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曜不说话了。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反应。”星野辰耸肩。


    两人继续朝黑塔遗骸的方向走，靠近黑塔的空地上，地面堆积的灰尘上面印着错杂的军靴脚印，像水波纹一样由中心推开。


    林曜跟在后面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星野辰没有否认，偏头看她：“你呢？你难道都说了？”


    她们之间横亘着她的死亡，这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十年前，她们一起走进终极黑塔的那片丛林，她、星野辰、苏蒂，还有莫兰和雪朔。


    当她们艰难穿越丛林，终极黑塔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当时星野辰受了重伤，无法前进，莫兰身份尊贵就此止步，雪朔负责护卫两人的安全，最后进塔的只有她和苏蒂。


    她最后的防线是苏蒂和莫兰留下来的向导素，当苏蒂丧失能力，向导素失效，她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活下来，数月来，她不停在想这个问题。


    可也许，她最该搞清楚的是，她们最后面临的危急处境是不是一开始就可以避免？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她不能再回到十年前重演一遍。


    她怀疑莫兰，可苏蒂……


    “我不会怀疑苏蒂，”她对星野辰说，“是我最后让小白带她离开，我并不觉得要她跟我一起死了才能证明什么。”


    星野辰走到黑塔最后留下的断瓦残垣旁，伸指一弹，剩下的半面石墙顷刻间倒塌。


    “我和苏蒂闹崩了，你现在得从我们中间选一个。”


    星野辰转回身，大喇喇看着她。


    她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星野辰冷笑：“没什么好说的，她选择了另一条路。你不知道她当上向导署署长了吗？就是今年的事。”


    “冬鹞，不，以后我还是叫你林曜吧，”星野辰说，“我们的好朋友苏蒂，背叛了我们的约定。”


    背叛么？她总觉得这是一个太沉重的词。


    “也许她有了别的选择，你不能要求所有人和你一样永远不变。”她说。


    时间是公平的，只是略过了她，荣幸，也可悲。


    她看着星野辰的脸，她的头发还像十年前一样灿烂，什么都没变吗？她分明有了一张更棱角分明的脸。


    她说：“就算十年前我真的死在那里了，今天没有重新活过来，我实践了我的诺言，我为我的理想而死，我不后悔。”


    “你总是不会后悔，”星野辰冷冷地说，眼里有恨，“可你知道你为之献身的是什么东西吗？这个国家烂透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她反问，“我比谁都清楚我在做什么。”


    星野辰沉默片刻，笑了：“你知道吗？刚才这些对话我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我太清楚你会说什么了，果然是你啊。”


    无奈地叹气，她看着女孩说：“可我还是要说，我不愿意看到我最好的朋友白白送死，我想要你活着，你说我自私也好，小心眼也好，你不能就这么死了，这个国家不值得，那个坐在王位上的人也不值得。”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会在你接受那个可笑的任务的时候就把你打晕，当年的任务，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说到后来，星野辰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但里面盘根错节的关要太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


    这几天她想了太多事，从前的，现在的，以后的，直到她再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发现，只有一个想法冲垮了其它所有可能性。


    她想要她活着。


    “林曜，你以后可以只做林曜，你不需要再努力做任何事，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会不遗余力地帮你，”星野辰说，“你以前不总是说想要自由吗？你可以自由了。”


    “你看到了，”星野辰在她面前张开手，“我现在能做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很多。”


    星野辰说了很多话，她一开始只是听着，后来慢慢皱起了眉。


    黑头发的哨兵问：“星野辰，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人呢？”


    “一个傻子。”星野辰毫不留情地说。


    “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平静地说，“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自由不是我最想要的东西了。”


    星野辰点了点头：“这句话我没想到，你继续。”


    “我想要那个人死，”她淡淡地说，“我只要他死，别的我都不在乎了。”


    星野辰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大笑。


    “这可怎么办啊，我们又要走到一条路上了。”


    冬鹞，哦不，林曜说：“我不想说的，但是，谢谢你，星野辰。”


    突然，星野辰手放在她头顶，动手比划了一下。


    林曜：“？”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我终于比你高了！”星野辰哈哈大笑，被她毫不留情地踹了一脚。


    傍晚，星野辰开车送她回学校，校门前的大路上，她临时停车，放下车窗对她说：“我待会儿回夏港，之后常驻那边，重光会的事我会跟进，你随时给我发消息。”


    “知道了。”她懒洋洋地应声。


    晚霞灿烂，两人眼里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看着军车绝尘而去，她踢着路上小石子走进学校。


