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暗潮汹涌
作品:《渡我》 自沈府归来,了尘将自己重新投入慈恩寺的日常之中。晨钟暮鼓,诵经念佛,洒扫庭院,一切仿佛都与过去十年无异。他刻意让自己的身体忙碌到极致,试图用疲惫来镇压那不该萌动的心绪。然而,那缕若有若无的兰麝香气,那抹鹅黄色的倩影,以及莲池边她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早已如同无声渗透的细雨,浸润了他看似平静的心田,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无法抹去。
他跪在佛前,一遍遍诵念《清心咒》,可那咒文仿佛失去了往日的效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倚栏而立的身影,耳边回荡着她那句带着颤音的“并不想嫁给一个只识门第、素未谋面之人”。那份不甘与无奈,竟与他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共鸣悄然应和。他自幼失怙,被师父收养,虽得佛法庇佑,但那种身不由己、命运系于他人之手的飘零感,他并非全然无知。
就在这时,长安城关于沈家小姐议亲的消息,如同初夏时节无孔不入的柳絮,伴随着香客们的窃窃私语,飘进了这方外之地。
“听说了吗?吏部李侍郎家的公子,就是那个李明辅,前几日正式向沈家提亲了!”
“李家?那可是宰相的侄孙,真正的权贵之门啊!沈家虽是忠烈之后,但如今人丁单薄,这算是高攀了吧?”
“高攀?哼,那李明辅虽说家世显赫,可满长安城谁不知道他的名声?整日里流连平康坊,斗鸡走马,结交的都是些纨绔子弟……可惜了沈家小姐那般品貌……”
“嘘……小声些!这等事也是你我能妄议的?不过,沈家如今就剩孤儿寡母,恐怕也难以拒绝李家的权势吧……”
这些话语,如同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了尘的心上。他捻动佛珠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那光滑的木珠彼此摩擦,发出急促而细碎的声响,仿佛是他内心焦灼的外化。
李明辅……这个名字他并非第一次听闻。其父李贽是吏部侍郎,叔祖更是权倾朝野的宰相李林甫。这样的门第,对于如今的沈家而言,确实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或者说,是难以抵挡的压力。他想起了沈老夫人在莲池边那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话语,想起了卢氏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忧愁。
一股名为“担忧”的情绪,如同暗夜里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试图坚守的禅心。那藤蔓带着刺,勒得他胸口发闷,呼吸不畅。他想起沈云舒那双清澈坚定、不愿屈从的眼睛,若她真的嫁入那样的门第,面对那样一个夫婿……她的刚烈,她的灵慧,将会遭遇什么?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明媚的笑容如何在深宅内院的倾轧中逐渐枯萎,那清澈的眼眸如何被泪水与失望侵蚀。这个想象,让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再次低声诵念,试图用佛理来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到令他心惊的情感波动。他告诉自己,红尘俗世,恩怨纠葛,不过镜花水月,终将消散。她是侯门千金,他是方外僧人,她的归宿,她的悲喜,与他了尘,本无干系。
然而,道理明晰,心却不再听从理智的号令。
那担忧,那悸动,那莫名的不安,并非源于佛法所言的“慈悲众生”。那是一种更为具体、更为灼热、甚至带着一丝独占意味的情感。它指向明确,只关乎那一个名唤沈云舒的女子。
他开始在夜深人静时,于禅房窗前伫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长安城的方向。那里的万家灯火,有一盏属于沈府,属于那个让他心绪不宁的少女。他仿佛能穿透这遥远的距离,看到她或许正对烛垂泪,或许正倔强地挺直脊背,与家族的压力无声抗争。
寺中的生活依旧平静,木鱼声、诵经声、扫地声,交织成不变的韵律。但在了尘看来,这平静之下,早已暗潮汹涌。那潮水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已然失守的内心。
他不再试图强行镇压,而是学着师父所言,开始“观照”这份妄念。他清晰地看到,那名为“了尘”的坚固外壳,正在从内部生出细微的裂痕。一种陌生的、炽热的、属于“周尘”本我的渴望,正试图破壳而出。
这认知让他感到恐慌,却又隐隐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战栗。
他依旧每日完成着僧人的功课,履行着僧人的职责。但他的眼神,偶尔会掠过一丝游离;他捻动佛珠的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停顿。那青灰色的僧衣之下,包裹着的,是一颗正在经历着无声风暴、逐渐脱离既定轨迹的心。
慈恩寺的桃花早已落尽,枝头缀满了青涩的果实。而了尘心中那棵不该萌发的幼苗,却在暗流的滋养下,悄然扎根,顽强生长。他并不知道这幼苗最终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他只隐约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山雨欲来的沉闷,不仅笼罩在长安城的上空,更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