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砺刃育珠
作品:《天衡纪——王朝兴衰录》 项冲端坐于御座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扶手。窗外,虽已春回大地,宫苑里繁花初绽,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他知道,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报,仅仅是灾难过后民生凋敝的冰山一角。人心,才是灾后最难以抚平的沟壑。要确保那些关乎存续的政令穿透层层阻隔,真正惠及疮痍大地上的百姓,他必须再下一剂猛药。
「传旨,」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召刘丰崎、赵怀恩即刻入宫议政!还有,让太子也过来。」
内侍们屏息凝神,应声疾步而出。不过一炷香的光景,殿外便传来急促却收敛的脚步声。丞相赵怀恩与户部尚书刘丰崎联袂而至,太子项广陵紧随其后,三人气息微促,显是匆匆赶来。赵、刘二人依礼向皇帝及太子躬身,项冲一摆手,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疲意:「免了,都坐下说话。今日唤二位卿家与太子前来,是要听听,灾后这摊子事,究竟恢复得如何了?」他目光转向一旁略显拘谨的太子,「广陵,你也好好听着,用心去悟。为君之道,纸上谈兵无用,重在体察实情。」
赵怀恩正襟危坐,神色凝重:「启禀陛下,托陛下洪福与诸臣工戮力同心,灾后安置大体向好,流民渐次归乡,春耕亦在勉力推进。然…」他顿了顿,眉峰紧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些地方,梗阻盘结,令人忧心如焚。」
「讲!」项冲的眼神锐利起来。
「首当其冲便是流民安置与赈济!多数州县尚能恪尽职守,然如陕宁北路的化和、普安二县…」赵怀恩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臣前日微服亲往巡查,所见所闻,实令人发指!朝廷明令施粥,须稠可插筷!然彼处官棚,粥稀如水,几可照影!更有那执行差役,如狼似虎,视流民如草芥,动辄推搡辱骂!臣亲眼目睹,一白发老妪,颤巍巍欲领一碗活命粥,竟被一恶吏当胸推倒!粥碗碎裂,米汤泼洒一地,老妪伏地哀泣…若非臣恰在当场呵斥,其境遇可想而知!而彼时官吏,竟视若无睹,甚或面带讥诮!」
「砰!」项冲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笔架砚台嗡嗡作响。他面沉如铁,眼中怒火似要喷薄而出:「岂有此理!国难民艰之际,竟敢如此丧心病狂!赵怀恩,朕命你即刻飞签火票,将涉事官吏锁拿进京,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从严从重,以儆效尤!再速选干练能员,持朕手谕,星夜驰赴两地,接管赈务,整肃吏治!增派恤民使,持尚方剑,加大巡查督察,但有玩忽职守、残民以逞者,无论官阶大小,就地拿下,证据确凿者,可先斩后奏!有任何异动,即刻六百里加急报朕!」
「陛下圣明!相关首恶,臣已于事发当日就地羁押,只待朝廷定谳。后续整饬,臣即刻部署,定不负陛下所托!」赵怀恩离座躬身,语气坚定,「臣未及先行奏报便行处置,恳请陛下治臣擅专之罪!」
「你处置得对!雷霆手段,方能震魍魉!朕岂会降罪于忠直之臣?」项冲语气稍缓,目光转向刘丰崎,「丰崎,你呢?海贸司那边,有何陈情?」
刘丰崎忙起身:「回陛下,海贸司官员连日陈情,言及船货载重规制过于严苛,束缚商船运力;相关赋税及检视流程亦显繁琐,盼陛下能酌情放宽。再者…海商们亦斗胆恳请,望朝廷收购其运回之珍货时,价格能再予体恤,略作上浮…」
项冲沉吟片刻,指尖在扶手上轻点:「嗯…船货载重,只要不危及航行与港埠安全,准予适度放宽。然检视之制,乃为防奸宄、保税源之根本,已较前朝宽宥许多,此条断不可允!至于收购之价…」他顿了顿,果断道:「准!可在原议基础上,再加一成。但需严令海贸司上下,给朕盯紧!若有敢收受贿赂、私吞税银、盘剥商贾者,一经查实,无论牵涉何人,剥皮实草,绝不姑息!你亲自督办此事!」
「臣,叩谢陛下天恩!」刘丰崎深深一揖。
项冲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殿侧一直垂首默立、显得有些神思不属的太子项广陵身上。见他这般模样,项冲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厉声喝道:「广陵!」
太子如同梦中惊醒,浑身一颤,慌忙躬身:「儿…儿臣在!」
「朕方才所言,你听了多少?又有何思量?」项冲的声音冰冷。
项广陵额角沁汗,支吾道:「儿臣…儿臣以为…赵相与刘尚书所奏…俱是…俱是金玉良言!所言极是!」
