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早春

作品:《和太监夫郎二三事

    早春三月,冰河解冻,叶露绿芽,放眼望去,是一片盎然春色。


    在这一片春意中,铺子里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是个七八岁的小子。


    干干瘦瘦的,乳牙刚掉了几颗,还没长出来呢,说话都漏风,胆子也小,一直战战兢兢的躲在家长身后,问:“阿爹,我可不可以不……”


    男人打他,道:“之前跟你怎么说的,你阿娘的医药费不想要了!”


    小孩哭哭唧唧,不过没有获得一丝心疼,大人依旧态度坚决,叫他们赶紧操盘动手。


    不是纪瑄这种获罪入宫的,正常选进去,一般会有五十两银子的好处费,很多穷户人家都会为了这五十两银,牺牲一两个孩子,这也便是这里为何生意不绝的缘由。


    “真有那么多吗?”麦穗边准备着工具边问。


    麻子李哼笑一声:“你说呢?”


    “我不太信。”她说。


    麻子李道:“还不算傻。”


    没有,但具体一个什么情况,他便不愿意多说了。


    ……


    麦穗整理好,唤小孩进来,按照流程将那一纸生死契书让他按下手印。


    小孩拽着她的手臂,一直在抖。


    “哥哥,我害怕。”


    哽咽的声音里还带着些稚气未脱,麦穗瞧向他惊恐的眼神,不觉想到了纪瑄。


    当日……他也会这样吗?


    那他该去抓住谁的手呢?


    麦穗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只是扶着他躺下,道:“没事的,很快的,哥哥在这里,你怕的话,就一直抓着我的手好了。”


    “可以吗?”


    “可以的。”


    她给人脱干净,只用一张黄棉布盖着身子,绑好他的手脚,便主动去抓住他的手。


    “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人没有应,躺在那里麻木的看着天花板,眼泪从眼角滑了出来。


    过了有须臾,他说:“哥哥,你说我是不是拿到五十两银子,我娘的病就好了?”


    “我娘其实不是病的,是被我阿爹打的,他欠了很多的钱,卖了姐姐,钱不够,又卖了妹妹,母亲不肯,就闹,他就动了手,那天,家里头都是血,我好害怕,可阿爹他头都没有回,抱着妹妹就走了,任凭我们怎么哭喊都不理会。”


    “我……我其实也不是害怕,就是我担心,阿爹又拿钱去赌了。”


    麦穗无语凝噎。


    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算得上父母,有些父母,比于陌生人对孩子还要坏上许多,然而总是会被世俗原谅。


    毕竟……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真是一个诡论命题!


    圣贤尚算不得全无过错的时候,何况是父母呢?怎他们就说什么都是对的,对孩子做什么也都是应当的,不论多大的过错,一句:“他们毕竟是你的亲爹娘”就轻轻地揭过去了。


    它不是对的,却流传上千年,无数个孩子被挟锢住了一生。


    “哥哥,我求你件事儿好不好,我入了宫,或者我死在这儿了,你帮我去看看我阿娘行不行?”


    他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又道:“有点为难人了是吧,没关系的……”


    “可以。”


    麦穗答应,人喜笑颜开,眼角的泪水更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家住在城郊东三道……”


    ……


    一刻钟的时间。


    麦穗将那还没长开的“小根儿”擦洗干净,用纸包好,放到石灰盒子里,封上,再用红纸写上两个字:“三柱”,然后拿出去,放于梁上挂着,等待阴干。


    一个男人的一生,结束了。


    小孩没有哭,只是呆着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按道理他可以在这儿歇上再一刻钟的时间,缓一下,缓过劲儿来再离开,不过外边的人着急,方见她出来,便进去,扯着孩子走了。


    麦穗处理好出来正和人碰了最后一面,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含热泪的看着她,看得她心里也跟着发酸,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麻子李咳了两声,叫她少些感伤,这种事情多着嘞,省点子力气,顾好自己就得了。


