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海县

作品:《百莫

    海上鸟飞鱼跃,天空碧蓝,日光颇有些咄咄逼人。柳大夫走开了些路便悄悄折返,一鼎不易察觉的大罩将那个房间裹住,大夫咂摸着这个精妙的障眼法,踱了两步走成个圈,轻且慎地把手压到木墙上,偷听那里头人自家长里短皮毛起,扯至快意江湖的蒜皮。大夫试着拿开手溜达两步再覆上,仍是能很好承接上方才断下的叽里呱啦。寻着也没啥法子来探他这小队的底细,着实呐,没必要费尽心思来钻磨救命恩人的根底。翻转过一遍那些对话,暗暗在肚子里笑了会儿,健康的红浮到脸上,大夫飘忽两下衣摆离去了。


    晚些点,何池咽了几口柳双带回的酒,董年扒拉着大夫煎的药,四人就着海中风浪和甲板上水手的喧嚣,犹如当真品着什么不错的菜碟,絮絮叨叨谈起今天的事来。


    董年首先大叫,自叹着没什么可说,怪他身体抱恙,大概迷了两下思绪就昏了,最后才醒来这事也强调了病躯这点,其他人听了只好不去指望。


    空祈惭愧讲自己求佛所学不精,杂心被激起,看到过去的心魔浅淡地扑上来。


    柳双道最初听着河池的声音,后来浑身都瘫了,脑子里的东西和五感持续被遗忘和麻痹。


    何池忙着附和:“我同羽出情况类似,过往记忆里头一些顶恶心的事情爬起来想重拳痛打老子,但最后落下来的只同棉花般,再后我就仿佛魂失了部分。感谢那古怪,虽不知何由地放过了我们……”


    不算董年,这受的分别是放大和抹去**的两种攻击。


    柳双见着曾经俩娃子的队长现在的虚美人,在认识以来第一次毫不戏谑地蹙眉:“年年岁岁出海的船只繁多却从无此例,偏单挑我们针对,猖狂。”他把留有药味的破碗咯吱咯吱地散火气,“卑劣的警告。”笑着纳了宽容的神性,把碗扔回桌上,吆喝其他人不要动作,惟等回岸。


    总司部的灵卦占出这里有大凶象,能在各种麻烦事里无往不利的董慕轮接下了它,一项卜师们专门待他承接的任务。那么有所异样,总好过海不扬波。


    他们商量好不再对外界做出探查类的术法或道具,并进行了一些自我屏蔽以弱化存在感。随着贸易的船只搬运货物、买卖交易,兜兜转转回到海县,一路再没有异样发生。除了本地人们每天仍然挂在嘴上的海神故事和渺渺空灵的海歌,没有什么再区别于其他平凡的众生。何况如果不是上面的任命和遭遇的幻境,一切只是一个略有特殊的可爱的地方。


    再次确认过耕地里,肥沃的土壤和丰硕的作物真的对他们毫不排外后,眼下发现的异象就只在海里。


    从很久很久以前,这里的人们记录传下了这个故事,写作《霜冻流年》。


    若抛开主人公的身份来梗概,就只是一个平淡的故事。


    这里有一个世界上最黑的山窟,无所属的至暗渐渐孵化了自己的意识,因为被汲吸了颜色,岩壁中有几分无光自亮的意思。随着周边人烟的建扎,零散有误入的顽童发现了这座洞里形容肮脏而黑湿的东西。他们惊吓着逃走,兴致起来时则结伴过来征伐,“东西”就像一个愚蠢的蹴鞠,在粗粝的家里被砸得四处爬滚。“球”在没有其他引导的年岁里,学会了坚硬、逃逸和攻击,最后它隐藏了自己。


    当年的孩童长大,在航行于海面时,他们大声笑闹起儿时遇见的不明状物,如何团结着围攻和追逐、如何四蹿着躲避和反击再到一切的戛然而止。


    海里的一条鱼正游经此处,它的修行路上还缺些历练。化成人形的他寻着水手们话里根源的味道,追溯来到被隐藏的地方。


    “我摸索进这个洞,它很深很大,是我见过最黑的地方。比海里最深的泥地和洞穴还黑,像没有任何生物一样封闭式的安静。巨大的压抑使我的生理想要退却,但我想到了我的目的,就否决了我首先的不适,我安抚我的身体,在一处地方躺下。


    经历着不知多长的时光,向这里的那个生物表达我的无害。


    我已经化作了石壁的一部分,在感知到被一个潮湿冰冷的事物触碰时。


    原来我还有温度吗?