「混账!」项冲怒不可遏,霍然站起,「朕召你来,是见你终日只知埋首故纸堆,不通实务!本指望你能在此等关乎社稷民生的国事中,听出些门道,悟出些道理!谁知你竟如泥塑木雕,心不在焉!你这般浑浑噩噩,可有半分储君的担当?!」他胸膛起伏,重重哼了一声,「哼!正好!丞相不日将再赴陕宁督察赈务,你,随行!身为国之储贰,不知稼穑之艰,不晓黔首之苦,不解生民之难,纵使读破万卷书,也不过是个不通世务的书蠹!如何承继大统,君临天下?!此番前去,给朕睁大眼睛,用你的心,好好去体味,何为江山社稷之重!」
太子项广陵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声音带着惶恐与哽咽:「父皇息怒!儿臣…儿臣知错了!此番陕宁之行,儿臣定当洗心革面,体察民瘼,绝不负父皇教诲!」
看着儿子惶恐伏地的身影,项冲胸中怒气稍平,语气略缓,却依旧沉肃:「望你真能记住今日之言!好了,都退下吧!」
三人如蒙大赦,行礼后屏息退出这压抑的殿堂。
几日后,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一支简装的队伍艰难前行。太子项广陵坐在颠簸的马车里,眉头紧锁,忍不住抱怨:「这路怎地如此难行?车马劳顿不休,连个像样的驿站也无,实是…太过辛苦!」他下意识地抚了抚被粗粝坐垫磨得不甚舒服的锦袍。
策马行于车旁的赵怀恩闻言,轻轻勒住缰绳,望向远方荒芜的田野和零星散布的倒塌屋舍,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苍凉:「殿下久居深宫,锦衣玉食,方觉此途辛苦。可殿下可知,一场滔天洪患,千里泽国之下,多少百姓家园尽毁,骨肉离散,埋骨于这荒郊野岭?您眼中难以忍受的颠簸劳顿,于那些挣扎于生死边缘、尚能苟存一息的百姓而言,已是…难以企及的奢望了!」
项广陵如遭当头棒喝,顺着赵怀恩的目光望去,那满目疮痍的景象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脸颊发红,羞愧地垂下了头,再也无言。
又行数日,抵达陕宁灾区。太子换下了象征身份的华服,穿上了一身粗糙的麻布衣袍,起初还觉浑身刺痒难耐,但当他真正踏入灾民聚居之地,所见所闻深深刺痛了他:断壁残垣间,人们面黄肌瘦,眼神却透着一种近乎倔强的求生光芒。妇孺老弱在废墟中翻找着可用的木料砖石,青壮们喊着号子,肩扛手抬,合力重建着摇摇欲坠的家园。那同舟共济、自强不息的生命力,像一股滚烫的激流,猛烈地冲刷着他养尊处优的心灵。一股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愧疚感在他胸中激荡。
一日,他来到一处由军士维持秩序的粥棚,主动挽起袖子,学着帮厨妇给排队领粥的灾民舀粥。起初动作笨拙,引来善意的低笑,他也腼腆地回应着。当看到那些形容枯槁的百姓,小心翼翼地捧着他亲手舀出的、勉强达到「筷子可立」标准的稠粥,脸上绽开如获至宝、发自肺腑的感激笑容时,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他全身,那是深宫中从未体验过的、沉甸甸的慰藉。
突然,一声尖锐的孩童哭嚎撕裂了这短暂的祥和!只见一个满脸横肉、手持皮鞭的彪形大汉,正蛮横地从一个瘦弱孩童手中抢夺一块巴掌大的杂粮饼!孩子死死抓住不肯松手,被那大汉不耐烦地一脚踹翻在地,饼被夺走,孩子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痛哭。周围的人群眼中虽有愤怒,但看着大汉狰狞的面孔和手中挥舞的鞭子,敢怒不敢言,纷纷瑟缩着低下头。
「住手!」一声怒喝炸响!项广陵血脉贲张,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身体护住地上的孩子,怒视那大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敢欺凌弱小,强夺稚童活命之食?!他何曾招惹于你?!你于心何忍?!」他迅速蹲下,扶起孩子,声音带着急切与关切:「孩子别怕!伤着哪里了?告诉…哥哥!」
孩子抽噎着,指着大汉手中紧攥的饼,小脸憋得通红:「饼…我的…饼…他抢…饿…好饿…」
项广陵心中一酸,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自己备着充饥、尚有余温的肉包子,塞到孩子手里:「好孩子,不哭!吃这个,这个好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孩子脏兮兮的小手捧着那白胖的包子,愣了一瞬,随即如获至宝般大口啃咬起来,含糊不清地呜咽着:「谢…谢谢哥哥…」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模样,项广陵眼中闪过一丝水光,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抹欣慰的弧度。
那大汉被这突如其来的搅局者弄得一愣,待看清只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顿时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哪来的野小子!敢管你爷爷的闲事?!活腻歪了!」话音未落,手中鞭子已挟着风声,狠狠抽向项广陵!
