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娜已经彻底被怒火吞噬。


    她根本顾不上思考一个魔王为何如此不堪一击，也顾不上这一拳可能会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只要能让她泄愤，就算死了也罢。


    她一把拽住魔王礼服的领口，另一只手狠狠抓住他那头柔顺的长发，居高临下地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那双盛满了怨念与愤怒的眼睛，在水晶灯的光芒下，真的如同两团在魔界深处燃烧的烈焰，耀眼、滚烫、足以焚毁一切。


    “就因为你！就因为你那该死的‘意外’！”


    “我小时候饿到要和野狗抢一块发霉的面包！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去大街上和拿着刀的流浪汉拼命抢几个铜板！我走在路上，所有人都像看垃圾一样看我，骂我是人渣，是社会的毒虫！”


    “我明明！明明就差最后一步！只要考上宫廷学院，我就能离开那个小镇，我就能靠自己的脑子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可就因为那对人渣，我所有的努力都成了笑话！我只能辍学，只能把自己也变成一个人渣，才能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喘口气！”


    她死死盯着魔王那双带着些许错愕的红瞳，语气阴冷得能冻结空气：


    “你这种行为，跟那些把刚生下来的孩子随手丢进深山老林，指望畜生发善心帮你养大的人渣有什么区别？！不，我说错了，用畜生来形容那对男女，都是对畜生的侮辱！”


    “更何况，我跟你既没有血缘关系，你也没尽过一天养育的责任，你哪来的脸自称是我爹？！我对你而言，只不过是个丢了也无所谓的‘物品’，因为我根本算不上是个生命！”


    一连串压抑了太久的控诉，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伊拉娜的齿缝间倾泻而出。


    整整十八年的怨气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而反观魔王，他全程捂着脸沉默，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直到胸腔因为缺氧而传来刺痛，伊拉娜才猛地喘了口气，松开手，后退一步。


    她嫌恶地拿起自己的衣角，用力擦拭着刚才接触过魔王的每一寸皮肤。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眼，眼神已经恢复冷静，但冷静之下，是更深的疏离。


    “所以，”她问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语调，“你现在找到我想干什么？”


    魔王缓了一会儿，才认真地回答：“当然是想带你回来过好日子。你应该早就受够了现在的生活吧？”


    伊拉娜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像是在看一个精神病人。


    他说的话让她感到恶心。


    但是……


    她转过头，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这个宏伟得不像话的大厅，掠过光滑如镜的地砖、高耸的穹顶……


    最后，定格在王座上那些数不清的、每一颗都价值连城的宝石上。


    在街头和组织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练就的最有用的技能之一，就是分辨真话与谎言。


    至少在这一刻，她能判断出，这个混蛋魔王说“带她过好日子”这句话时，是出自真心。


    而且，他有一点没说错。


    她真的、真的不想再回去给那个组织卖命了。


    那笔永远也还不完的债，那对早就不知死活的人渣父母，那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她早就受够了。


    她无论如何都想逃离，哪怕去往的下一个地点充满风险。


    再者说……魔王，应该很有钱吧？


    看看这城堡，看看这王座上的宝石……在这里生活，哪怕只是当一个米虫，生活水平也绝对比她在人界时好上千百倍。


    伊拉娜的大脑飞速运转，进行着利弊权衡。


    留下来，意味着要面对这个魔王，以及未知的魔界生活，但能立刻摆脱过去的噩梦，获得难以想象的优渥生活。


    回去，则是回到那个注定被榨干价值后，像“老刀子”一样被处理掉的绝望深渊。


    如此想来，只要她暂时咽下这口气，未来就能一步登天，过上她梦寐以求的、再也不用为生存发愁的日子。


    这不就是她一直以来，拼命挣扎、努力向上爬所追求的最终目标吗？


    伊拉娜越想，眼神越是明亮，那颗被苦难磨砺得冰冷坚硬的心脏，也罕见地加速跳动起来。


    那是名为“希望”的东西，开始悄然滋生。


    “让我留下来……成为你的‘子嗣’，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


    伊拉娜忽然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


    “你特意把我找回来，应该不止是让我回来享福这么简单吧？”