    在漫长的触碰中,前所未有的寒意在我身上蔓延,我的心慢慢软化下来,流年一寸寸被霜雪冻结。


    我是一条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轻重的鱼,那天平静的海面下,我听着人的取笑,一边无端地愤怒,一边无端地心悸。不知他们的声音有怎样的咒语,催促我一定要来到这,就像是大道命定的法则。


    我来了,我等待,然后我遇见了你。


    我们在余生的接触里写下了淬着冰的歌,我把你安抚在了海底的洞里,你一天天一点点接受了海,我们一步步往前,像那段霜冻流年里,我接受着黑,你接受着我。我们好似说着这一生的缘分多好多巧,海里的福泽随主,点点滴滴连绵不尽。”


    四人复盘着这个故事,柳羽出笑道:“结尾模糊,但较全篇的表述还蛮诗意的。”


    何江涞状似抖掉身上的鸡皮疙瘩,斟酌了下:“一条鱼听到一个洞里的黑妖,爱上了她,在他的陪伴中黑妖也爱上了他,他们回到海里慢慢成了神的故事。”


    空祈温和地拍着他的肩,像要普渡众生:“心有灵犀、陪伴和命中注定。”


    董慕轮打了几个大哈欠:“统共这点事看得能默写了,和我们的遭遇没半截狗尾巴草的关系。”他无聊地掰扯着点心嚼着,瞪着俩倒霉鬼,“一来显而易见,这情报是个不中用的废料。二来你们把我教的当屁吃?这种东西真真假假的,等下乱信着丢了命打哪捞?我要以前那几次,一口气都没上来,你们遇到这案子这脑子,不是急赶着下来见我?眼睛就晓得逮着点眼前的狭窄角落里的垃圾。”


    两个鬼不知道哪惹着他了,只是瞎承着不是。他们不太懂这个老油条是分析到哪一步,在回头嘲笑他们,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眼下不能出海,海神的故事里,照董慕轮的意思,也没有能启示他们被攻击的原因,一派一筹莫展之感。


    柳羽出左看右看,倒是品出这个家怎么这般拧巴,那俩娃挤在一起,跟自己和董慕轮拉远,位置连线呈一个瘪长的三角形。


    因着没人说话,他顿了会儿先去细细检查董慕轮的神色,又靠近了几分,排去点心味嗅他身上的味道。董慕轮还是没出声,但放缓了气性,把手腕露出来。或许心情还是不太好,他恹恹地坐着,半阖着眼睫来看大夫。


    柳羽出搭上三指先后在左右两手上切诊,四人脑子里各思忖自己格局能想到的线索。


    脉象还是一如既往的乱,照旧得睡前调理一番,所幸没有加重。他鉴于不背负那道不是但胜似父亲的威严,能平视着董慕轮:“假使眼下就是话本里的处境,海神针对我们可能是因为我们身上和那帮欺负他妻子的人有相似之处。”


    董慕轮眼波里倾倒了笑味,嘴上憋了会儿,还是没出声理会,只摇摇头。


    何江涞就扯着空祈凑前一点接上:“海神应该是大度的,遑论神,这还是一个爱情和神路都美满的神。他的妻子既然在能够懂得攻击,越来越强大以后倒去修行隐藏的法子,想来也是大度大气的,不应该会因为话本里现有的什么矛盾和缘由来讨厌我们。”