    她和星野辰甚至谈不上信任，她们曾经给过彼此最坚硬的后背，她们是，生死之交。


    啊！有朋友的感觉真好啊！


    晚训时间，她格外卖力，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精神力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它们有着恐怖的力量，随时和她抢夺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还有她被毁坏的精神图景，如果想要使用这么强大的力量，一个破破烂烂的精神图景可不行。


    她再一次直视这个问题。


    第二天上午，楚温叫哨兵林曜到办公室，她的第二次精神力检测结果终于出来了。


    其实楚温前一天就拿到结果了，忙着跟检测医师确认细节，还没来得及跟林曜本人说。


    楚温把结果递给林曜，那是一本薄薄的册子，里面不光有精神力检测结果，还有她身体的各项数据。


    “看看吧。”楚温撑着额头说。


    林曜没接，懒懒地站着：“您直接和我说就行，我现在精神力是什么水平？”


    楚温翻到精神力检测结果的那页，推过去，林曜瞟了眼纸上鲜明的红色标记：C级。


    意料之中。她没什么反应。


    楚温在组织自己的语言，昨天刚拿到第二份结果的时候，她就惊呆了。


    前两天第一份检测结果出来之后，校医院觉得有问题，又把数据倒腾了一遍，可是第二遍结果照旧。


    这个入校评级为F级的哨兵，经过短短半个学期的训练，精神力水平升了三级，甚至在一个月以内连升了两级。


    “不光是精神力水平大幅度提升，就连各项身体指标都有了质的飞跃，”校医院的检测医师慎重道，“楚教官，您的这个学生不会真是天才吧？那您可得好好上心了。”


    天才，天才能从大街上批发来吗？楚温想起林曜自己说过的话，如果要夸这家伙有自知之明，只怕她尾巴会翘到天上去。


    “你还真是个天才。”


    办公室里，楚温这句话说得莫名阴阳怪气。其实她心里是高兴的，高兴之余又有些复杂。


    要是别的人有了这么大的进步，她一定是十成十的祝贺，可放到林曜身上，她总放不下心。


    林曜站在她面前，今天格外老实，面对检测单上的结果，一点高兴的表情也没有。


    楚温说：“怎么，还不满意？”


    “这不是我真正的实力。”面前的哨兵说。


    “你什么实力？”


    “比S级还要厉害一点。”


    楚温二话不说卷起手册给她头敲了一下。


    一点都不痛，她躲都没躲一下，梗着脖子说：“教官你都说我是天才了，那你不能小瞧一个天才的实力。”


    “哦，”楚温点点头，“那我可等着瞧了，你以后能进中央兵团也说不定。”


    “中央兵团那破地方谁稀罕。”林曜嗤之以鼻，嗤完头又被敲了一下。


    楚温警告：“好好说话，你一个C级的哨兵说这种大话，走出去就被人打了。”


    林曜耸肩，这回没顶嘴。


    楚温想了下说：“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后的路怎么走？”


    林曜认真想了想，回答：“我要变强，变很强。”


    楚温听了脑瓜子嗡嗡疼，也不跟她拐弯抹角了，说：“那我这么跟你说了吧，葛校找我讨论，要把你当成重点培养对象，你什么想法？”


    “重点培养对象？有什么好处么？”她疑问地看着楚温。


    楚温又要敲她，被她灵活躲开，大叫：“教官，我不管什么重点不重点的，没好处的事我可不干。”


    楚温说：“所以我刚才问你，你以后想走哪条路。”


    “这个问题太难了教官。”她老实说。


    “你回去想想，然后告诉我，”楚温扶着脑袋说，挥了挥手，“赶紧滚，拿上你的检测结果。”


    被楚温打发走了，她把那本册子卷成筒状，拿在手里随意敲着手心，刚走到走廊前边，就瞧见丁炫那红色脑袋又在教室后门探头探脑。


    她悄悄走到丁炫后面，飞快地拍了下丁炫右肩，等丁炫往右回头，她又闪到左边拍了她一下，等丁炫再往左边回头，啪，丁炫脑袋中间被手册卷成的纸筒正中红心。


    冷酷的丁炫怒了：“林曜！！！”


    “在这。”她嬉皮笑脸的。


    丁炫眼冒火星子怒视她一会儿，见她皮糙肉厚的样子，讨了个没趣，带着几分怒意问：“你被叫去谈话了吗？”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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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点培养对象的事。”丁炫严肃。


