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梦女

作品:《江北七号

    窗外只有一场夸张的大雪,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嘀嘀嘀。”


    下午六点整,番茄牛腩炖好了。三楼开放式厨房操作台视野很好,有三面巨大的落地窗,正常情况下,下厨的人一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只种植各种品种玫瑰的花园。但现在,花园完全被大雪吞没,玫瑰安葬于纯白之中。


    外面,纯白的世界渐渐暗了下来。室内,厨房操作台的灯光是暖黄色。窗外窗内的光线有了反差,巨大的落地窗就成了一面镜子,所以顾锦关火抬眸的时候,也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龚镜。


    谁都没有先开口。火已经熄灭了,顾锦的左手还捏着灶台旋转钮,右手则是藏在皮质围裙口袋中。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定在那里,透过落地窗,深深地跟龚镜对视。


    那双眼眸里什么都没有。但顾锦见过那双眼眸如何展露温柔,表达愤怒,隐藏心事,以及,如何落泪。很奇怪,只是这样静静地对视,就产生了很多很多冲动。心灵的,身体的,想拥抱,想亲吻,想爱……各种各样的冲动。其实表达喜欢对顾锦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纵观她的感情史,她本来就在追寻这样的瞬间,这样无法控制的,心动的瞬间。


    这样的瞬间多珍贵,又怎能轻易浪费。


    “我好看吗?”


    顾锦是不会内耗的,就算她知道这段感情有时差没结果,她还是会做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


    “这叫法式小卷,我上个月烫的头,我留过好多发型,长的短的,我觉得我的发型都挺好看的,你觉得呢?”


    内耗干什么,还不如刷刷存在感。


    可惜龚镜没有任何反应。


    “唉…”


    顾锦转身,随即抬起左手摸自己的眉弓,又故意摆出可怜的表情,“后悔打眉钉了,这两个洞不好看,影响了我的美貌。”


    龚镜走了过来。


    “咚、咚、咚。”


    顾锦下意识脑补梦里龚镜的皮靴脚步声。马上,龚镜停在顾锦面前,距离不到半米。


    “哇哦~你离我这么近的吗?你想干什么啊?”


    顾锦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她原本藏在皮质围裙口袋中的右手此刻正紧紧地抓着操作台边缘凸起部分,由于她比龚镜矮半个头,所以她在期待什么,看她的表情和微微抬起的头就能知道。


    “你脸红什么?”


    龚镜突然凑近了看顾锦的脸,看得十分仔细。


    顾锦心里一惊,连忙闭上双眼,睫毛乱颤,“我在等你亲我啊~”


    “睁眼。”


    龚镜冷淡地说。


    于是顾锦勾着唇角睁开双眼,对上了龚镜静如止水的眼眸。


    “你确实很好看。”


    龚镜的语气依然冷淡,“你的眼睛,跟我以前养过的一条狗,一模一样。”


    “喂!!!”


    顾锦激动地吼道:“你看我就看我!夸我就夸我!你骂我干什么!有你这么损人的吗!”


    三楼三百多平米的大型开放式空间没有放置任何屏风书架等遮挡物,所以所有区域的情况一览无遗。顾锦的声音太大,东侧休息区的四个人见状马上站起来往这边走。顾锦看到李璇的脸色很不好看,她便慌慌张张地戴上隔热手套端砂锅,但嘴上没怂,“你好好说话是不是会死?”


    “我已经死了。”


    “你!”


    顾锦手一抖,龚镜的右手食指往上一抬,差点从顾锦手里滑落的砂锅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厨房区右侧岛台上。顾锦在原地愣了半天,嘴巴张张合合,最后问:“这别墅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你不能控制的吗?”


    龚镜瞥一眼最先到达厨房区的李璇,冷淡回道:“你们。”


    “你又抽什么风?你刚刚怎么跟我保证的你忘了?!”


    李璇怒气冲冲地问。


    “不是我的错!”


    顾锦着急解释:“是她!她骂我!她说我的眼睛跟她以前养过的一条狗一模一样!”


    “噗~”


    “噗~”


    刚到达厨房区的顾前程和龚龙赶紧往后退了几步,龚颖则是忍着笑意,到李璇身边耳语,“给她留点面子。”


    于是李璇假装严肃地问:“龚镜前辈,您以前养的什么狗?”


    “唰——”


    熟悉的宣纸和毛笔飞过来。


    「柴狗」


    “柴狗?”


    李璇歪头疑惑。


    “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前程弯腰爆笑,“就是土狗!土狗!中华田园犬!”


    李璇就快忍不住笑了,龚颖帮忙问:“龚镜前辈,您的狗叫什么?”


    「就叫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璇还是破功了。


    “妈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妈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妈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个妈妈现在有点讨厌,顾锦决定自己挣回面子,于是她对龚镜说:“哼!我们也有狗!我们的狗狗都超可爱的!我们的土狗叫丸丸!金毛叫球球!拉布拉多叫ball ball!它们平时跟我最爱的李雪女士,Maggie女士,文辉爷爷住一起!我们还有两只柴犬叫高桥,丸!Takahashi Maru!Takahashi 高桥!是我龚龙叔叔最喜欢的一个男演员的姓氏!Maru那是因为我爸爸!我爸爸最喜欢吃丸子类的东西!”


