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屏气敛息，凝神细看。


    一张几乎同她一模一样的脸印入眼帘。


    “是。”僧人一声简短回应佐证了云萝的所见。


    “当真奇妙！”女孩又惊又喜，“不知那个我是做什么的，希望她能过得自由自在才好。”


    “会的。”僧人清冷的目光有了烛火的温度。


    二人在廊下避雨，雨线顺着檐际落延绵不断。


    女孩举起一支蜡烛，朦胧的光漫过去，透过素衣，僧人藏在宽袖下结实的臂膀若隐若现，衣衫淋了雨，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虎背蜂腰。女孩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不声不响地转过身去，与他背身而立。


    云萝欠缺觉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她还特意转到僧人身后，看他左腰上有没有师兄那颗朱砂痣。


    偏生那处衣衫未湿，又背光，总也看不透。


    女孩微微侧目过来，“还未请教法师名号。”


    “小僧明烛。”


    云萝闻声抬头，凝望他的脸。原来他就是佛目之上那张度牒的主人。


    女孩略一点头，人已经跑进雨幕中。


    “我先走了，出来太久，我娘会担心我的。”


    云萝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她没有娘，很想看看前世的娘。


    这个念头极其迫切。双脚踏起泥水溅溅，泥地湿滑，她险些一头栽到井边。


    身形一歪，裙裾扫过青蒿，羽状叶片霎时挂上泥浆。


    云萝呆了一下，再回眸，那个叫明烛的法师已经不见了，门口只有一个倒扣的箩筐。


    她回来了。


    云萝意识到这个事实后，顾不得旁的，遍地找寻明烛坠落的那口井。若不出所料，师兄也掉进去了。


    就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周遭积水流向一处低洼地，细听之下，有滴沥泠泠声。


    云萝立即俯身，大片丰美的水草隐匿着一处洞穴。她伸手拨开水草，便见到一口黑黢黢的洞穴。


    原来井口坍塌，砖石和淤泥封住大半个洞口，上头又有蔓草覆盖，比猎户在山间挖的陷阱还隐蔽。难怪她们三人来时都没发现寺院中有这么一口井。


    云萝徒手扒开淤泥，豁然开朗。


    井中水位因雨水倒灌而上涨，水光潋滟。因此，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井内的情形也不难观察。


    黑暗中，苍羽双目紧闭，面色惨白，高束的马尾绕住脖颈缠了一圈，发尾散开，漂浮在水面上。


    云萝手抖得厉害，她说不出任何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人拽上来的。


    她搂住湿漉漉的苍羽，他浑身冰凉，极峰上冻住的寒冰一般，没有丝毫人气。


    云萝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她背起比自己高大出一半有余的他。每挪动一步，整只脚都深深扎进泥里，复艰难拔腿。


    明明距庙门才不足五米，这一路却如此漫长。


    终于进到屋，云萝筋疲力尽地趴在他身上，伸手扒他身上浸满水的衣服。


    除尽衣衫，她连拖带拽将人塞进被窝里，又跑去抱来自己的被褥，一股脑全盖到他身上。


    泪水滚滚砸下，云萝强稳住心神，掌心托起一束光焰为他取暖，可杯水车薪，他的身上还是那样冷，唇色还是那样白。


    云萝浑身颤抖，如果她能早点发现那口井就好了，早点发现那口井，她就能早点救出师兄，早点救出师兄，师兄就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怎么办？到底怎样才能救你啊师兄！”


    她泣不成声，脱掉自己的外衫，钻进被窝里抱住他，刚贴上他的胸膛，云萝抖了一下。


    冷，好冷……


    云萝被冻得有些神志不清，她死死抱住苍羽的身体，试图将自己的体温渡给他。


    “云萝！”


    忽听一声暴喝，云萝寻声抬头。


    一个白发赤眼的男人，突兀地立在堂前，他不由分说地将云萝从被窝中拽出来，裹进自己宽大的袍子里。


    他身上很热，火炉一般，云萝被他扣在怀里，寒意退却，浑身暖融融，她近乎贪恋地在攀在他怀中，本能地贴紧他。


    云萝扬起下巴看他，问他：“你是谁？”


    “我是谁？”明烛冷笑，十指狠狠陷入她腰间的软肉。


    云萝好似看到了救星，忽视了那点微不足道疼痛，指着躺在地铺上仍昏睡不醒的苍羽，恳求道：“你可以抱抱他吗？”


    明烛赤目划向地上的苍羽，似是看到了什么碍眼的东西，眸中难掩滔天怒火。见他要死不死，心中又觉快意。


    死了才好，最好死得快些！


    他左手一翻，一团巨大火球映得满室亮如白昼。


    “你要干什么？！”云萝抓住他的手臂，急忙阻止他将那颗火球拍下去，“会烧死人的！”


    明烛低头看着这个尚且年少的妻子，不由软下心肠，他收回火球，耀眼的晕光和灼热的温度也随之消失。


    “求求你，救救他，你只要抱抱他就好了。”


    “你让我抱这个奸夫？！”