    拖了十八年才想起来找她，要说背后没有其他图谋，鬼才相信。


    魔王无奈地摊了摊手，“好吧，还是瞒不过你。事实上，我确实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可能会很不愿意，但这件事对你我都有利。当然，如果你实在讨厌，也可以拒绝。”


    伊拉娜想都没想，直接堵死一种可能性，“如果是政治联姻之类的烂事，那你现在就可以去死了。”


    魔王摇头。


    “是上学。”


    “……啊？”


    ……


    半小时后，魔王城餐厅。


    伊拉娜与魔王相对而坐，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美食的香气，气氛与方才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


    “……所以，所谓的‘上学’，就是我要和其他十七位魔王候补在学院里进行一场长达六年的公开厮杀，最终只有一人能加冕为新任魔王，后续七名瓜分领主之位，剩下十名落入尘埃？”在宵夜时间听完了魔王的解释，伊拉娜擦了擦嘴，总结道。


    “就是这样！”魔王赞许地点头，随即饶有兴致地等待她的反应。


    伊拉娜没有让他失望，直接命中要害：“那么，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我，一个人类，怎么参与恶魔间的王位争夺？”


    她虽有所触动，但理性告诉她，这样的条件实在是异想天开。


    “凭你体内流淌着我的魔力，共享我千年寿命。”魔王笑道，态度却十分坚定，“除了这具身体，你与顶尖恶魔别无二致，法律条文上更是没有一个字规定魔王必须是恶魔。”


    他顿了顿，满不在乎地补充一句：“无非是需要花点心思，打发掉元老院的质疑罢了。”


    伊拉娜愣了一下，她体内有魔力？


    但紧接着，魔王话锋一转，摆出西子捧心的脆弱模样，“当然，你若不愿，我也不强求。只是等到我退位禅让的那一刻，你我父女，怕是只能相依为命，露～宿～街～头～了……”


    演技浮夸，毫无诚意，可偏偏伊拉娜听进去了。


    没人想体验露宿街头的感觉，经历过的人更甚。


    那种刻入骨髓的寒冷，伊拉娜绝不愿再体验第二次，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这一可能。


    她强压下回忆带来的不适，继续询问：“你个人没有积蓄？其他产业呢？”


    魔王收敛了表情，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严肃：


    “弱肉强食，败者，一切归公。”


    “这是魔界的规则，也是初代魔王定下的铁律，无魔可以违抗。”


    退路已断。


    现在摆在伊拉娜面前的路只有两条：


    拒绝，将失去这刚到手的天堂，跌回那没有希望的深渊。


    接受，则是踏入一个九死一生的角斗场。


    必死悬崖，和一线生机——而且是通往王座的生机，是个人都知道应该选哪个。


    尽管前路布满未知又坎坷，然而，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感，却随着“魔王”这两个字在伊拉娜心中疯长。


    从通过学习跨越阶级，再从干杂活的拼命升到讨债人，伊拉娜从记事起就清楚，她要抓住每一个微小的机会向上攀援——


    她伊拉娜，生来就要掠夺，要征服，要站在顶峰，要让自己活得更好。


    而这一次，权力、地位、财富……一切她渴望而不可及的东西，都凝聚在那张王座之上。


    有了它，她就再也不用为生存苦恼，后半生可以尽情享受美好的人生，追求爱好。


    伊拉娜缓缓抬起头，赤红的眼瞳中，最后一丝犹豫被野心的火焰彻底燃尽。


    还有什么，能比将整个魔界踩在脚下，更令人心动？


    对于在深渊里仰望了一生的人而言，没有。


    “好，我接受你的条件。”


    魔王终于松了口气。


    他瞥向墙上的骨钟，指针已指向魔界的深夜。


    “不知不觉聊到这么晚了。”他慵懒地打了个响指。


    餐厅门无声地滑开，一位身着剪裁精良的西装马甲、左眼覆着皮革眼罩、吻部还被戴上嘴套的白毛狼型恶魔静立门外。月光落在他珍珠般的毛发上，泛着冷冽的光泽。


    “科伦丁·马尔科西亚斯，魔王城的管家与主厨。”魔王抬手介绍，“另外，我还为你安排了一位女仆。这座城里只有他们两位仆从，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吩咐。”