    “Takahashi Maru,日本名字。”


    龚镜冷漠地说。


    “啊…对不起…”


    顾锦反应超快,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便赶紧找补,“从现在开始它俩改名了,它俩以后就叫恭恭和敬敬好了!还是中国名字有礼貌!”


    龚镜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顾锦。这种眼神顾锦在梦里见过,龚镜也曾这样看过举枪发疯的梁玥。但顾锦毕竟跟梁玥不同,她不敢真的惹怒龚镜,所以她果断认怂,“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们错了嘛…我们以后再也不起日本名字了…要不这样,我跟你保证,等我们出去了,我爸爸和龚龙叔叔一定会带着两只改名换姓的狗狗即刻搬离东京!”


    “是,是,一定搬。”


    顾前程在一旁猛点头。刚刚顾锦道歉的时候他们几个人就及时收住了笑,他们都是有脑子的人,怎么会不懂龚镜在介意什么。


    “你们吃饭吧。”


    龚镜又恢复了冷淡。


    现在的情况对活人来说很被动,他们拿不准龚镜的态度,只能乖乖坐下吃饭。


    中岛台上摆了六个热气腾腾的小砂锅,荤素都有,都出自顾锦大厨之手。不过顾锦大厨似乎对自己精心烹饪的中式料理没什么兴趣,她吃得十分不专心,她的注意力都在西餐桌那边。


    龚镜又在看《国家地理》杂志,顾锦不认得那一期的封面图片,但她认得封面上的“TOKYO”。


    全英文的杂志。穿墨绿色旗袍,米色玛丽珍鞋的龚镜。东京。好诡异的搭配。


    “我中午就想对你说,你真的不像那个时代的人。”


    顾锦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同桌的另外四个人皆是一愣。李璇和龚颖坐在顾锦的左手边,能清楚地看到西餐桌那边的杂志,不过她俩一直没敢盯着那边看。至于顾前程和龚龙,那是压根不敢转身的。


    “哗…”杂志翻页了,龚镜没理顾锦。


    顾锦撇了撇嘴,说:“虽然你现在对我很冷淡,但是没关系,我还是会继续喜欢你的。”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喜欢」这个词挂嘴边?”


    李璇已经懒得生气了,或许她是气到无奈了,“你这样只会让龚镜前辈讨厌你你知道吗?”


    顾锦先看了看西餐桌那边依然淡定的龚镜,然后才对李璇说:“妈妈,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别人的,我除了用嘴说喜欢,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不知道三箱金条现在折合人民币多少钱,但就算我们出去了,我们也没有办法把这笔钱还给龚镜。”


    “可是我们总要为龚镜做点什么的,不是吗?”


    李璇叹气,沉默。顾锦又看向顾前程,“爸爸,等我们出去了,我一定会把你爹的骨灰扬了,我没有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我需要你给我找最好的律师。”


    这话大逆不道,但顾前程眼睛都没眨一下,“行。”他秒答应,接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再冷静地说:“外面的人也许已经发现我们失踪了,也许在想办法进入别墅,现在外面的情况有很多种可能,你要扬他骨灰我没意见,但具体怎么操作,等我们出去了再商量。”


    顾锦满意点头,又发现西餐桌那边的龚镜在看她,便问:“你有意见?”


    “你很滑稽。”


    龚镜冷淡回道。


    “我怎么就滑稽了?”


    顾锦纳闷,而后突然说:“龚镜,我想听你从小到大的故事。”


    龚镜垂下眼眸,目光回到杂志上,“与你无关。”


    “哼!”


    顾锦还嘴,“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


    顾锦的沟通方式有问题,她想一出是一出,说话也没有逻辑,这让李璇感到烦躁。


    “你暂时不要说话了。”


    李璇瞪了顾锦一眼,然后她放下筷子,朝着西餐桌望去,“龚镜前辈,我刚刚问了我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我的生命在这里结束,那我有没有遗憾?”


    “答案很矛盾。”


    李璇端起面前的啤酒喝了一口,说:“如果我仅仅只是我自己,我好像没有遗憾。但我还是龚颖的爱人,顾锦的妈妈,李雪的女儿,所以我有遗憾,我会怕,我怕我死在这里。”


    “龚镜前辈,我说这个,是想问你,你有什么遗憾吗?有什么事情是我们能为你做的吗?既然小锦确定你会再活一次,那我们就不得不产生一些联想,比如我们被困在这里的原因,也许是为了帮助你平安度过1956年2月11日。”


    话到这里,李璇停下等了一会儿,但她没等到宣纸和毛笔,只等到了顾锦的愤怒,“你怎么就不愿意好好活下去!你知不知道我在梦里听到你说丧气的话!看到你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时!我的心有多痛!”


