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闹鬼

作品:《命里有鬼

    “晓得了妈,对,东西全买则咧。”


    东张西望的陈柊侧头拿腮帮子压着手机,两手拎着大小包,边通话边顺着人流往前。


    蹲在街头的大爷正混着锅里翻腾的油端子炸出焦香,扯着嗓子叫卖道:


    “油端子啊——喷香松脆!毛钱一个,刮刮叫!”


    “诶小伙,油端子阿要来个?才起锅,烫嘴的香!”


    “不嘞不嘞。”


    陈柊提起手里攥的大蛇皮袋,轻微摆动,好意拒绝了大爷的盛情款待,嘴边还不停地跟电话那头的人宽慰道:


    “妈你就放宽心,管咱家闹不闹鬼,我回转一遭,叫它连只老鼠都没得蹲!”


    电话那头的李倩心情落定了不少,提醒道:


    “碰到搞不定的,就喊你赵大舅,他这辈子没啥出息,就属命太硬,你那表嫂呀,刚嫁来第一年就病死了,只留下一个刚出生的闺女。”


    “你说这一大男人带个娃多不容易,靠着些小生意好不容易拉扯大,硬是给自家闺女招了个倒插门。”


    “这不,刚上门第二年,说是心梗突发,搁田里收麦子时,男的就一头栽地里,死了。”


    眼见着话题越聊越偏,陈柊赶忙打断了自家母亲的兴头:


    “妈,这话费贵得很,正经事,正经事要紧。”


    那边应该是开着免提,来往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窸窸窣窣,李倩的声音由近至远,将手头的事情忙完后,这才返回通话中。


    “晓得啦,瞧我这张嘴,真得改改。”


    “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这细伢儿自个安全最重要。”


    “你大姨阿叔那边,要多走动走动,自个在村里不像在大城市,有啥事情就只能找邻里来帮衬........”


    吆喝声,案板上油滋滋的粢饭糕,四里八乡的村民、镇上的居民,周边的小商贩,在农历十月十四的这天,石港镇迎来了最为忙碌的赶集日。


    位于镇口的车站,停靠着一些崭新的摩托和三蹦子。


    往返的趟次通常会间隔一段时间,但大多数情况都秉持着人坐得差不多就发车。


    一趟摩托运气好,载个两大一小不成问题,换做三蹦子的后车斗,那坐得人就更多了。


    乡镇嘛,哪来得那么多规规矩矩。


    陈柊隔着老远,就听见了一声嗓门敞亮的喊声,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开始加快。


    看样子是碰巧赶上了临近发车的一趟。


    “两块!就收两块!差一位就走!上思源村优先送咯!”


    面相朴实的大叔把脑袋探出去,黝黑的手掌把车斗拍得哐哐响。


    后面的车斗塞下了有四人,大包小包地堆在脚边,正有声有笑地聊着家谈。


    “张老四,你当心把雨棚拍塌咯!昨个儿还看见你婆娘举着锅铲满村追你——”


    穿着粗布工装的男人咧嘴笑道:“这新车棚要拍凹了,怕是要跪在门口唱《天仙配》哟!”


    张四成攥着车把的手一抖,梗着脖子回嘴:


    “刘麻子你少嚼蛆!我家那口子今早还给我煎了荷包蛋,贤惠得很!”


    “晚上咱俩偷偷喝一杯,你待会别当面说.........”


    车斗里顿时漾起哄笑。


    很快,眼尖的张四成瞧见前头,有个穿着干净的小伙子赶来,小身板拎着不少东西,怕是累喘了。


    “诶!细伢儿慢点赶,咱车子不长脚,等你!”


    一边招呼着,张四成那俩条机敏的腿,早早地迈出车外。


    别看就那几步路的样子,从车站那头赶趟到镇口这边,更别提手中那几袋被塞得鼓囊的蛇皮袋。


    几乎是将陈柊的体力压榨地一滴不剩。


    莽着一口气的陈柊,还没等反应过来,手里的东西就被人给拎过。


    “嚯!细伢儿你这是把城里的轧钢机搬回来了?”