    麦穗清楚他说得有理,而且她也确实除了伤感一下,做不了什么。


    这世间苦难千万,是看不完的,多思伤己。


    ……


    麦穗没想过再见那个小孩儿,去岁因为八皇子朱检的事,宫中人员消减不少,今夕开春,便又从民间择人,选了一批又一批,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她忙得脚不沾地,也抽不得空闲来去看看他和他母亲。


    再见近四月份了。


    院子里的槐树长了新叶,绿油油一片。


    她刚收拾完东西出来就见小孩儿站在门口,人比她三月的时候见更加瘦了许多,稚嫩的脸庞上挂不住一点肉。


    “哥哥,我明日就要入宫了。”


    麦穗在这儿一直做男子打扮,他还小,看不出来,便一直这般称呼她。


    “对不起。”


    她有些愧疚,“我太忙了,过两日如果……”


    “不用了。”


    “什么?”


    “阿娘死了,不用去了。”


    麦穗:“……”


    原来那日离开后,二人去官衙拿了赏钱,没有五十两,只有十两。


    不过这十两银子,也未用到小孩儿母亲身上,男人拿了钱便进了赌坊,到今日未曾出来。


    当天回去,小孩母亲接受不了这种典儿卖女的接连打击,便吞土自尽了。


    人到家的时候,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在那里。


    丧事是邻居帮忙办的,办完他在家自己艰难的养了自己大半个月,如今身下的伤口开始愈合,便要入宫了,走之前,特意来告麦穗一声,免得她多走一趟。


    听完前因后果的麦穗心头沉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目光不动声色在人身上扫过后,道:“还没吃东西罢,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厨房剩下来中午的一些饭菜,麦穗将它热了给人送来,小孩吃得狼吞虎咽,眼泪叭叭的往里落。


    “没事了,都过去了。”


    她想了想,取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转运珠给他戴上。


    “这是一个哥哥自己做给我的,他跟你一样,他也在宫里头,这个啊,叫转运珠,戴上呢,会给你带来好运,以前的那些都过去了,你还小,一切都才刚开始,别怕。”


    “嗯。”


    ……


    麦穗送完人入宫,在街上碰到了小孩的父亲。


    他赌光了钱财,又欠了很多债,正被赌坊的人轰打出来。


    按道理她不应该管的,这是别人家的事,她作为外人也说不得太多什么,可那小孩叫她想起了当日阿爹困苦无奈之际将她卖给了纪家做丫头的过去,也想起了去年秋日的纪瑄……


    所以她趁乱过去,踹了好几脚,踹完不解恨,又拿过旁边的石头扔了过去,正中人后背,疼得人直咧咧骂人。


    她这才解些恨意,心情好,步子也欢快许多,人蹦跳着转身回程。


    ……


    赌坊二楼,一身玄衫,头配朱冠的男人正饮着茶,不过他的视线并没有在茶上,而是在楼下街市上,可打眼望去,街市除了看热闹的百姓,也便是自己赌坊的打手,一旁穿着黑色短打劲装的扈从不解问:“四爷在瞧什么?”


    朱厌道:“瞧着了一个有趣的小玩意儿。”


    扈从跟着他的视线往下瞧,只一头雾水,“恕小人愚钝!”


    “无妨。”


    朱厌摆了摆手,继续吃茶,漫不经心的问:“这个赵三欠了多少?”