    空祈转着佛珠垂目:“海县受海神庇护,神爱戴子民。不知是只有我们还是外地人都会出海遇到幻境,但报告里并未提及,只是占出此地大凶,或许是因为我们的目的就是冒犯神……大凶之地民生如此安乐实怪,惟有那幻境符合对这里评估的危险程度。这位神就算是攻击我们,也只是略施小惩,像各退一步劝我们离开,确实是一个温和得值得爱戴的神。”


    董慕轮话说得都有些牙酸:“空祈,大凶在咱上头那的规定,就是个能搅得天翻地覆大乱的坏玩意儿。到能被占出来的程度,管他多么菩萨热肠的东西,都是病入膏肓没法回头的,他的因果势必把天下带向毁灭,他妈的无解。”


    空祈不转佛珠了,认真和董慕轮对视,很确凿地郑重告诉他:“我知道,我们要解决这件事。我只是分析我们要打交道的这位神的性格。”


    何江涞暗戳戳挤他:“和尚你不敬神佛。”


    柳羽出觉得虽然又骂起来了,但气氛多少有变化:“我们下一步做什么?询问当地人我们的幻境还有去戏班子里看看?”


    董慕轮抱怨着肚子撑,闲着回应:“成啊,明天何池空祈去问人,我和大夫先去戏班看看,你们问完也过来。”


    柳羽出咂摸出了些味道来,就静静靠在一边淡笑着听他们叽叽喳喳。何江涞嗷着肚子饿了,要去折腾点吃的,空祁和二人说笑一阵,以不打扰病人修养为由告辞去。


    总也捂不热的一面凉意带着主人的味道拢上来,董慕轮眼波转遛不停,阴阴开口:“神医今个又在瞧什么热闹?”


    神医就描他手间的纹路,一丝丝渡去些功力作针,鼓捣起难缠的脉络,嘴上不知累得絮叨:“那俩孩子担心你担心得紧……生死门前走过一招,大人于他们来说肯定是极重要的恩父好友,那些不省人事的日子,他们踱步来去痛苦得很。大人也是这般,舍不得人世放不下心,今天出事回来,对他们只是敲打责备,光恼他们怎么做事还笨不出息,气乍乍地明明已知晓个大半,却摆着难题看呆子怎般解。”


    神医叹叹气,哪怕百年见过太多事,仍是觉得心里有些发酸。他想着这家子人的关心和爱怎么偏偏变扭不说,这边大人一双玻璃子定定盯着他的眼,不知所思。俩个年岁上来的家伙相视无言,又好像有情绪的声音叮叮咚咚化为春水。


    直到将得睡下,神医欲拂袖去眠,大人吟吟送着的曲子拦腰闭下幕,他挺骨凑身,勾起的唇咧到梁上,神医的面容八风不动,默默动念瞅他的瞳色混不混浊。


    董年:“大夫不避吗?和病人都这样关系?”


    柳双从喉咙里低低笑着:“面如凝脂,眼如点漆,君是神仙中人。”


    董年骂着开了眼了,俩人莫名较劲,只不服输。


    董年:“你觑觎我。”见柳双摇头,他鄙夷着嚷嚷,“老大不小了还弯弯羞羞。”


    柳双不知该怎样抵抗,活络了舌头想说话灵巧些:“是在下有些犯迷,总无来处地企图亲近大人……”


    董年脸色杂得能炒一盘菜,没料到这厮好似来真的。


    柳双也是愣了愣,笑面瞬间戴上:“陪大人瞎闹,不真。就望大人带在下投明做事,平生此乱中救得生民。”


    董年摸不着头脑地看这大夫犯抽,自在柳双的羽睫上出神,他的睫毛好像世间第一长和密之人,眉眼骨相实在清淡,单看就缭绕着一分慈悲的出尘和一分入世疾苦的坚毅。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仁剪秋水。


    回神时不记得刚才说了什么,自己已被掖好了被褥,周身因阖目而黑暗温暖,能感知到大夫在旁边的床上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