    陈柊喘了口气,笑了笑摇头道:“都是走亲带的东西,瓶瓶罐罐重了些。”


    总算腾出手的他,龇牙咧嘴地把手机从腮帮子取下,整个人的脸部和肩部,都酸胀得要命。


    “嚯!孝得嘞!”


    张四成开口夸赞,帮忙拎着东西,迈起步子转身带人到车后头。


    车斗后座的四人,瞧见这生得俊俏的小伙,嘴边的八卦琐事顿时不香了。


    “刘麻子缩缩脚!把你那蛇皮袋抱怀里!给咱细伢子腾个屁股位置!”


    张四成靠在挡板前,先把几袋蛇皮袋送上去,□□忙搭下手很快便腾出落脚的地。


    陈栋则是在一番小心的提醒下,借力踩着挡板下方的横梁,一脚跨过,进到了车斗里面。


    紧挨着刘麻子的位置,比较靠里,往车斗边沿上一坐,两手死抓焊在前面驾驶舱的栏杆。


    看上去很彪悍,但已经算是为数不多的好位置了。


    瞧那后头的一位大嫂,直接坐在那挡板上,一手攥在边沿的横栏上,完全靠的是自己的腰马功夫和手劲儿。


    “都坐稳了,开车喽!”


    随着右脚狠踹启动杆,车身咯噔颠簸了几下,排气管颤巍巍甩出几滴油星子,车子开始缓缓移动。


    刘麻子和其余三人早就习惯了,坐在横栏上很是悠哉,陈柊则是坐得端正笔直,看着街边来往的行人和飘香的烟火气。


    “这细伢儿看着面生呀,哪儿家的?”


    开口搭话的是思源村头的赵家媳妇,名叫慧琳,裹着布料顺滑的紫红碎花衫。


    陈柊回答道:“阿姐,我家在村西头老地基,陈泽民家的。”


    “陈泽民?!”


    刘伟祥顿然拍了下大腿,笑道:“怪道哉,我说咋看着那么像,原来是陈老石他家伢儿,都长这么大咯!”


    后旁坐在挡板上的大婶,也跟着附和道:“可不着嘛,老石年轻时眉梢角也这样挑着,割稻时总惹得姑娘们往他水壶里塞梅子。”


    说完,大婶还不忘指了指慧琳:“当年就属你最勤跟在老石后头。”


    “瞎讲八讲!我...我那是跟他学打算盘!谁不晓着老石算盘打得噼啪响?”


    车子驶出镇口,前轮压上砂石土路发出“沙沙”的闷响。


    呼呼——


    风像是变了脾气,镇里带的热乎气,霎时换成田野间干冽的北风,裹着稻茬田里残存的谷草香,直往人领口里钻。


    陈柊不禁缩起脖子,自己就穿了一件内衬,外加暖橙色的晴纶混纺毛衣。


    早知道这边的风那么不讲理,就再多披一件夹克了。


    路边的景致缓缓地滑过。


    看着那废弃的砖窑厂,红砖门楼塌了半边,野草从窑顶钻出来。


    瞥见那芦花正盛,风一过就软软地伏下去,又慢悠悠挺起来。


    打小就随母亲生活在通州市的陈柊,对于这没有记忆点的乡镇,不由得生出一种别样的心情。


    这里,也挺好的。


    车斗上,刘麻子四人宛如倒不完的糖豆子,七拐八拐,那话头便骨碌碌地滚进了前阵子那桩沸沸扬扬的闹鬼事件里。


    刘麻子说那宅子夜半的呜咽声,像是被风吹散了的旧唱片,断断续续,捞不着调。


    赵家媳妇哑着嗓子补了句,说那哪是哭声,分明是碗柜里那几个老瓷碗,午时夜里自个儿叮当碰响。


    跨坐在挡板的大婶点头应和,说那声音她也听过,不过是天井口内传出,好似有人拿指甲抠木头的窸窣声,细细密密的,刮得人心里发毛。


    脚边放着扁担的老汉,则笃定地提起,过路人都瞧见了,西厢房的窗棂纸上,总在子时过后,无风自动地映出个梳头女人的侧影。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像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将视线移向此时正身体前倾,支颐倾听的陈柊身上。


    几人这才后知后觉。


    要死要死,嚼舌头嚼到本家耳朵边........


