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作品:《千劫海》 马蹄声踏碎一地水洼。
车外风雨凄凄,车内却暖得近乎糜烂。金丝软垫裹着人,烘着一身潮气。描金窗格里漏进的天光,像佛前将熄的灯明明灭灭,在锦缎上爬出斑驳的影。
只是这沉香车壁能隔开潮湿的山雾,却挡不开对面人身上清冷的龙涎香。檀木香味若隐若现钻进鼻腔,李申颐琢磨着,他果然去过悟慎的禅房。
“见过殿下。”她有些怵他,没敢抬头,轻唤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了。
李申颐躬着腰,见李申璟没有应她的意思,便挨着他对面的角落坐下了。
她不敢乱看,只得垂眸盯着鞋上的莲纹,余光里的玄色锦袍如墨倾泻。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现在竟眼睛都不敢往上瞥一下。
马车里头静得能叫李申颐听见自己的呼吸。
这便是李申璟。那位声名远扬的宸王殿下,此刻就坐在她面前,她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恶寒。
她不由的想起他的传言。两个小和尚自知道她是公主后,便围着她叽歪她这位异母的兄长不停。
“颐姐姐。我听茶楼里的先生说,他是玉面阎王,手上数不尽的人命。”
“据说他杀人不眨眼呢,八四年的渠关战役,屠了满城。”
“这……”
李申颐不知,她既不知晓这一世的历史,也不了解这位嗜血如命的宸王。她只能打马虎眼,然后等着悟慎将两个小和尚逐去念经书。
传闻他三岁能诵孝经,十岁便能议政,十五岁封王,手握重兵,如今在朝堂上更是举足轻重,连带着贵妃娘娘的母族也水涨船高起来。
而这样一个天之骄子,便是李申颐的兄长,便是她的兄长。与这样一个人血脉相通,令她很诧异。没道理,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她却似乎这样的没出息。
李申颐咽了口唾沫,在心里头默念菩萨保佑。
晦痴那和尚告诉她,李申颐的生母徐嫔在她十岁那年染了肺病,驾鹤西去了。皇帝给徐嫔赐了个封号,将年幼的李申颐过给了宠爱的萧贵妃,至此,这位红颜薄命的徐嫔娘娘留下的后事尽了。五公主作为一个继女,谨小慎微,最终郁郁寡欢跳进了千劫河,与在那一世煎熬投河的李申颐换回了世。
想来,五公主既会跳河,想必是过得不好。
明明不是一母所出的兄妹,五公主失踪的这半年,他却找得这样急,李申颐觉得古怪。
五公主消失后,四处张贴着公主失踪的告示,寻到公主者,赏黄金千两,有消息者,赏黄金百两。最让百姓乐道的是,素来忙于政务的宸王,竟领了皇帝的亲卫,亲自下场寻公主。此番大动作,全国各地都掀起了一阵“找公主”的浪潮,也勾得悟明三天没念经。
“ 千金!够买多少点心!”悟明的怨声载道历历在目,“颐姐姐,你就回宫吧,我都两个月没吃过酥饼了。”
李申颐听了心虚不答话,庙里添了她这一张嘴,银子却只有那么多。最后被悟慎罚抄写满了二十页纸的贪念。
如此大张旗鼓,皇帝和萧贵妃对这位五公主的重视可想而知。
这样一位深受宠爱的皇女,为何要请晦痴渡她重过千劫河。
李申颐压住心中的疑虑,有道是言多必失,她学着悟慎打坐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
让李申颐庆幸的是,五公主被打发到萧贵妃的飞春宫那年,李申璟十三岁。她整日躲在房里,李申璟又勤于功课,半个月才来看一会萧贵妃,两个人因此打照面的次数少得可怜。他应当瞧不出什么异样才是。
轿中依旧是寂静无声。
“母妃好几月未安枕,榻前的安神香,换了七种方子。”就在她如坐针毡的时候,李申璟却突然开了口。
惊得她?中的护身符差点掉出来。
她没料到,宸王殿下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这是怪她不孝顺呢?李申颐借了个胆顺势抬眼望去,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
他生得极好,鼻梁是高而直的,一双凤眼雕着皇家的倨傲,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偏偏那点凝在眼尾的朱砂痣太邪性。
她在百福寺,跟着悟明悟道研究了本看面相的闲书。他这模样,是天生的无情,却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人。
他的语气听不出半点情绪,像庙里的晨钟,正派。李申颐不知如何答他。她并不是那个惹他母妃伤心的五公主,原先的五公主其实并不属于这一世,日日痛苦,最终走上逃亡。
想到这,她想起曾问过晦痴,无人不痛苦,如何判定这人痛苦是因为分错了世。晦痴对她道,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在渡劫,劫后便是快乐。若是分错了世,便渡不了劫,所经历的只是无谓的苦,苦后还是苦,永无止境的苦。
她只能道:“以后不会了。”话出口才觉耳熟,悟慎罚悟明抄经时,那小秃驴也是这样发誓的。
这短短几个字,李申璟听了却似乎很欣慰:“倒是懂事些。”
李申颐微微一怔,对上了他的眼睛,慌忙地又立即低下了头。
“不必怕我。”李申璟语气淡淡的。
李申颐脑子转得飞起,把在那一世背过的古文都想了个遍,最后支支唔唔,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笑来:“殿下贵为皇子……于理不合。”
天杀的,早知如此,她该在庙里多念念四书五经,也不至于讲话如此露怯。
自来到这一世,她只顾着同小和尚们玩闹,说是回到本来的一世渡劫,却是一点苦没吃。
李申璟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难辨,半晌才道:“是吗?”
