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既见君子
作品:《我死后杀神王爷疯魔了》 是夜,宫宴。
金殿煌煌,皇室宗亲端居于上首两侧,下首左侧列座皆是乾元与中庸臣子,右侧则以蝉翼薄纱略作区隔,专为重臣家眷中的坤泽与贵女所设。
谢清源的席位,恰在这片区域的最前方。
他仅以一根玉竹簪松松挽了半髻,墨发流泻肩头,身着素绫交领长衣,外罩一袭竹青广袖衫。在满座珠翠华裳之间,清极,冷极,宛如月下孤竹误入琼林盛宴。
那层若有似无的薄纱非但未能掩去他的形貌,反为四周或明或暗的窥探目光添了几分僭越的胆量,黏如蛛网,缠绕而上。
谢清源唇边泛起一丝冷意,微凝的目光清寒如刃,稍加掠过,便让几道最是露骨的轻佻视线仓皇垂落。
他无意再理会这些无聊之辈,径自抬眼望向玉阶。视线尽头御座空悬,而太子下首那张专为二皇子楚烬所设的座席,竟也空空如也。
……失策了。
他千算万算,也未料到这位殿下竟会公然缺席。那他屈居于此,忍受这满殿喧嚣与冗长祝词,意义何在?
最初的筹谋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消磨,一股焦躁悄然滋生。又随着殿内衣香鬓影与暖融空气裹挟着,缓慢下沉。
正当他心神涣散之际,对面席间忽传来一声清晰的脆响。
谢清源抬眸,循声望去,果然是自己在这长安城中唯一好友,李言澈。
只见他端坐在斜对面的武将首席侧位,松烟灰发高束,唯有几缕不羁地发丝垂落在皮质额带上。面上虽努力维持着正经神色,案几下,手指却灵活地比划着他们之间熟稔的暗号。
是有棠元的消息了?谢清源清冷的眉眼未动,覆在青瓷杯口的食指却极轻地叩击了一下,示意稍后再谈。
得了回应,李言澈眼底的光亮倏地盛了几分,他强自按捺,连肩背都挺得更为板正。
一想到怀中这份重要线索,周身那股快活劲儿便藏不住,明朗如秋日破晓的边塞晴空。
今日宫宴本为二皇子而设,主角既已缺席,皇后与太子亦无久留之意。待上位者离去,宾客们便三三两两散开,或赏月观花,或结伴游园。
谢清源迎上父亲饱含警告的一瞥,只敷衍地略一颔首,便随着坤泽的人流悄然退出大殿。
直到行至御苑深处,一道蕈紫色的身影从另一头如疾风般穿过曲折长廊,精准地追至他歇脚的凉亭。
“清源!”李言澈神采飞扬地凑近,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激动,“我来了!有消息了,是西南来的确切线索!”
“是棠元?”谢清源蓦然回身。
“你看这个!”李言澈迫不及待地将一幅薄绢展开在他眼前,“我们在西南的人,寻到一位当年见过棠元的画师。画师对他印象极深,凭记忆绘下了这幅小像!”
绢布上,墨迹勾勒出一位黑衣少年的身影。他眼帘微垂,墨眉入鬓,从高挺的鼻峰至紧抿的薄唇,每一处线条都雕琢着逼人的凌厉。
虽只是侧影,但这熟悉的五官轮廓与记忆中的棠元如出一辙,谢清源的呼吸骤然一窒。
“画师说,”李言澈压着兴奋低语,“四年前,就在二皇子抵达西南后不久,这少年曾在花市中出现。因其样貌气度太过出众,又穿着一身江南服饰,与当地风貌迥异,故而记得很清楚。”
谢清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棠元如今在何处?”
“尚无下落。”李言澈反手将他微凉的手握住,语气笃定地安抚,“但我已加派人手,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了。”
温热的乾元气息随着靠近扑面而来,谢清源睫羽微颤,倏地抽回手,连退两步。
掌心一空,李言澈怔在原地,随即委屈地拖长了语调:“……你躲我?”
“言澈,”谢清源偏过头,侧脸在月色下如玉如琢,“我已是坤泽。”
“坤泽又如何?”少年将军急急上前,目光灼灼如星,“这世上有几个乾元,能及得上你分毫?”
那赤诚烫得谢清源心口微动,唇角不由牵起一丝清浅弧度,尚未抵达眼底,已让李言澈看得愣住。
随即,一个后知后觉的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等等!他怎么忘了!清源……清源他如今是坤泽了!那他方才的靠近与牵手……
一丝清雅的信香,混杂着他的无措与更多难以名状的热意直冲头顶。
“我、我去去就回!”李言澈将薄绢塞回谢清源手中,匆匆撂下一句,“你就在此地,千万不要走动!”