    “哎哟喂!伢儿啊,我们这都是瞎传的闲话,你没大事的!”


    刘伟祥伸手想拍小伙肩膀,半途又缩回来搓了搓,“哪个老宅子没点响动?别怕,我家那谷仓半夜还常有大仙啃木头哩!”


    慧琳忙从竹篮取出俩颗温热的草鸡蛋,“细伢儿别往心里去啊!真要收拾老宅,记得喊上你阿叔,你阿叔他们闲着呢!”


    说着,便将草鸡蛋塞入陈柊的手里。


    陈柊赶忙拒绝了好意,咋能想到碰巧撞上的几位乡亲,能这么关照自己。


    “罢咧阿姐!露水大的事情,哪值得你掏鸡蛋呀!”


    他的嗓音清亮亮的,像刚揭开的泉水:“我这趟回来就是晒晒老屋的霉气,等收拾得能落脚了,第一趟请大家来吃茶!”


    阳光落在他带笑的睫毛上,那明晃晃的劲儿,倒让一车大人觉得自己方才的担忧多余了。


    瞧这细伢儿多出趟,走到哪块都吃得开。


    陈老石是生了个好娃儿呀。


    思源村并不算太远,张四成在车头唱歌,也不耽搁路趟走飞快。


    没用太长时间,路开始变窄,两旁的电线杆子也密了起来,上面缠着理不清的线缆。


    “村口到喽——!”


    张四成拉长声调,车头一拐,脚下轻点刹车,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的虬枝便从视线里探出身来。


    陈柊收拾好东西,小心缓慢地从车斗里爬出来。


    这一路上,整个人就像被反复筛的豆子似的往上抛,差点没缓过气来。


    当踩在踏实的地面上,反而倒显得有些不太现实了。


    毕竟这腿还在隐隐发软。


    “伢儿呦,前头右拐第三栋,新修的白砖墙就是你大舅家。”


    刘伟祥抬手示意指向一个方位,随即又重重地指向左侧的某个位置:


    “后头十字巷口左拐,第八栋,我家!”


    “刘叔我当年可是挑河的一把手,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一身夯力气!搬柜子挪水缸,你站门口喊一嗓子就行!”


    话音未落,刚挪座的大婶便一榔头,敲在刘伟祥的头上,转头朝陈柊温温一笑:


    “他就这嘴,跟破磨盘似的又糙又硬,好在话倒是这个理。”


    “细伢儿你记着,回去拿红布抱个铁秤砣,夜里睡觉压枕席下,管用!”


    刘伟祥揉着脑袋,小声嘟囔:“不对呀,我去年中邪,你给的可是黑驴蹄子.........”


    村里头今天来了个唱戏的,还是那卷毛李家请来的,这可是件头等稀罕事。


    农村的白事班子,讲究得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早晨披道袍是神仙,中午卸了行头变戏班,这扯下道袍系上白围裙,还能对着灶台颠起三尺宽的铁锅。


    遇到些家底殷实的大财主,还会请个特定的白事班子办个晚间场,不过大人们通常会率先把孩子们哄上床。


    在车斗上,陈柊听刘伟祥大哥讲过。


    卷毛李这人,不知道从哪里拐来的小娘子,生得好生漂亮,就是脑子不太安稳。


    这几年不知为何生了场怪病,一年到头,人没见着几次。


    如果不是卷毛李大锣大鼓地操办这场白事,估计全村人到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奇怪的是,平日里蚊子腿上劈精肉的主儿,咋就突然间发了一笔横财?


    要知道,这请一场白事班子,光是摆席就要去掉不少的数目,更别提额外的开销。


    距离这吃席已经开始好一阵子了。


    刘麻子几人就顺着张四成的车,看看还能不能蹭上几口油星子。


    不过单说着菜香味,陈柊搁这村门口都能闻到。


    喉间滚动了一下,陈柊重新提起精神,拎起包前往大舅家。


    路过的风,把他头发带有的翘毛吹得直晃悠,背包侧兜的矿泉水瓶,在斜阳里闪出一溜碎光。


    走到那扇老榆木门前,他忽然抬头,与那沿着墙头踱步的黑猫打了个照面,猫尾扫过白砖的瞬间,偶尔带落几片碎叶。


    悠然自得的样子,瞧上去是个不怕生的。


    “大舅!”


