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尘往

作品:《大泽·山河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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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昭昭是二十多年前,泗水镇鹊桥台的兰老爷在门口石狮下捡回来的弃婴。带了一辈子戏班的兰老爷没有子嗣,抬头望见月凉如水,便给她取名月中仙。


    梨园历来是不许有姑娘的,兰老爷却为月中仙破了祖宗先例,将她收养了下来,因此月中仙几乎是被鹊桥台的大小爷们一同看着长大的。


    从那时候起泗水镇便出现一道奇观,戏班子里一群大老爷们每天轮班带孩子。刚开始还别别扭扭,到集市上转悠半天也只敢买个小拨浪鼓回去,后来脸皮都慢慢厚了起来,轮流每天去问临街大婶讨要母乳,还会亲手给孩子做肚兜尿片。


    随着月中仙慢慢长大,鹊桥台的大小角儿都已练成一身带娃的好本领,从小到大她身上的小裙子小绣鞋换着花样穿,叫街上其他小姑娘羡慕不已。


    镇上的乡亲以为小姑娘长大之后,鹊桥台的一群角儿便能消停下来,直到那天一位穿着粉色戏衣的小旦急匆匆奔出来,在对门布庄前转了几圈,才羞涩地请教老板娘如何剪裁月布。


    众人晕倒。


    在一群大老爷们的精心照料下,月中仙无病无灾顺利地长到了碧玉年华。她在鹊桥台长大,耳濡目染都是戏里的爱恨情仇梨园春秋,纵然没有人刻意栽培她,她也练得了一副穿石入云的嘹亮戏腔,拿着长枪也能舞得英姿飒爽、精彩纷呈。


    随着兰老爷年岁越来越大,便更加担心月中仙的终身大事,看着自家傻闺女还浑然不觉地舞枪弄剑,成天唉声叹气。


    兰老爷不止一次戳着她脑门,让她跟绣楼学纺织刺绣,实在不行唱些“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是谁家院”或是“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也好。可她不,偏要唱“蒙圣恩更使我胆肝相见,不辜负君和民镇山把关”“太娘休把人小量,自幼习就武艺强”,把兰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一切变故发生在兰老爷病逝的那一年。


    整座鹊桥台笼罩着悲痛的气息,梨园里纸钱漫天翻飞,月中仙和戏班众角儿披麻戴孝跪在灵堂里,早已哭肿了双眼,数次差点晕厥过去。


    鹊桥台为老班主办丧事,整座梨园守灵三年不开园。出殡那天唢呐开道,纸钱飞洒到灵枢之上,月中仙捧着兰老爷的灵位边走边哭,悲恸的哭声淹没在锣鼓人潮中。


    兰老爷被葬在镇口一处荒山之上,月中仙在墓前跪到深夜,直到梨园众人将她拽起,强行拖下山去。


    下山途中便捡到了一个人,正是年方十五的李公子。


    李夙当时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地倒在树下,把众人都吓了一跳,以为是山上潜伏的野兽。月中仙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凑近,照清他伤痕累累的脸庞。


    “是一个人!伤得很严重的样子。”


    众人围着昏迷不醒的李夙商量了许久,觉得实在是缘分一场,最终把人扛回了鹊桥台,安置在兰老爷的房里。大伙七手八脚地替他包好伤口,还找来一套比较合身的衣服给他穿。


    月中仙手里拿着热毛巾,一点点擦去李夙脸上的血迹灰土,望着他的脸怔怔出神。


    有人发现她的异样,关切问道:“仙仙,你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莫名觉得这个人很熟悉。不由得鼻头一酸,心想一定是爹爹不忍心丢下她,所以才派这个人出现的。


    李夙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时下意识地去拿手边的剑,却抓了个空,怔怔地看着被上药包扎好的手掌。


    窗外月光冰凉如水,忽而晚风吹进来,两片鲜红的海棠花瓣落在枕边。


    他下床走出房门,院子里错落栽着几棵海棠树,月中仙正穿着鲜艳戏服在树下唱戏,水袖一挥卷起庭前零落花瓣,凄凄婉婉地开嗓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皎皎月光洒落在后院里,李夙站在走廊里听,大抵明白自己是被这唱戏的姑娘救了。


    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赶紧往怀里一摸,却发现自己的衣服从里到外换了个彻底,贴身物件一样都没了。


    他当时还年轻气盛,立时冲出去扼住月中仙的喉咙,厉声质问,“我的东西呢!”


