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碎瓷重光

作品:《殿下,瓷既成,勿碎

    眼下她的意识是在一种规律的摇晃和浓重的水汽中,一点点重新聚拢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剧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刀片。紧接着,是双手传来的、被层层包裹后依旧清晰可辨的,深入骨髓的灼痛。


    青瓷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微微晃动的、低矮的木质顶棚。身下是坚硬的木板,随着某种规律的节奏轻轻摇摆,耳边是潺潺的水声,和船身破开波浪的轻响。


    她在一艘船上。


    这个认知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不是应该……死在那个堆满碎瓷和鲜血的院子里了吗?


    “你醒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青瓷艰难地偏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却难掩眉宇间一股飒爽之气的年轻女子,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走过来。是漕帮的程大小姐。


    “程…姑娘……”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别说话,你喉咙被鸩酒伤了,得养些日子。”程大小姐扶她稍稍坐起,将药碗递到她唇边,“先把药喝了。哦哟,算你命大,汪公公提前得了消息,用了药性相仿但剂量不足的假死药替换,我们才能从乱葬岗把你捞出来。但毒素和灼伤,仍需时日。”


    青瓷顺从地喝下那苦得舌根发麻的药汁,灼痛的喉咙得到一丝清凉的缓解。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被洁白的细布层层包裹着,像两个硕大的茧。


    “我的手……”


    “保住了。”程大小姐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但以后恐怕不能再做精细的瓷活儿了。筋脉受损,指尖的灵敏……难了。”


    不能再烧瓷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得青瓷眼前发黑。对于一个瓷匠而言,手废了,与折翼的飞鸟何异?她存在的意义,仿佛瞬间被抽空了一半。


    程大小姐看着她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放在她枕边。“这是你昏迷时还死死攥着的东西。”


    青瓷用裹着布的手,笨拙地打开。里面是七片青瓷碎片,大小不一,边缘锐利。正是她父亲遗留,她一直贴身收藏的那七片。


    也许是濒死挣扎时的紧握,也许是漕帮兄弟搬运时的碰撞,此刻,这七片碎瓷竟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松散地拼合在一起,虽然布满裂痕,却隐约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蜿蜒的轮廓——不再是之前猜测的山河图,那线条更像是一条……通往某处的路线?


    而在那“路线”的尽头,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着一个方印的形状,旁边是两个小字,她辨认了许久,才依稀认出——窑底。


    传国玉玺……在沈家龙窑的窑底?!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父亲至死守护的,不仅是建文朝的忠义,更是这个足以动摇国本的秘密!他将玉玺熔了,烧进了瓷胚里,藏在了无人能想到的、烈火焚烧的龙窑之下!


    与此同时,船窗外隐约传来其他船只上官兵的呼喝声,似乎在搜查什么。程大小姐侧耳听了片刻,冷笑道:“海捕文书已经发到了运河沿线各码头,画影图形,缉拿‘窃取国玺、通敌叛国’的要犯沈青瓷。”


    青瓷闭上眼,指尖用力掐进掌心的纱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朱瞻壑用他的认罪,为她换来了这场九死一生的“假死”,也将“窃取国玺”的罪名扣在了她头上,彻底切断了她在明面上的所有生路。这是他保护她的方式,亦是绝了她回头路的决绝。


    “我们现在去哪?”她哑声问。


    “南下,金陵。”程大小姐看着她,“汪公公说,那里有能暂时庇护你的人,也有……你需要的东西。”


    船在运河上平稳南行。几日后的一个深夜,漕船在一个偏僻的码头短暂停靠补给。一个头戴斗笠,浑身笼罩在夜色中的人影悄然登船,来到了青瓷的舱室。


    是金明昊。他风尘仆仆,官袍下摆沾满泥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虑。


    “沈姑娘,你……”他看到青瓷包裹的双手和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又迅速被急切取代,“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


    孙氏诞下死胎,三大殿火灾的所有线索都指向已被定案的‘瓦剌细作’,真相被彻底掩埋。世子殿下他……在狱中受了刑,但性命无虞,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递过来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油纸包。


    青瓷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小撮干枯的、带着奇异清香的草药,以及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是朱瞻壑那熟悉的、却因虚弱而略显凌乱的笔迹:


    “碎瓷重光日,余温续命时。珍重。”


    他知道了碎瓷的秘密?还是仅仅是一种隐喻和鼓励?这草药……是他为她寻的解余毒的药?


    金明昊低声道:“这是世子多方寻来的解毒方子中的一味主药,名‘琉璃胆’,极难寻觅,或许能缓解你体内鸩毒。完整的方子和另外几味药,我会继续去找,哪怕远赴东瀛。”


    他顿了顿,看着青瓷的眼睛,语气沉重,“沈姑娘,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殿下为你争取的这条生路,为了那尚未重见天日的秘密。”


    说完,他压低斗笠,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船舱外的夜色里。


    青瓷握紧那包草药和那张字条,将它们与那七片碎瓷紧紧贴在心口。


    船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再次起航,驶向未知的南方。她回头,望向顺天府的方向,那里囚禁着她此生或许再也无法相见的人,埋葬着她曾经的技艺与梦想。


    但,碎瓷已见微光。


    余温未散,前路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