    这声喊得敞亮,惊得院里觅食的母鸡都咯咯飞蹿。


    .......


    等到走亲这趟事落了地,日头堪堪擦着西边杨树林的梢头,陈柊拎着鼓囊囊的布兜从最后一家亲戚院里出来。


    冻米糖,酱黄瓜,用细绳窜起的咸腊肉......


    这回礼,竟是来时送出的礼,还要重上一沓。


    倒也不是他好着面子收下,实在是头一回碰面的亲戚们,太能说话了。


    那话头裹着乡音劈头盖脸砸来,陈柊张得嘴像只离水的鱼,只好把推拒的话咽回肚里。


    至于为啥大家都在忙活家里事,没去蹭卷毛李开的席。


    用他大舅说的话来解释,就是卷毛李这人——又臭又硬,讨人嫌。


    缺德事数落起来,没个三天三夜都讲不清,就卷毛李那样的货色突然好心办大席,那也得有胆量去瞧瞧。


    “娃儿哟,等等你叔!”


    这时,堂屋外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是自家姨父刘四民,正推着个板车往外头走。


    车上堆着些扫帚,水桶,抹布等等,都是基本的清扫工具。


    “姨夫,我就腾个落脚地,不用麻烦你的。”


    “莫愣怔了!你姨举着擀面杖把我撵出来的!”


    刘四民一把提过陈柊手里的东西,说道:“就算你姨不提,咱自个也打算来帮忙。”


    “那陈年老宅,时间一久都不知道窝着多少条长虫,瞧你那小身板咋可能搞得定咯。”


    听到这话,陈柊故作倔强的样子顿时便泄了气。


    他是真怕这个。


    大小俩一路上聊着,走到了一条河边,河旁是农田,原是陈柊自家的,但后面搬迁去了城内,就低价卖给了自家的大舅。


    顺着沿河的小路往里走了一段,走着走着,豁然开朗。


    陈柊家的坝子没有安上围墙,显得宽敞了不少。


    中间是幢二层的主楼,左右两侧是两间平房,各自对着,还能隐约瞧见廊檐下悬着的燕巢。


    此时的老宅前,已经乌泱泱地凑了**个扛工具的邻里亲戚,都是些身高马大的大老爷们。


    察觉到来人,各个转身看过来,脚跟一转便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细伢儿”愣是把陈柊钉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陈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开主楼的木门,只听见记忆里熟悉的“嘎吱”声,尘封许久的光阴被猛地撞开。


    然后就被糊了一脸的灰尘。


    接下来的时间里,老宅变成了活的。


    踩着人字梯修补房梁,麻利地给窗棂蒙上新纸,带着泥浆的水顺着坝子往沟渠里流。


    当皎月漫过新擦的玻璃窗,老宅已然飘起皂角与陈木的清气。


    只剩一人的陈柊,独自在一楼的堂屋,拿了两张方木凳并在一起当餐桌。


    摆上刚下厨做的一碗鸡蛋面,一碟酱黄瓜,一块今早从镇上买的奶油蛋糕,插着数字18的蜡烛。


    2001年11月13日,今天是陈柊年满十八岁的生日。


    他从火柴盒里捻出一根梗子,手腕猛地一挫,在磷面上擦出一朵火苗。


    腾起的硫味里,陈柊小心地用左手拢住火苗,停留在烛芯上。


    数字“1”的顶端率先亮起,接着“8”字头上也跟着亮了起来。


    掐灭梗子后,陈柊坐在小板凳上,烛火摇曳着映在瞳孔里,他嘴唇无声地张合了两下。


    “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


    当唱到第三遍时,耳畔飘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那声音像浸过井水般清冽,衔接上了他那磕绊的节拍。


    “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