    月中仙似是被吓到了,脸上还挂着残泪,呆呆地望着他。


    直到她被逼回房把他的东西从柜子里拿出来,李夙清点了一下没有少缺,才松开她的喉咙。


    他捏着一块镌龟鹤镂空玉佩,默不作声地揣进了怀里,转身抱拳深揖,“多谢小娘子搭救,方才冒犯了。”


    月中仙捂着喉咙大口喘气,恨恨地瞪了一眼李夙,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而李夙也并没在梨园内停留,待姑娘气消了跑回来看他的时候,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被遗忘在床边的一把剑。


    月中仙捡起那把长剑,宝剑出鞘寒光凛凛,接近剑柄处刻了两个字“霁月”。


    她怄气许久,心想自己约莫是救了一条俊俏的白眼儿狼。


    后来她把长剑挂在了床头,渐渐地不再想起那个少年。梨园守孝三年不能开园,鹊桥台的年轻角儿许多都离开另谋生路,她便听从兰老爷生前的遗愿,收了刀枪棍棒,规规矩矩地跟镇上的绣庄学习女红,夏时庭中荷花游鲤,冬至窗前落雪纷飞,一晃便是大半年过去。


    “唉,仙仙呐,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像你这个年纪的姑娘早就出阁了,你若真要替兰老板守完三年孝,过了双十的岁数,可就真的难嫁了。”


    镇上的媒婆打着一把油纸伞,替她遮去漫天飞雪,苦口婆心地替她介绍镇上的青年才俊。


    月中仙从守摊老伯手中接过用油纸包好的素饼,拉紧厚厚的斗篷闷头赶路,将热乎乎的饼子捂在怀里取暖。


    媒婆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唉,这兰老板走得真不是时候,把闺女的终身大事都给耽误透了。”


    “枕红娘!”月中仙忍无可忍地转身,“我爹爹他膝下无子,就我一个女儿,我不守孝谁来守?到底是婚嫁之事重要,还是父母安息重要?”


    “话虽这么个道理,但世上多的是庸俗人。”枕红娘从容撑伞站在雪中,“离开的人不能再回来,但活着的人日子还要过,不是吗?”


    她扭过头,“我要的如意郎君不会在乎我的年纪,如果在意,那他不是。”


    “唉,世上哪有这样的好郎君。”


    甩开枕红娘之后,月中仙就心乱如麻地上了山。严冬的山上藏着许多野山菌和珍贵药材,这些日子鹊桥台长期没有营收,她只有时常来山上采摘一些菌果和药材拿出去卖,才能换得一些银钱供以生活和支付绣庄的学费。


    傍晚时分,她背着满满的小背篓回到半山腰的小茅屋,准备明日晒干了拿去卖。远远地就看见雪地里一条蜿蜒的血迹,伴着两排凌乱无序的脚印,一直蔓延进她以前搭起的小茅屋里。


    不知为何,月中仙的心忽然狂乱地跳了起来,仿佛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她背着小背篓冲进茅草屋,里面藏了两个人,浑身血迹的少年躺在妇人怀里,妇人衣着华贵却沾满了血尘,抱着少年哭得十分伤心。


    见她冲进来,妇人哭泣的表情滞住,惊惶未定地抱着少年。


    “又是你。”李夙猛然睁开眼,又释然地躺了回去,拉拉妇人的衣袖,“娘,她救过我,不是恶人。”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月中仙总觉得李夙看见她,满是血迹的脸上竟然出现一丝笑意。


    真是个怪人。


    她终究是不忍心看李夙伤重,摘下背篓将人背了起来,趁天没黑冒着风雪下山,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脚印。


    妇人提着她的小背篓远远跟在后面,李夙半途中又醒过来,入目就是她的侧脸,和脚下满是乱石碎雪的崎岖山路。


    “小娘子,你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别叫我小娘子。”月中仙咬牙背着他走山路,“我十七了。看你个头不高,模样也轻,咱俩谁大谁小还不一定呢。”


    背上的李夙听完就不说话了,她心里大概有了个数,这小子果然比她年少。


    将人背回鹊桥台已经是深夜了,梨园里留下的长辈们纷纷来看,瞧见李夙昏迷的模样都大吃一惊。


    “这这……这不是去年那个后生吗,怎么又给捡回来了?”


    鹊桥台辈分最长的杨老先生把月中仙拉到一边,“仙仙,此人来历不明,且两次都受了重伤,怕不是什么本分人家。你若要救他,可得想好了。”


    月中仙闻言,转头看了眼李夙母子。妇人忧心忡忡地守在床边,暗自垂泪的模样让她心里一绞。


    “没关系,他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


    她想起上次李夙不辞而别,想是这贵公子不愿意在下九流的戏楼里久留,说不定明天醒来,母子二人便又不知所踪了。


    第二天李夙没走。


    第七天李夙也没走。


    梨园里的老先生们催得急,月中仙也莫名生了期盼,在一个下着雪的夜晚试探着问他,“你……不要回家了吗?”


    李夙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坐在庭院的台阶上望着雪夜,眉梢落了点雪。


    “李某没有家可以回了。”


    那晚他是这么回答她的,漫天飘雪倒映在少年眼底,莫名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