    林曜一听就笑了：“你也被叫去了？那这重点培养听起来一点都不重点嘛。”


    她好奇地盯着丁炫，想看看丁炫发起火来到底是什么样。


    这个红头发的哨兵确实被彻底激怒了，盛怒之下，她一不小心瞧见了林曜手里拿的检测结果，二话不说伸手抢过来。


    林曜任她抢，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然后，丁炫拿着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


    丁炫：“……”


    林曜摊手：“是你非要看的。”


    丁炫充满了怀疑：“你在黑塔核心里那能力，怎么可能才是C级？”


    林曜话接得很快：“是啊，我又没说这是我真正的实力，你等着瞧吧。”


    丁炫脸都快裂开了：“你还是人吗？”


    “这么喜欢我的检测结果，那送你了。”


    林曜懒得回答，摆摆手就要走了，走出两步，折回来，问：“你现在什么等级？”


    “B级。”丁炫一点高兴的表情都没有。


    林曜心情很好地笑，拍拍丁炫肩膀：“继续努力哦，小心我马上超过你。”说完潇洒离去。


    丁炫拿着皱巴巴的册子站在原地，拳头硬了。


    咚，她一拳砸在墙上，白色墙灰扑簌簌落下，走廊上的路人纷纷侧目。


    她发誓！她一定要让这个自大的家伙好看！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秋天即将结束。


    深秋最后的草坡上，午后日光暖洋洋，有人在体育馆上课，有人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翘着脚躺在草坡上晒太阳。


    哨兵林曜最近有了点小小的心事。


    很奇怪，她很少有心事，不管以前还是现在，她是一个连梦都很少做的人。


    冬澈说这是因为她有最强大的精神力，所以她可以比所有人更清醒，她没有恐惧，没有执念，没有怀疑，一往无前，她是天生的哨兵。


    一个天生的哨兵应该使用她无可匹敌的精神力战斗到最后一刻。


    冬鹞确实如此。然而冬鹞死了。


    如今是哨兵林曜躺在秋天最后的草坡上有了心事。


    她想到自由，想到未来，想到这些她在上一个十五岁从没有想过的事情。


    为什么没有想过呢？也许是因为不需要。


    作为预科班破格录取的一号，她是当之无愧的天才，很多时候，天才是没有选择的，尤其是当人们需要天才的时候。


    人们需要她，帝国需要她，所以才有帝国之日冬鹞的存在。


    人们迫切地需要她，就像当时的她迫切地需要自由。她从不觉得自己没有选择，她一直以为自己做出的所有决定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如果是这样，那她为什么还这么渴望自由呢？


    她渴望自由，即便冬澈说自由是毒药，即便她从来不知道自由长什么样子，可她像草籽渴望雨水，像骆驼渴望绿洲一样渴望着自由。


    她在渴望中迎来了死亡，她以为那是一切的结局了，却迎来了新的开始。


    现在，她不再渴望自由。


    这是不是说明，她已经自由了？


    啊，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面对自我的时候，她没办法像面对星野辰一样斩钉截铁，尽管那天说的都是真话。


    她已经自由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她只有C级的精神力，她的精神图景破败不堪，她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是，她自由了。


    自由了，然后呢？


    她要选择哪一条路？


    选择一座无人知晓的小城，做一个没人知道的守塔哨兵么？黑塔正在复苏，世界加速溃败，这与她何干？


    她不需要做任何事，不需要再去拯救任何人，她需要安抚的只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


    是的，她不甘心，她曾经体验过那么强大的力量，却又失去了。


    除了这点不甘心，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她还有恨。她唯一的恶毒的恨，献给那个最尊贵的人，只有看到那张紫罗兰般的面庞在她眼前枯萎，她才能感到一丝快意。


    我亲爱的陛下，为我而死吧，就像我曾经那样。


    她的未来，在想象出他的死亡后缓缓到来。


    黑发的哨兵躺在草坪上打了个盹，她做了第一个梦，梦到她和莫兰在那座花园里初次相遇。


    「你是哨兵？」


    唐突的询问，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脸上绽放出笑颜，向她伸出手，一个礼貌的握手礼。


    「你好，我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向导。」


    她握上那只带着白色手套的手，然后，匕首刺进胸膛，血色溅开，他苍白的脸庞如花枯萎，他死了。


    她和他的故事终结在那一刻。


    暖阳下，黑发的哨兵闭着眼睛扬起唇角。


    真是一场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