须慎之又慎。


    之前也出现过许多与自己匹配度达到90%以上的人，但都被自己以“暂时不考虑”为由拒绝。


    起初，光脑基于慎重的原则，对这件事持保守态度。然而随着近些年联邦开拓疆土的决策，战事愈发频繁，因此自己的婚姻被议会提上议程。


    时夜敛下眼睛，删去这条通知。


    可笑。


    两个陌生人，竟然只是因为这种事情就被绑定一生。


    肉眼不可见的黑红色颗粒萦绕在他身边，时夜猩红的眼睛中翻滚着无数波澜。


    好吵。


    远处的异兽已经赶到附近，他身后的长尾甩来甩去，在地上抽出一道道痕迹。


    好吵。


    时夜眉头紧皱，一个闪身，来到离自己最近的异兽面前。右臂上，漆黑的鳞片显现，他五指成爪，贯穿异兽头部，注入身体中奔涌的狂暴力量。


    仅仅一击，需要三名战士共同处理的A级异兽，便崩碎成细密血雾。


    然而这样的战斗并不能发泄他心中无端涌起的烦躁之感，时夜的视线转到尚未完全死亡的异兽们身上，脑中似乎有许多声音在对自己说：


    “把它们全部毁灭吧......你拥有力量......”


    这些声音重重叠叠，引得人头脑胀痛不已。


    看来今天似乎得撤离了。


    理性立即上线，时夜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他亮出翅膀，正准备往基地飞回，这时，右手上忽然传来一阵清凉之感。


    这份感觉难以言喻，就像是炎炎夏日中得了一捧冰块，又像是在沙漠中口干舌燥时，看见清冽的绿洲。


    他的头脑顿时清醒许多。


    “......”


    时夜抬起手，看见了清凉感的来源——白天那个少年留下的咬痕。


    两个小小的浅坑，还有两排整齐的牙印，后者已经浅到几乎看不出来。


    直到此时，时夜才发现一件事。


    这个人竟然能咬伤我？


    他举起手，放在鼻尖下嗅闻。


    少年的气息十分干净，就像是他那头银发，以及碧蓝的双眼一般，不含杂质。


    时夜可以断定，对方与自己的基因匹配度很高，不然仅凭一个痕迹，不可能引发这种精神共振现象。


    猩红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戴上手套，掩盖了这个咬痕。


    可笑。


    自己宁可被深渊感染，在战场上光荣死去，也不愿被所谓的基因匹配率控制，与从未见过的人婚配。


    他不需要伴侣。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戴上兜帽，时夜一脚踩碎身边异兽的头颅，转身欲走。这时，PDA上响起了代表着光脑直接通知的叮咚声。


    【尊敬的时夜元帅，您的婚姻登记已成功办理，联邦婚姻登记处的全体工作人员祝您新婚快乐！婚后生活幸福美满！】


    尊敬的时夜元帅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