「啪!」一声脆响!项广陵躲闪不及,左臂衣袖被撕裂,一道血痕瞬间浮现,火辣辣地疼。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哼!不知死活的东西!今天非让你尝尝爷爷鞭子的厉害!」大汉狞笑着,再次高高扬起鞭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变了调的尖利嘶喊破空而来:「住手——!快住手——!」只见当地县官连滚带爬地冲出人群,扑通一声跪倒在尘土里,对着项广陵磕头如捣蒜,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下官该死!下官该死啊!不知太子殿下御驾亲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他浑身筛糠般颤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襟,额头在粗糙的地面上磕得砰砰作响。
那大汉如遭雷击,手中的鞭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面如死灰,腿一软也要跪倒。
项广陵捂着流血的手臂,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愤怒交织,让他年轻的脸上再无半分犹豫与怯懦,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胆寒的威仪,清晰地命令道:「此等欺压良善、鱼肉百姓之蠹虫恶吏,留之何用?斩!」
「遵命!」随行的宫廷侍卫早已怒目圆睁,闻令而动!刀光如匹练般闪过!两颗人头伴随着喷溅的血柱,滚落尘埃!干脆利落!
短暂的死寂之后,周围的百姓如梦初醒,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纷纷跪倒在地:「苍天有眼啊!谢太子殿下为民除害!太子殿下圣明!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项广陵强忍着手臂的痛楚和内心的翻涌,对着跪伏在地的百姓,深深、深深地弯下了腰,声音带着哽咽与无比的沉痛:「父老乡亲们!快快请起!是我…是朝廷识人不明,任用此等豺狼为官,致使尔等受苦蒙冤!广陵…愧对大家!此一拜,代朝廷,向诸位父老…谢罪了!」
「太子仁德!」哭声、喊声、感激声交织一片,汇聚成更加强烈的声浪,「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后的日子里,项广陵彻底抛开了太子的身份束缚。他穿着比之前更破旧的麻衣,混迹于灾民之中。有时帮老弱妇孺搭建简陋的窝棚,笨拙地学着和泥垒砖;有时在粥棚前耐心地维持秩序,分发食物;更多的时候,是倾听。听那些满面风霜的老农讲述洪水如何瞬间吞噬了家园和田地;听失去亲人的妇人压抑的啜泣;听半大孩子说想读书却连肚子都填不饱的迷茫;也听那些青壮年汉子们如何商量着合力开垦荒地的计划…痛苦、坚韧、绝望、希望…无数种情绪和生活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又一点点塑造着他,磨砺着他。曾经深宫书斋里那些关于「仁政」、「爱民」的抽象概念,此刻都化作了眼前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和一声声真切的诉求。他的眼神日益沉静,举止间褪去了浮躁,多了一份沉稳与担当。
待陕宁诸事初步理清,赈济步入正轨,返京的日子到了。项广陵拒绝了地方官任何形式的送行排场,只带着几名贴身侍卫,于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分,悄无声息地策马离开了这片让他脱胎换骨的土地。马蹄踏过清晨的薄雾,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尚在沉睡、但已显出生机的房舍田野,心中百感交集。
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抵达京城,未及更衣,项广陵便直奔父皇所在偏殿。
殿内,项冲早已屏退左右,独自静坐。案前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深沉难辨的面容。
「儿臣项广陵,叩见父皇!」项广陵在殿门处便撩袍跪下,声音沉稳有力,再无昔日的惶恐与飘忽。风尘仆仆的面容上,刻着明显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坚定与明澈。
项冲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儿子,从那身沾满尘土的粗布麻衣,到手臂上虽已包扎却仍显眼的鞭痕,再到那双脱胎换骨般的眼睛。良久,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欣慰之色,缓缓在他威严的面容上漾开,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了一颗暖石。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而浑厚,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回来就好。」
项广陵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无需任何言语。曾经的隔阂、误解、苛责,与如今的欣慰、理解、期盼,尽数消融在这一片无言的笑意之中。烛火跳动,将父子二人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殿壁上,仿佛预示着某种无声的传承与交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