    扈从回话:“穷鬼一个,没多少,不过他主子,杜家那幼子杜云生那头多,所以看在他的份上,赌坊数日也让赵三赊账了。”


    “嗯,做得很好。”


    他吩咐:“继续,我要杜家的人知道他们满门忠烈却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人话未说尽,可那笑容里的寒意叫人不觉有些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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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悚然。


    ……


    宫禁内。


    纪瑄正在记录御用监近半年的造办文书,秦虞从外间走进来。


    他四处打量着,感叹道:“儜奴,还是你好啊,读书识字,人聪明,宁妃娘娘再针对你也没法子,到了这儿可比在漪澜殿体面多了。”


    “你要是想学的话,不介意就有空过来,我可以教你。”


    “算了算了。”秦虞摆手拒绝,“你知道的,我就不是那个读书的料子,看见那字就发昏,我啊,就爱点吃的。”


    他凑过来,坐到纪瑄身边,嘿嘿的笑道:“上回你给我拿那酱菜要吃完啦,我想问问,你还有吗?”


    秦虞也颇有些不好意思,人挠了挠头,“我已经尽量省着点吃了,陈泉他们要我都护着没给,但是……你晓得的……”


    纪瑄无奈,“没有了。”


    他上回是厚着脸皮跟麦穗拿,自己都不好意思,只是答应过的,除夕那日他还给弄忘了,也算是个弥补,这才开的口。


    麦穗托陈海送进来不少,可这些都是人情,他不太想这样,让人为自己拖欠什么。


    秦虞失望,但是也乐观,“没事,我就问问,没有就算了。”


    他也不着急走,在一旁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个儿倒了一杯茶。


    纪瑄不是个话多的人,两人也不交谈,就这么自己做自己的事儿。


    难得不当值可以出来,秦虞才不想那么快回那里呢,太压抑了!


    两人这么处了半日,秦虞漫不经心问:“你那个镯子,找着了吗?”


    纪瑄摇头,“没有呢。”


    秦虞道:“今儿个祁王殿下入宫看宁妃娘娘,你要不去看看?”


    “嗯?”


    纪瑄停下笔,转身抬头看他,秦虞被他的眼神弄得有点慌乱,下意识往后躲了躲,磕巴道:“我也不确定,只是陈泉那日喝多了,提了一嘴,说在祁王殿下那里,他知道,他就是看不惯你,所以故意不告诉你的。”


    “……”


    秦虞说:“其实想想也不可能,祁王殿下要你那破镯子做什么,他的王府里,那肯定要什么宝贝都有,犯不上,我瞧着啊,是陈泉那小子恶心人呢。”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到底是个线索,当日他一直就在找,为那镯子费的心思,自己这个同屋人最是清楚的,所以还是跟他提了一嘴。


    纪瑄不说话,记忆不由飞到了除夕那一夜。


    ……


    他最后还是去找了祁王朱厌,人特地在漪澜殿出来必经的凉亭等人。


    “有事?”


    纪瑄微微福身朝他拜了一礼,道:“日前承蒙殿下救助,一直未有机会道谢,今日听闻殿下入宫,特来谢恩。”


    “不止吧?”


    朱厌坐下来,让身边的人退至远处。


    “殿下英明。”


    纪瑄开门见山,道:“日前奴才丢了一只镯子,正巧是殿下碰着那日不见的,它对奴才十分重要,故想问一问,不知殿下可有瞧见?”


    “瞧着了。”


    朱厌没有半分掩饰,理所当然的说:“是本王拿走了。”


    “那可否请殿下,还与奴才?”


    “不可。”


    纪瑄:“……”


    他深凝一口气,将那不快意压下去,继续试图说服。


    “那不过就是普通的镯子,比不得殿下府中珍宝。”


    朱厌扣着手上的玉扳指,徐徐缓缓说道:“这物件儿是比不得,这人就说不准了。”


    “我瞧过这送镯子的姑娘,颇为灵动意趣,甚得本王的心,本王还说过些时日,或可上门去求亲,纳其为妾。”


    他抬头,看着纪瑄,眸中满是笑意。


    “我查过她的底细,人曾经是你们家的丫头,如今在这京中无亲无故,暂居麻子李的铺子那儿,纪瑄,若这事儿可成,也算好事一桩才对。”


    他眼神扫量了下人,视线落到身下,似笑非笑的说:“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罢?”