    云萝听他如此称呼苍羽，一双杏眼霎时睁得圆圆的，脚后跟蹬地后退，可她腰身受困，逃不掉。云萝发狠一巴掌拍到他胸膛上，“你是谁？”


    只听头顶一声冷哼，她整个人被拦腰抱起。


    一阵头晕目眩后，人已经在幽冥海那座孤岛之上。


    只有踏足到这片领土，云萝才能获得完整无缺的记忆。


    明烛低头问她：“现在想起我是谁了吗？”


    云萝在他怀中挣扎，心中惊骇万分，她只知道得到天机镜碎片后，她的神识才能来到这个地方，不成想原来他是能回到过去将她拎回来的！


    而且她这次整个人都过来了，不过，她很快发现不同，她身上的衣服，虽然还是自己的那一身里衣，但明显短了一截，她的小臂和小腿露在外面。


    现在不是细思这些的时候，云萝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恳求他道：“往日恩怨先不提，我会偿还你的，现在你快点送我回去，我师兄会死的！”


    明烛的手指轻抚上她紧蹙的眉，似是想替她扫去愁绪。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云萝怒极，攥住他的虎口和大拇指。


    明烛没反抗，拇指在她手腕处摩挲几下。转眼，他的手被她像丢垃圾一样甩下。


    他抱紧她，皱眉道：“身上怎么这么凉？”


    他这幅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态度彻底惹火云萝，她拼命捶打他胸膛，“你放我下来！”


    明烛完全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反而搂得更紧。


    他身体坚如磐石，云萝虽是打人的那一个，但手和肘腕早已疼得厉害。


    她歇了一会儿，抬手又要打，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从手腕滑到掌心，他包裹住她整只手，注入一股暖如春水的力道，她手上的疼痛顿时消散。


    明烛将她的手放回自己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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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示意她继续打。


    她缩回手，当即转换攻击部位，在他脖颈和脸上又抓又挠。


    效果立竿见影，他颈上泛红，脸颊上有一道指甲抓痕，头发也被她抓散一缕，凌乱地垂在鬓边。


    他不躲，任由她发泄怒火，直至她自己罢手。


    云萝力竭，喘着粗气，胸膛起起伏伏。


    明烛爱怜地理理她散落在面颊的发丝。


    云萝抬起眼眸对上他，“如果我师兄死了，我就跟他一起死！”


    明烛一顿，血色弥漫的瞳仁骤然紧缩，立起两道黑红的竖，身体抖瑟，活脱脱一头嗜血的野兽！


    这只眼她曾梦见过。


    他一直在监视她！


    云萝浑身汗毛倒竖，遍体生寒。


    事已至此，她反而不怕了。她不知自己犯下何种灭绝人性的罪孽，要叫人这样窥间伺隙。


    她直面他，嘴角浮出一个冷笑。


    明烛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我不会让你死！”


    云萝一把揪住她的衣领，“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


    “凭我是你夫！”


    “呵！”


    什么夫君？什么婚姻！


    不过天地间人为制造的一道无形枷锁。


    这整座岛都是一间他困养鸟雀的牢笼！


    她不愿意做这笼中鸟。


    天高水长，她应当自在飞翔。


    云萝很想硬气地同他抗争到底。


    可她不能。


    师兄的命危在旦夕，她得快些回去，可她身上没有天机镜碎片，靠她自己是回不去的。


    “我不求你救他，你放我回去，你不是说你是我夫君吗？这点事都不能替我办到吗？”云萝侧脸贴在他的胸口，像只温顺的鸟儿，“我答应你，只要你帮我，我以后会乖乖听你的话。”


    明烛的手掌覆盖在她脑壳上，毛茸茸的头发，扎得他心口生疼。


    “小骗子。”


    云萝闻言一怔，抬起脑袋看向他，“我没有骗你呀，真的！”


    明明这么伤心，还要装出乖顺模样委屈求全，不是小骗子是什么？她这幅模样，比她任何刻意激怒他的行为，甚至比她拥抱赤|身|裸|体的苍羽，都更令他难受。


    明烛觉得自己的心都好像被她生生剜出来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


    “我会救他，不是想你听我的话，而是我听你的话。”


    明烛抱紧云萝挪了一步，转瞬，两人已置身温泉池前。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放进温泉水中。


    云萝在水中扑通两下，站起身，“你什么时候去救他？”


    里衣本就轻薄，又浸透了水，明烛不敢再看，他转过身，“我这就去，你在这里等我。”


    话罢，人影就不见了。


    云萝倚靠在池壁，整个人泡在温泉里，心神不宁地等待着。


    不到一刻钟，明烛已经回来了，还带回了她的外衫和水灵镜。


    云萝忙起身接过水灵镜，见另一头的苍羽躺在地上，虽仍是在昏睡，但呼吸平稳，面色红润，已无大碍了。


    她这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回去。


    明烛在不远处的盥洗池前，洗她那件沾满泥水的外衫。


    云萝对着他的背影道了声谢。


    明烛没有回头，他喉中涌出一口血。


    迅速清理干净嘴角的血迹后，他才若无其事地转身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