话音未落,人已像只受了惊的兔子,几个起落便慌乱地一头扎进了夜色深处。
亭中霎时静了下来,只余夜风穿过竹叶的“簌簌”轻响。
谢清源在原地静默片刻,终是倚着栏杆坐下,重新展开了那幅薄绢。
绢布上的棠元神情是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冷峻,与那个总学着他穿一身青衣,笑靥如浸蜜棠梨的少年判若两人。
是遇到什么事了?
为何要不告而别?
……
你究竟,去了哪里?
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画像,袖口却因这动作倏然滑落一物。他垂眸,伸手拾起那坠在膝头的玉埙。
温润的触感,瞬间勾起谢清源深埋的过往。这玉埙,原是他幼时随青竹与师父们隐居,为排遣孤寂而学的乐器。直到遇到棠元……
那时戏称他为“小怪物”,如今想来,倒是委屈了山间的精怪。
这世上,哪有精怪能可怜到还带头疾的?每次发作,棠元痛苦的嘶吼便伴着“邦邦邦”地撞墙声,撕裂小院的宁静。是谢清源一夜又一夜地吹着玉埙,用一曲轻柔的江南慢调,陪着他熬过那仿佛没有尽头的痛苦。
他一点一点,耗费整整六载寒暑,才将这遍体鳞伤的小怪物,捂成了一颗会依恋撒娇的甜棠元。那孩子会在天光未亮时就守在他门外,只为等一句“晨安”;会在雷雨夜无声无息地钻进他的被衾,寻一份安稳。
棠元学什么都快得惊人。不过教他认了几回字,转头就能捧着话本子,用尚带稚气的嗓音一字一字地念“愿我如星君如月”;不过带他放过一次纸鸢,他就能偷藏了细篾,熬上几夜,扎出一只歪扭却结实的青雀,线轴紧攥在手,非要自己软声唤几句“好棠元”,才肯放飞……
自那时起,这枚玉埙便成了他贴身之物,再未离身。
可如今,埙仍在手。
那个曾枕在他膝上安睡,唯有在埙声中才能获得安宁的人,又去了何方?
“这位二殿下回都后深居简出,连宫宴都难得一见,当真神秘得紧!”
一阵肆无忌惮的议论声随风飘来,斩断了谢清源绵长的思绪。
他回神望去,东南角垂蔓掩映的水榭中,十数位华服子弟正说得兴起。
“我倒是听过些传闻。”另一人压低嗓音,“都说这位殿下与佛门有缘,实则是因他命格‘煞冲紫薇’,自幼便被送出宫外……”
“慎言!”话未说完,便被身侧同伴厉声打断。
水榭中霎时一静。
这突兀的沉默令人难堪。方才出言制止的青年似想缓和气氛,话锋一转:“不过,二殿下代太子收编渭水骑营时,倒有一桩奇事。”
他见众人好奇,才慢悠悠道:“我兄长在皇城司任职。据他所言,殿下在西南时,曾数次抽调精于探查的好手,命其沿江而下,所查的……尽是些往来江南的商旅与人情。”
旁边有人下意识接话:“人在西南,心系江南?”
青年但笑不语,只端起茶盏,留下无限遐思。
谢清源为听得更真切,已悄然移至一丛茂竹之后。正欲细听,却见水榭中众人倏然敛袖躬身,朝着临水而立的一道颀长身影齐声行礼:
“参见二殿下。”
宫灯氤氲,软纱轻扬。光影交错间,勾勒出来人高大利落的身形——这便是那位素有杀神之名的二皇子楚烬。
谢清源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想要看清那簇拥中心的身影。然而前方人潮如堵,密密匝匝,将他与茂竹牢牢隔绝在外。
他蹙眉侧身,试图从人缝间寻得一线空隙,入目的却只有攒动的人头与晃动的冠冕。这坤泽之身在此刻显得如此无力,竟连一步之近,都难以跨越。
几番尝试皆是徒劳,谢清源终于不再踮脚。他缓缓站稳,一股浓重的失望裹着自嘲漫上心头——连天意都不让他看清这位二皇子的真容。
可即便看清了,又能如何?皇子是天潢贵胄,而棠元……不过是他从山野里捡回来的小怪物。云泥之别,怎会是同一人?
他心下涩然,先前那些关于消息被截、时机巧合的猜测,不过是执念太深,自欺欺人罢了。
正当他心灰意冷之际,一阵夜风恰在此时拂过,送来一缕极淡、却异常熟悉的紫苏香气,那特殊的微苦气息,竟与棠元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猛地抬首。也正在这一瞬,前方人群因变换行礼方位而略微散开一道缝隙,宫灯明澈的光辉直直映亮那张立于众人之前的面容。
下一息,谢清源的目光触及那张脸的刹那,整个人如遭雷击,骤然僵立原地。
这张脸……竟与棠元,分毫不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