    他话锋一转，冲伊拉娜眨了眨眼，“当然，若想找我培养父女感情，我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那轻佻的语气让伊拉娜指节发痒，但顾及有外人在场，她只是抱起双臂，冷声回应：“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只有合作。别忘了这一点。”


    她很清楚，魔王在她面前几乎毫无底线——否则也不会任由她动手叫骂。


    这份纵容，便是她有恃无恐的底气。


    ……


    大厅外，一条幽深的长廊在眼前铺展。


    哥特式的铁制花窗镶嵌着暗紫色玻璃，窗外，一轮红月高悬，将夜空浸染成不祥的血色。那光芒透过窗棂，为廊内的头骨烛台与肖像画蒙上一层诡谲的薄纱。


    伊拉娜的脚步声与科伦丁的爪音在寂静中回响。她的目光掠过墙上那一排风格各异的魔王肖像，最终定格在长廊尽头。


    一幅巨大的画作统治了整面墙壁，尺寸是其他肖像的三倍有余，几乎被阴影完全吞噬。


    画中是一个男性恶魔的模糊剪影，唯有一双猩红的瞳眸在黑暗中灼灼燃烧，如同深渊中永不熄灭的余烬。


    纯金画框下镌刻着一段文字：


    “初代魔王——阿德里安·尼萨罗斯”


    当混沌的裂隙仍在喷吐无序的烈焰，当万千恶魔尚以骸骨为薪彼此征伐，是他，以焚尽万族的指尖为笔，于虚无中亲手绘制魔界的疆域。


    铁蹄踏碎万族纷争，王座之下，皆为臣民。


    ——他是最初的征服者，亦是永恒法则的书写者。


    伊拉娜扫过其他连名字都没有的魔王肖像，与初代魔王的辉煌形成残酷对比。


    这个魔界，似乎只真心敬仰过一位君王。


    这让伊拉娜忍不住幻想，如果是她成为了魔王呢？


    她会在魔界的历史长河中，留下比那位“初代魔王”更浓墨重彩的一笔吗？


    但是说这些还太早了，伊拉娜收回视线，跟随科伦丁抵达顶层的起居区，在一扇雕满玫瑰浮雕的乌木大门前停下。


    门扉开启的瞬间，空中突然炸开数道五彩礼花。


    “欢迎伊拉娜小姐回家！”


    一位金发女仆正用她的六只手臂同时摇晃着礼花筒，笑容甜美。


    “我是人偶莉雅，您的贴身女仆。”她最下方的两只手优雅地提起裙摆，露出其下的球形关节。


    伊拉娜点头，目光却被室内极致的奢华所吸引。


    自带纱帘的大床，看起来就十分高档的梳妆台，甚至还有内置的衣帽间和洗浴间……


    她要高兴地昏过去了。


    见伊拉娜的注意力全在房间上，科伦丁对她微微躬身，声音奇异地从他被束缚的吻部传出：“若您没有其他吩咐，在下告退。”


    这大概也是什么魔法吧。伊拉娜压下心中的惊叹，点头示意科伦丁和莉雅都可以直接离开。


    “小姐晚安，祝您有个好梦。”莉雅离开前说道。


    门扉最终合拢，隔绝了外界。


    伊拉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径直朝床的方向奔去，然后飞扑而起陷进那张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大床里，甚至还弹了几下。


    这哪里是魔界，分明是天国。伊拉娜感动地想。


    无论是床垫还是被褥，都比她过去十八年来感受过的要好太多了。


    她换上放在床头的丝绸睡衣，将自己埋进温暖的被褥中，抱着枕头，几乎因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而失眠。


    但在沉入梦乡的前一刻，一个冰冷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刺入脑海：


    初代魔王的眼睛，和她，或者说现任魔王，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