    李璇没心情理会顾锦的愤怒,只是问:“怎么了,龚镜前辈说什么了?”


    顾锦吼道:“她说她没有遗憾没有牵挂!让我们不要多管闲事!”


    “不行,要管。”


    李璇心一横,郑重地说:“龚镜,我不管你生在哪一年,我们先放下这些,事实是你30岁,我比你年长,最重要的是,你不是别人,所以我一定要管你的闲事。”


    “龚镜,我四岁刚记事那年,我爸丢了水利局的工作,他负责的项目设备被盗,各种证据都表明责任在他,理所当然,他要赔一笔巨款,这直接导我们家一贫如洗。我们很快就失去了水利局分配的房子,搬到了破瓦房,那个地方大概不到三十平,冬冷夏热,一下雨就漏,经常淹水,什么蜈蚣蚯蚓蟑螂甚至是蛇,都是那个地方的常客。我讨厌那个地方,所以我从来不愿意称那个地方为家。”


    所有人都愣住了,因为李璇从来没有跟他们提过这段往事。


    “我不是在卖惨,没那个必要。”


    李璇回握住龚颖伸过来的手,她望着西餐桌悬空的杂志,竟然淡淡笑了起来,“龚镜,你知道你女儿李雪有多厉害吗?”


    “她居然能在那个地方做衣服。那个地方淹水也好,爬蛇也罢,她给别人做出来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她真的很厉害,硬是靠一台老式缝纫机养活了一家人。”


    “现在想想,我的人生很有趣,那个我不愿称之为家的地方却成全了后来的我,因为那个地方有一台老式缝纫机。我七岁就会熟练操作那台老式缝纫机。十七岁,我被江城美术学院录取,因为我报的是江城美术学院当时试水的冷门专业,服装设计系。他们怎么可能不录取我呢,毕竟我是当时唯一能闭着眼睛走线的学生,我比他们服装设计系的老师都专业。”


    “后来,我有幸认识了很多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服装设计师,但我发现百分之九十的设计师都只会画设计图,其余什么都不会。每当我认识这些人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感谢我妈,我感谢她教我真本事,没有让我沦为一个骗子。”


    “龚镜,我妈妈,她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女人。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诉你,从小到大,我妈经常对我说的话是,璇儿,不必害怕。”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总是对我说这句话。”


    李璇的眼里渐渐泛起泪花,“她说,每当她感到不安难过时,她就会做一个梦。她梦见漫天的大雪,梦里有个女人对她说,雪儿,我在,你不必害怕。”


    “她一直觉得梦里的那个女人,一定是她的亲生母亲。”


    “但认识你以后,我相信她梦见的那个女人是你。”


    “龚镜。”


    泪划出了眼眶,李璇温柔地笑了,“我现在更愿意相信,这里是你的梦境,是我们闯入了你的梦,是我们想在梦里安慰你,是我们乞求你,等梦醒了,你一定要活下去。”


    空气安静了,所有人都在等龚镜的反应。终于,五分钟后,空中飘来一张信纸,慢慢轻轻地落在了李璇的手上。


    「我知道了,李璇,謝謝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表达了全部态度。李璇握着这张薄薄的信纸,心里止不住叹气,其实她还有好多话想对龚镜说,可是千言万语,都被一声谢谢堵住。信纸上的文字消失了,龚镜的固执和体面却留在空白信纸上,久久不散。李璇盯着手里的空白信纸,突然就懂了顾锦的突然,她突然认为顾锦对龚镜的喜欢是合理的,毕竟龚镜太特别了,但这种合理又跟正常的爱情不太一样,更像粉丝沉迷于偶像,仅凭幻想就能快活。


    “她走了。”


    顾锦把筷子一扔,站起来准备离开。


    李璇从思考中回神,她手里的信纸也在这个时候飞走。


    “你等等。”


    李璇抬起下巴示意,“坐下,我有话问你。”


    于是顾锦又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马上,李璇就很认真地问:“你是龚镜的梦女吗?”


    顾锦噌一下站起来,激动地吼:“妈妈!你有没有搞错!你不要乱用网络流行词好吗!我怎么可能会是她的梦女啊!”


    “怎么不是?”


    李璇一本正经地问另外几个人,“你们觉得是吗?”


    顾前程先点头,“我觉得是。”


    “爸爸!”


    顾锦跳起来喊:“你们知道梦女是什么样的吗你们就乱说!你们这样简直是侮辱了我对她的感情也侮辱了粉丝对偶像的感情!”


    “嘎吱——”顾锦推开挡在面前的椅子,气冲冲地走了。


    龚颖望着顾锦离开的背影,无奈地问李璇,“你故意刺激她干什么?”


    “没什么。”


    李璇把龚颖面前的红酒拿过来饮了一口,又觉得不够,干脆把小半杯红酒都灌进喉咙。短暂沉默过后,李璇望着那张空空荡荡的西餐桌,自言自语道:“我希望她只做她的梦女。”


    “我希望她,不要期待,不要贪心,不要奢望。”


    “不要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