他没有再说话,马车又陷入沉默,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李申颐被盯得发毛,这才灵机一动,终于想起昨日从寺里特地请来的平安符,慌里慌张摸出来献宝。
“殿下,”她将那枚小小符牌捧在手心,“申颐为您请了枚平安符,愿殿下平安顺遂。”
常言道,礼多人不怪,伸手不打笑脸人。
礼轻,可情意重。但愿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能念着些她的好。
她低着头,等待着这枚小符牌被人轻轻捻了起来:“多谢。”
李申颐立即如释重负。她袖中晦痴赠她的护身咒发烫。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真东西,虽然皱成了咸菜干干,却比她顺手求的平安符有用多了。
“公主,老衲赠您一张护身咒,若您不想要也无妨,此咒可以您的至亲血转移。不想要了,滴上您想赠之人的血便是,只要不出五服,都可转赠哦,护您护全家。”这是那老和尚走之前送她的。
案板上的茶汤映出李申璟半张脸,让人琢磨不透。
她本以为定会挨李申璟一顿训斥,可这活阎王倒比庙里的泥菩萨还假三分。
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可见李申璟对她并无怒意,她还是暗暗的松了口气。她惯来是喜欢蹬鼻子上脸的。
只是顾及到那个李申颐,那个同她一样,义无反顾跳入千劫河的李申颐。
马车已行了很久的路,李申颐掀起帘子朝外望,百福寺的飞檐早瞧不见了。李申颐又想起他,如今隔着三十里烟尘回望,她竟能清楚地旁观他的挣扎,鼻子忍不住一酸。
“五妹妹的佛珠很漂亮,”李申璟捻着手上的翡翠扳指,眼尾轻挑,“似乎被高僧开过光,比护国寺的舍利子更剔透。在百福寺中借住的这半年,面色也丰润了许多,当真是风水养人。”
不知是不是看出她在发呆,李申璟忽然出声。
“殿下说笑了,”她还没从情绪抽离,一时应付不来,只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只是山野小寺的玩意儿,入不得殿下的眼。”
李申璟的眼神意味深长,他没搭理她,只是一味摩挲翡翠扳指。
正巧此时车轮碾过碎石,她一不留神撞向窗框的瞬间,腕间佛珠应声而断,她惊得叫了声。
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滚落,像离寺时悟明的泪珠子。
雨声像被抽走了似的,轿内一下静得可怕。
“可惜了,”李申璟幽幽道,“听闻高僧手持之物,最忌沾染红尘。”
李申颐愣住了,痴痴地看着滚落满地的佛珠子,手足无措。回过味时又气又羞,先觉出颊上一线凉,才惊觉是泪。
她可算听明白了,这是讽刺她和悟慎不清不楚呢。好你个李申璟,在这憋着坏呢!她越想越气,方才在百福寺门口忍住的眼泪和委屈,此刻统统一涌而上。
李申璟没料到她会哭,那讥诮的话头突然断了弦,反钩进自己喉管里。
李申颐此时如果抬头,便能看到李申璟闪过的慌乱,可惜她被泪珠糊了眼。
若是此情此景叫外人瞧见了,定要笑他天家二十年教出来的冷硬心肠,此刻倒被一个小姑娘弄得不上不下的。
“别哭了……申颐。”
李申颐哭得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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